第14章

堂前绛蠟燃盡,玻璃燈忽明忽昧。已交寅時,夜寒如水。

“不要走,陪着我。”蘇假裝半醒半寐,喃喃夢呓。

無人應聲,然而擁住他的那股力道稍稍加重了一些,用和煦宛轉的內息将他暖暖地包攏。

……有多久了?究竟已有多久,尉檀不曾這樣擁抱他了?

究竟是從何時起,尉檀望着他的眼眸中多了一層莫名的疏離?

——這一世,你又會因為什麽而遠着我?

他不敢睜開眼睛,生怕驚動了那人。指尖卻悄然沿着對方的肌膚向上攀撫,最後停留在一雙溫柔的唇瓣之間。

有一刻,他想猛然仰身而起,迎着那溫熱氣息來源的方向,吻住那一雙唇。

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如果那樣做了,對方一定又會把他推開。哪怕片刻也好,能被對方這樣擁住,就已足夠。

又過了不知多久,指尖的那一絲溫熱默然退散,擁抱着他的那股氣息靜靜消失。

長夜已逝,窗棂間天色微明。樓梯上腳步聲響,品香樓守夜的小厮前來開門。見蘇枕着蒲團偃然高卧,不由慌了手腳:“公子快醒醒!”

蘇打着呵欠,星眸饧澀:“什麽時辰了?

“卯時剛到。——公子太不謹慎了。”小厮心直口快埋怨道,“神獸自尊心極強,若請了他們又不誠心等待,神獸生起氣來,很難伺候。”

“神獸可曾現身?”蘇四下環顧,不見尉檀的影子。惟馀手臂和衣襟上一抹若有若無的檀香,顯示那人确乎來過。

“并不曾。”小厮向神位上的畫軸看去,立時跌足嗐道:“咳!老閣主一句話忘了交待,偏偏公子就選了他。這可如何是好呢!”

“怎麽?”蘇懶懶欠伸而起,以手支頤,“我想要他,有何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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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厮顧不得答話,忙忙燃起一柱香,對着那卷軸一躬到地,畢恭畢敬将其取下挂回原處。

催促蘇下了樓,小厮将大門落鎖,方才松了一口氣,邊走邊絮絮道:“公子不居京城,有所不知。別的神獸都還罷了,單數這只獬廌最是可惡。因他能分辨善惡曲直,故而數位閣主都曾想要請他。誰知他一概不理,一次也沒現過身。這且不說,一年以前,就因了這只獬廌,還鬧出了一件大事故。”

小厮左右看看,略略壓低了聲音:“前任京兆尹府上的長公子吳籁一向兼走南北兩道,男女通吃。他不知從哪裏打聽到,這只獬廌的人身是個容姿絕世的美男,便借着他父親的權勢,強令歐陽老閣主将這幅卷軸送到了他家中。”

說到這裏,小厮故作神秘地頓住,看向蘇的臉色。蘇低頭擺弄着檀木扇的白玉墜,唇角含笑問道:“然後呢?”

小厮繼續道:“吳籁自以為,他家權勢滔天,區區一只神獸哪敢不從。誰知足足等了三天三夜,獬廌也不曾現身。吳籁一氣之下,将卷軸擲入火中,詈罵不止。結果獬廌大怒,降下天雷,将京兆尹府中的一座藏書樓劈倒。——公子猜猜如何?”

“我猜,那藏書樓下必有玄機。”

小厮一拍巴掌:“正是!那座樓一倒,竟然露出地底下埋藏的萬兩黃金,足足抵得上朝廷十年的稅賦!消息一傳出,聖上當即就下了旨,敕令禦史臺、刑部、大理寺三法司會審。”

小厮咧了咧嘴,似在回憶當初那場轟動一時的大案。

“這件案子了結之後,聖上親自将那幅卷軸奉還閣,還禦賜一塊匾額,稱贊那只獬廌‘繩愆糾謬,祛蠹除奸’,封號‘欽命天官’。”

“欽命天官?”蘇玩味着這個封號,“那豈不是說,這只獬廌可以奉旨噬人?”

“可不是麽!自那之後,整個京城的官吏談到那只獬廌,都是戰戰兢兢的。咱們閣上上下下,包括歐陽老閣主在內,都不敢對他有絲毫不敬。”

“這可糟了。”蘇摸摸下巴,似乎憂心忡忡,“我昨夜對他出言不遜,不知是否得罪了他。”

小厮大駭,急急問道:“公子對他說了什麽?”

“我罵他太醜。”蘇點了點頭,“你說,他會不會懷恨在心,降下天雷來劈了我,或者吞掉我?”

“這……”小厮思索道,“獬廌生性正直,應當不至如此暴戾。只是結契之事是不用想了,公子改日另選一只神獸罷……”

話未說完,忽地意識到重點所在:“——等等,公子說他醜?”

“是。”蘇一臉沉痛。

“公子這話是從何說起?”小厮愕然,“傳說那只獬廌的人身是百年不遇的美男,但卻幾乎從不現世——莫非公子見過他真正的容貌?”

“他就在我們身後,你可以自己看啊。”蘇搖着扇子回眸一笑,“我們剛出品香樓,他便追來了,已經跟了我們一路。”

“…………”小厮的臉色鬼斧神工,軟着腿腳,緩緩轉頭。

身後的晨光中,果然無聲無息立着一個高挑俊逸的年輕男子。身體半祼,僅在腰間裹了一條輕绡窗簾,顯然是在品香樓中匆忙扯來的。一把長發在風裏飄飄揚揚,明明是黑色,看上去卻像火似的灼人。雙眸沉靜如海,藏着深不見底的魅惑。

小厮根本不敢細看對方的樣貌,當即六神無主,五體投地,四起八拜,三跪九叩,二話不說,一氣呵成:

“神仙大人饒命!小的口無遮攔,唐突瑞獸,冒犯天官,求大人饒過小的這次!小的再也不敢了!”

動作之流暢熟稔,看得一旁的蘇嘆為觀止。

神仙似的年輕男子目不斜視,帶着一陣香風,徑直從小厮身旁走過,在蘇面前俯首低拜:“獬廌尉檀,拜見閣主。”

“不要叫我閣主。”蘇微微傾身,手中的檀木扇啪地合攏,挑起對方的下颔,“叫我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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