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品香樓內那只心比天高的獬廌,這一回終于認下了主人。

這個消息一坐實,閣上下一時議論紛紛。衆人鬧不清楚,到底該說這只獬廌太矜持,還是太不矜持。

神獸雖可變化人形,但許多習性仍頗近于獸。比如,他們都不愛穿衣服。

許多神獸被主人調|教了多年,還是喜歡赤身祼體四處玩耍。好在閣是座和尚廟,從閣主到門衛,裏裏外外清一色是男人。大家便也對此習以為常了,由着這些神獸放縱天性。

唯獨這只獬廌,明明還未被主人調|教過,初次現人形,便懂得扯一條窗簾遮蔽身體。這卻不像是神獸,而像是神人了。

可若因此說他比別的神獸都矜持高雅,卻也不對。

神獸們心性自由高傲,目無下塵,哪怕皇帝親奉香火,都未必能得他們垂青。

閣主選定神獸之後,不但要誠心敬意靜候三個時辰,當神獸現身之後,還要親自用香草為其釁浴。這個過程中,倘若伺候不當,神獸還是會跑。

釁浴之後,若神獸同意,閣主才能為其穿衣,并脫下自己的一件中衣授與神獸,以示“與子同袍”之意。

若神獸接受了,便會據此記住主人的氣味,作為契約的印信。這件衣服便被稱作“信衣”。

若神獸不接受,則前功盡棄,只好改日重來。

閣建閣百年有馀,從來只聽說閣主幾次三番去請神獸,還從未聽說神獸自己提着褲子——啊不,是裹着簾子——主動來追主人的。

據此看來,這只獬廌又着實不矜持得很。

衆人議論半晌,沒個定論,最後只得歸結為一句話——這只獬廌真是脾性古怪。

浴室之內,霧氣缭繞,暗香萦徊。

神仙似的年輕男人全身浸在盛滿溫水的木桶中,低眸看着水上漂浮的花瓣。一頭潤濕的長發垂在桶外,宛然委地,如一痕暈開的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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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拿了一把桃木梳,慢慢為他梳發,一邊說道:“我知道,半夜我睡着之後,你曾經出來與我相會。清晨你躲回卷軸裏,是不想被旁人看到我們親昵的姿态,免生口舌。我離開之後你急着追來,是怕我下次改變心意另選別人。”

尉檀低垂眼睫,只默默聽着他說,一語不發。

蘇放下梳子,身形一轉來到對方面前,注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只是我不懂,你既處處為我着想,又為何對我如此冷淡?難道有什麽事情,是你怕我窺探到的麽?”

尉檀眼波微動,側過臉去望向別處,“閣主說什麽,獬廌不懂。”

這樣的反應,蘇已然見過多次。每當有話欲說,卻又不能說出的時候,尉檀便會下意識地轉頭回避。

“我不是說了,不要叫我閣主,要叫主人。”

“…………”尉檀不予理睬。

“罷了。”蘇嘆了一聲,輕巧地轉開了話題,“你不願意,我便不勉強。——來,我替你洗洗身子。”

蘇試探着伸出手去,觸及尉檀的肌膚。尉檀只是怕癢似地略略一顫,便不動了。他并不拒絕這種程度的接觸。

水汽裏,尉檀的膚色愈發白玉似的精致細膩。眼梢被熱氣洇出了一點薄紅,像指尖挑上去的一抹胭脂。若是去扮昆劇裏的俊美小生,壓根不必上妝。只消眸光一轉,便是絕代風流。

然而他雖生得這樣一副好相貌,卻偏偏總是冷着一張臉,就連死人也比他的表情多些,可真是暴殄天物。

蘇心中不禁暗自遺憾。不過話又說回來,倘若這家夥生性風騷總是作妖,自己豈不是要把一顆心泡爛在醋缸裏。

罷了。現在這樣子雖然殊無情趣,倒也省心。

“站起來,我幫你擦幹。”蘇說。

尉檀順從地扶住木桶邊緣站起身子。

趁對方低着頭未加防範,蘇做了最後一次試探——他冷不防用掌心托住了尉檀的後腦,低頭貼近對方的臉頰。那架勢,似乎即刻便要強吻過來。

尉檀神色遽變。蘇只覺手臂間驀地一空,尉檀的身形已經縱至一丈開外。木桶被他的動作帶倒,混着花瓣的溫水傾瀉一地。

對方神色每一絲微小的變化,俱落入蘇眸底。蘇看得出來,他的抗拒,不是出于厭惡,而是出于恐懼。

尉檀之所以躲避,是因為他在害怕着什麽。

蘇回想起自己最初的世界。那時,每一次兩人親吻,尉檀都顯得十分緊張,身體繃得僵硬。每當蘇試圖用舌尖頂開他緊抿的雙唇,他便立即閃電般地抽身避開。

原本蘇一直以為,那種反應是出于羞澀。眼下看來,卻并非如此,而是另有緣由。

一念及此,蘇的頭忽然一痛。似乎在上一個世界裏,發生過一件與接吻相關的事情,但卻被他忘記了。

那究竟是……

蘇不再多想,沖尉檀展顏一笑,指縫間倏地扯出一條手巾。

“你這麽緊張幹什麽。”他氣定神閑看着對方,“我只是要幫你擦頭發。”

尉檀赤祼着身體,充滿戒備地與蘇對望半晌,腳步才終于動了動。然而下一瞬,他卻做出了一件讓蘇目瞪口呆的事——只見他的身形就地一滾,變成了一頭矯健的獸。

大小如羊,體格似犬又似豹,全身披覆着緞子般油光水滑的黑色短毛。一雙黝黑透亮的眼睛,目光清冽。

化為獸形的尉檀似乎放了心,撲撲剌剌抖了抖身上的水珠,颠颠向蘇跑近,甚至還略有幾分得意洋洋。那眼神仿佛在說:這下子,你還想強吻我麽?

蘇看着他神氣活現的樣子,腦中不合時宜地飄過一句俗語——豆腐掉進灰堆裏,吹不得,打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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