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歷三十九年

冬。

正月十五,望月。

到底每年只一逢的好日子,哪怕江北饑荒的消息已經數次傳入燕都,但在這難得的佳節裏,大歷王朝的都城依舊顯得熱鬧繁華。

元宵這日不設宵禁,各式的花燈全數點了起來。哪怕已入深夜,也映得如同白晝一般。

團聚的百姓們家家都能湊出幾桌,酒意上頭,難免唠幾句閑話。

“要我說,宮中現在這位可真是……剛剛煙花足足炸了快兩個時辰,先帝在位時也沒他這般鋪張厲害。”

“這算什麽?就單他這兩年修的行宮,耗費多少錢財人命?再加上那脾性,唉……”

“苦哉!我聽一位在宮內做事的兄弟說,宗帝那根獨苗苗現在日子可難過的很。”

“也怪那老皇帝昏庸!臨死還頒那勞什子遺诏,非說太子年幼,三年後才可登基,這不是正好給離王可趁之機嗎?!”

“誰曉得是不是傳聞,據說離王是這個……”說話人拽拽自己的袖口,壓低聲音,“還看上了小太子,手段用盡要将晏小太子收作脔寵,真是荒唐!”

“賢兄弟莫要再說!這要是傳了出去,可皆是要誅九族的!”

“不說了不說了!喝酒!你們看煙花又點上了!這當攝政王可真是個神仙般的美事兒啊……”

……

神仙是不可能神仙的。

諸鶴可沒聽說過哪位神仙會穿書,還穿成了個每天都在死亡線上旋轉跳躍閉着眼的攝政王。

天知道,他眼睛一閉一睜,就從混得好好的國家野生動物園裏來了這鬼地方。

不僅沒了他最愛的電視電影綜藝劇,還好死不死的發現這兒竟然就是以前當他專職飼養員的小姑娘看的一本狗血萬人迷買股文。

而他所穿的攝政王,甚至連其中一支股都不是。

不僅不是,這位書中的離王,因為長期奮鬥在作死一線,最終的下場可謂書中最慘,直接被各支股票來了個合力圍剿,連點渣都沒剩下。

諸鶴:“……”

鶴鶴為什麽要遭受這一切!?

他可是世間最後一只沒有飛升的高貴優雅美麗端莊漂亮的玄鶴,只想在國家野生動物園裏騙吃騙喝,順便欺負欺負那些未開靈智的普通灰鶴。

啊!

鶴鶴究竟做錯了什麽!?

他想念他的飼養員,想念飼養員提供的三文魚和金槍魚,還想念飼養員的手機和平板電腦。

諸鶴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奮力抖了兩下身子,卻沒能把自己從人形變回本體。

更确切說,自從他來了這裏,就沒能成功變回去過。

諸鶴的心情沮喪極了。

而這份心情在侍從小心翼翼的敲了敲門,戰戰兢兢的提醒他:“王……王爺,時辰到了,該去宮宴了。”之後,變得更低落了。

連貼身侍從都這麽怕他,可見這攝政王有多不做人了。

諸鶴直挺挺的站了起來,努力回憶了一番書中自己這個角色的騷操作,最後覺得大勢已去,反而顯出了種穩如老狗的坦然。

他讓侍從進來給自己更衣,自個兒手閑腳閑杵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侍從的眼神便帶上了幾分以前看飼養員的慈祥:“今年多大了呀?”

那小侍從手一停,隔着衣服都能看出來整個人在抖:“回……回王爺的話,小的今年,十,十五了。”

“和太子同歲啊。”

約莫是在野生動物園也被伺候慣了,諸鶴配合的伸開手,“叫什麽名兒來着?”

侍從更慌了,顫着聲:“小,小的叫德莊。”

諸鶴:“?”

諸鶴思想跑偏,一順嘴便道:“難不成你兄弟叫小龍坎?”

侍從呆了下。

下一秒,侍從直接“蹬”的聲就跪在了諸鶴面前,連磕了好幾個響頭,前額立時滲了血出來:“求王爺饒命!小的家裏只有小的一人,沒有兄弟!求王爺饒小的一命!”

諸鶴:“……”

這倒也不必沒有兄弟就要以死謝罪。

風評徹底被害的諸鶴再次感到了無法正常溝通的寂寞,他嘆了口氣:“算了……叫德莊挺好的,走吧。”

攝政王府距離皇宮不遠,占了燕都上風上水的一塊寶地,聽說是宗帝在位時親自為離王建的,只為讓離王出入宮中更為便捷。

老皇帝離世前,不僅诏異姓王離王為監國攝政王,更賜下與帝王同尊的黃金車辇,十六人共擡,绫羅寶綴,金碧輝煌。

車辇內火盆燃的正盛,諸鶴披了件白狐裘,懶洋洋的靠在軟塌上,暢通無阻的進了宮門,直到宣明殿前才彎身下辇,端得一派排場。

頃刻間,宣明殿內烏泱泱跪了一片。

諸鶴心态極好的坐了下來,慢悠悠道:“這是人到齊了?怎麽沒看到太子?”

殿內安靜片刻。

一個發須花白的老頭扶着宴桌起身:“王爺,太子身上的傷還未愈,不能前來,還望王爺海涵。”

諸鶴眯眯眼睛,這才想起那小太子前幾天被自己……呸,被原主賞了頓鞭子,估計現在還下不了床。

真是個倒黴孩子。

先帝遺诏的三年之期未到,太子無法登基,龍椅空懸,更顯得龍椅旁攝政王的專座高高在上。

諸鶴并沒有書中那位攝政王的暴虐,卻也沒有常人的情感好惡。

他端起桌上的龍井抿了口,根據曾經的動物園長期人類觀察經驗推理一番,面色平和的大度道:“哦,無妨。等宴會結束後,本王親自去看看他。”

不知是不是諸鶴的錯覺,這句話一出口,宣明殿內更寂靜了。

殿內跪着的大臣們面面相觑,臉色都不怎麽好看。

只可惜諸鶴天生和他們并非同類,且早都不記得書裏細節的劇情。

他有模有樣的揮了下手:“行了,衆卿起來吧。難得宮宴,各位……”

“離王殿下,老臣有言要谏!”

話到一半,剛剛替太子開口的白發老頭兒打斷了諸鶴。

攝政王把持朝政兩年,已經鮮少有人再用先帝賜的封號稱呼他。

諸鶴見那人在群臣之中也站的靠前,估計是個不小的頭銜,于是朝身旁的侍從招了招手:“德莊,來。”

頭一回跟在諸鶴身邊的小侍吓得白着臉:“王,王爺……”

諸鶴目光慈善的放輕了聲音:“本王這幾日記性不好,你跟本王說說,那人是誰?”

德莊不敢猜攝政王的心思:“王爺,是太傅大人。”

諸鶴了然的坐了回去。

原來是太子太傅。

那八成就是以後要跟小太子一起搞他的預備役成員。

諸鶴很不走心的掃了老頭兒一眼:“太傅請。”

太傅的桌子正靠殿內一根龍柱,大抵是上了年紀,站直的時候還扶了龍柱一把,身上的官袍不知多久沒換新,遠遠看去都能看到三兩塊補丁痕跡。

老太傅站得相當剛正不阿,神色肅厲,手抖抖發發的擡起:“先帝遺诏,離王諸鶴當盡心輔佐太子,親賢遠佞,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是與不是?”

諸鶴:“?”

一個炮灰怎麽能有如此雄偉的抱負,不應當。

諸鶴唇邊帶上一抹彎彎的笑意:“太傅何不直言?”

各地進貢的宮燈将宣明殿內照得一片大亮。

而諸鶴坐在一片豔色的宮燈中,眉眼竟比斑斓的燈火還要妖異幾分。

殿下群臣竊竊漸起,似乎有幾名與太傅交好的大臣說了什麽。

老太傅枯瘦的身子顫巍巍的爬上宴桌,左歪右搖的站直,滄桑的皺皮臉上雙眼垂淚。

他擡起頸子,聲音嘶啞:“大歷王朝先帝有靈!老臣今日要谏離王諸鶴不忠不義,不慈不孝,上愧宗祖,下愧百姓,擾黎民之不興,國之不幸!”

諸鶴:“?”

諸鶴放下手中茶盞,指了個小太監:“給太傅搬把椅子,這麽大年紀可別摔了。”

小太監哪敢不聽攝政王的,當下就抱了個凳子往太傅那桌跑去。

跑到近前。

老太傅厲聲道:“休要過來!”

接着老太傅視線一轉:“離王諸鶴,今日當着先帝之靈,你可願下罪己诏?”

諸鶴:“?”

罪啥诏?沒聽過。

諸鶴像看二傻子似的看了老太傅一眼。

太傅梗着脖子:“罷……罷!世道污濁,太子落難,百姓受苦,攝政王不仁,老臣有罪……有罪啊!”

他視死如歸的轉了個身:“事到如今,望列宗皇帝顯靈,除離王之禍患,保朝之安寧……臣得先帝厚愛為太子之師,慚愧!唯有以血薦軒轅!”

諸鶴還沒反應過來,便見人對着殿內的龍柱一頭撞了過去。

諸鶴:“诶等……”

可憐老太傅骨質稀松,大概是腳下一滑,沒撞成柱子,反而大字型趴在了桌子底下,摔了個七葷八素,人事不省。

太子智囊團預備役成員-1。

諸鶴:“……”

還好他接受過訓練,輕易不會笑。

諸鶴掩唇輕咳了兩聲,對身旁的德莊道:“還不快去把太傅扶起來,再叫禦醫來看看。”

禦醫很快來了,揣摩了幾番諸鶴的神色也沒判斷出攝政王究竟是想讓人死還是不死,再加上殿內其他朝臣不斷催促,只得掐人中灌湯藥交替上陣。

一場宮宴鬧得狼狽收場。

諸鶴沒耐心繼續耗着,沒等老太傅清醒就哼着小調回攝政王府去了。

轉眼就到了半夜。

諸鶴泡完了舒服的熱水澡,加了幾塊精致的點心當宵夜,然後悠閑的換了身寬松的白色單衣準備上床睡覺。

燈還沒熄,便聽外頭傳來一陣悉悉索索。

随即德莊的聲音輕響:“王爺,您睡了嗎?”

諸鶴可一點都不喜歡飼養員在他休息的時候打擾他,四仰八叉的道:“什麽事?”

德莊語氣瑟瑟:“太……太子殿下來了,說……有話要親口對您說。”

諸鶴早把之前宮宴上說的要去見見小太子的事兒忘在了腦後勺。

他翹着腳晃了晃,散漫的道:“行,那你讓他直接進來吧,本王在床上呢。”

門外烈風呼嘯。

德莊借着月光去看站在一旁的太子殿下,只覺得他身上披滿了冬日寒霜,冷的沒有一絲人氣。

他烏墨般的發絲随着黑紗一并揚起,露出鬥笠下一張清俊蒼白的臉。

那可真是天人般的樣貌。

德莊想起市井傳言和自己所知的種種,有些不忍:“太子殿下……”

人已推門走了進去。

屋外的寒氣立馬随着晏榕一并卷了過來。

諸鶴皺了皺眉,毫不客氣的道:“門給本王關好,進裏屋來。”

風聲很快被擋在了外面。

腳步聲停下。

諸鶴随意扯了扯衣服,翻身下床。

站在屏風前的少年拿下鬥笠,在諸鶴放肆的目光下渾身僵了半晌,才硬生生柔軟下來,行了一禮:“晏榕見過皇叔。”

聲音倒是挺好聽的,就是估計身上有傷,禮行的歪歪扭扭。

諸鶴打了個哈欠,往美人榻上一倒:“免了,找皇叔何事啊?”

年少氣盛,晏榕沒忍住殺意低低看了諸鶴一眼,卻只看到月光自窗棂流瀉而下,灑在他敞開的衣襟前,又沒入更深的陰影裏。

晏榕愣了愣,一時間忘了說詞。

諸鶴擡起眉眼,露出一個疑惑的表情。

晏榕重新低下頭,眼睑屈辱的顫了顫,良久才道:“皇叔之前提的那件事……孤答應了,請皇叔不要再為難太傅大人。”

諸鶴:“?”

啥玩意兒?

諸鶴迷惑。

而晏榕卻以為諸鶴覺得他這樣還不夠,當即深吸了一口氣,猛地拉下了身上薄薄的單衣:“孤說!孤願以身侍君,希望皇叔放過那些無辜的臣子們!”

諸鶴:“!!!”

鶴鶴不是。

鶴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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