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邊泛起一片朦胧的白霧,稀薄的晨光從廣闊無垠的戈壁盡頭緩慢延展。

帳內盆盆被血染透的水端出來,氣氛凝重。

諸鶴打了個十分浮誇的哈欠,伸爪子戳了身旁的樓蒼一下:“好了,別苦大仇深的,少了條胳膊,總不是沒命了。”

是那個娃娃臉的副将。

樓蒼看着帳內,沉聲道:“是我的責任。”

“這倒是。”

諸鶴真誠道,“要不是你傻逼,本王也不會損失這麽多将士了。”

樓蒼:“……”

諸鶴絲毫沒覺得自己在雪上加霜,自認慈祥溫柔,繼續道:“犯了錯,不想接受後果,世上哪這麽好的事啊?大男人拿得起放得下,別有第二次就成了。”

樓蒼:“……”

沒等樓蒼說話,一個士兵匆匆跑了過來。

他先是向樓蒼行禮,停了停,朝諸鶴也行了個标準的軍禮:“将軍,月奴大王子現已關押,後續該如何處理,是否要送回燕都入獄?”

“回燕都?”

諸鶴道:“本王一路把他從月奴弄回來已經很費勁了。回燕都豈不是還要吃本王一路大米,不行,堅決不行。”

士兵:“……”

樓蒼似乎已經漸漸習慣了諸鶴的腦回路,并沒生氣,而是開口問道:“攝政王有何想法?”

諸鶴道:“還用問?殺了。”

士兵偷偷瞅了将軍的神色,不确定道:“攝政王,這……是不是不太好?”

諸鶴疑惑:“他父王死在我手上。不斬草除根,難道指望他以德報怨?人帶過來,本王剛好給溫副将軍沖沖晦氣。”

士兵:“……”

樓蒼示意士兵不用再說:“攝政王說的有理,月奴正值群龍無首,留下此患頗多。”

他停頓片刻,轉身對諸鶴道:“這次不勞攝政王動手,末将會親自解決。”

樓蒼走進自己曾經的主将大帳中時,諸鶴正在用晚膳。

他身邊是端着牛乳茶的德莊,木炭上的烤肉滋滋冒着油,一口牛乳茶配一片辣烤五花肉,吃得根本停不下來。

滿帳都是食物的芬芳。

牛乳茶是南疆特産,當地老百姓總會時不時送些過來,只是軍中将士都不愛這種甜膩膩的飲品,經常放到壞了也喝不完。

諸鶴卻很喜歡,每天都能喝個兩三杯,以一人之力大大提升了營內牛乳茶的消耗量。

樓蒼已經卸了銀甲,一身玄衣走到桌邊,開口道:“攝政王,溫叢明醒了,只是暫時無法下床。托末将前來向您表達謝意。”

那娃娃臉副将的名字倒挺正經。

諸鶴蘸料碗的動作一停:“哦……樓将軍昨夜不是拒絕了對本王以身相許,那想怎麽謝過本王啊?”

樓蒼蹙了下眉,冷道:“還請王爺勿要玩笑。”

諸鶴幽幽嘆了口氣:“本王對将軍一片脈脈丹心,将軍卻如此敷衍于我。行吧,本王收到你的謝意了,你出去吧。”

樓蒼沒有走,幽沉的目光看了諸鶴半晌:“我已将昨夜傷亡情況清點完畢,士兵重新歸整,攝政王是否要同末将一并去巡營?”

諸鶴:“……”

諸鶴深吸口氣:“不。”

樓蒼:“為何?”

諸鶴把手中的筷子一撂:“聽聽你這說的是人話嗎?本王身金肉貴,才冒死救你們于水火,萬分辛苦。今日你就要拉着本王做那風餐露宿的苦差事!本王瞧着你就沒半點良心,本王不去!”

樓蒼:“……”

樓蒼沉默半晌:“是我唐突了。”

呵,男人。

諸鶴覺得自己好胃口都被攪沒了大半,于是一口吸了大半杯牛乳茶:“這南疆待着忒沒意思,本王明日要回燕都。”

樓蒼愣了下:“攝政王覺得無趣?”

諸鶴懶懶散散的擡眼:“放眼望去全是大老爺們,吃喝除了牛乳茶一無是處,樓将軍又不放本王出去找老百姓玩。怎麽,本王說明日要走,樓将軍還想攔着?”

樓蒼一臉寒意,沒有說話。

諸鶴估摸他八成又在憂心自己回去騷擾小太子。

當然,自己本身也是這麽打算的。

從不心虛的諸鶴發出理直氣壯的聲音:“本王前來南疆已近三月,夠意思了。明日返回燕都這是通知,不是商量。”

帳內沉默良久。

最終樓蒼冷着臉轉身走了。

眼瞧着人出了大帳,諸鶴又美滋滋的吃了幾片烤肉,才對德莊道:“等等你去通知喀顏爾一聲,本王準備帶她一起回燕都。”

淡淡的血腥味還隐約能嗅得到。

樓蒼接過士兵遞來的熱巾,本想替床上的人擦擦額上疼出的汗,卻在半路便被拿了過去。

溫叢明整個人都透着一股死裏逃生的蒼白味道,斷臂的疼痛在夜深人靜時漸漸湧了上來。

他哆嗦了兩下,完好的右手強撐着抹了把臉,娃娃臉勉強擠出個笑:“将軍,沒事。這不還有一條胳膊呢,以後一樣上陣殺敵。”

樓蒼眉宇鎖得很緊:“怪我麽?”

溫叢明道:“要怪也是怪月奴那龜孫陰陽兩面人……呼,真疼。說起來,這次屬下撿回一條命,多虧那離王了,也不知道他如何看穿的月奴奸計。”

離王是諸鶴攝政前的稱諱。

軍中士兵多數不滿諸鶴以暴政攝權,私下稱呼并不尊敬。

樓蒼換了條汗巾,開口道:“他看出喀顏爾時常注意木筝神情,二人關系不似主仆,因此加以試探,得出虛實。”

溫叢明若有所思:“我們常駐邊疆,甚少與燕都來往。攝政王雖然行事浪蕩,但似乎也并不似傳聞中那般……”

他頓了頓,“說起來,我上次見他還是五年多前,先帝尚在。”

樓蒼不知在想些什麽,聞言像是回過神來:“嗯?”

現下無事,溫叢明随口道:“那時我還沒被将軍收入行伍,整日在花街巷柳混……曾經聽到過一些關于離王的傳聞。”

樓蒼:“傳聞?”

“是啊。”

溫叢明道,“先帝共育有三子兩女,可惜子嗣無福,最後只剩太子一人。明明該如珠似寶,但對比太子,分明離王更受先帝寵愛。”

樓蒼對宮閨秘聞從未有過興致,此時卻多問了一句:“何意?”

溫叢明笑了:“也是民間傳聞,我曾聽勾欄院的淸倌兒閑聊時說起……諸鶴之所以能成為大歷唯一一位異姓王,又如此得先帝青眼。是因為他與先帝之間……”

樓蒼瞳孔猛地一縮:“此話休要再提!”

妄議先帝不論哪朝哪代都是要誅九族的大罪。

溫叢明也只是與樓蒼随口一提,見他如此震怒,以為是将軍聽不得如此污言穢語,便了然道:“将軍莫要生氣。”

樓蒼并沒有很快平複,整個人僵了半晌,才站起身:“煙花之地空口之言,怎可當真?切莫污他人清白。”

溫叢明總覺得這語氣有些奇怪,也沒多想:“屬下明白。”

行裝齊整,隔日一早就要出發。

榮華富貴和衆多美人仿佛就在眼前,諸鶴心情絕好,連宵夜都多吃了一碗,脹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

他翻身從下床,沒吵醒睡在外間的德莊,狗狗祟祟的出了大帳。

依照兵形地勢,大歷紮營時依山而建。

來時還是初春天氣,如今早已入了嚴夏。

諸鶴并沒像營內的士兵那般赤膊上陣,只是将狐裘換成了外衫,夜裏的火盆偶爾也依舊燒着。

夜風習習。

他依舊怕冷,緊緊身上的衣服,揉揉自己的肚皮,慢騰騰的往山上走。

從山頂上能看到一輪南疆完整的月亮,孤寂的生長在無垠的夜空中。

和他千年以來看到的并沒有什麽不同。

諸鶴眯起眼睛,看了良久,然後打了個飽隔。

一道踩着枯葉而來的腳步似乎因為這個飽嗝略有凝固。

諸鶴回頭,便見樓蒼披着月光從身後他剛剛走過的樹林裏走了出來。

夜黑。

風高。

殺人夜。

諸鶴馬上警覺:“樓将軍好興致,巡完營不回去休息,來這裏幹什麽?”

樓蒼沒什麽表情,走到諸鶴身邊:“值夜兵說你在這兒。”

諸鶴:“……”

呔,是哪個歹人出賣鶴鶴,啄他個斷子絕孫!

見諸鶴未答,樓蒼平淡道:“沒想到攝政王也有賞月的雅興。”

諸鶴離樓蒼遠了些:“膳後運動,爬爬山挺好。”

樓蒼似乎有些無言,停頓了一下,才道:“明日軍中增加訓練時間,攝政王離開時可能……”

“不用送。”

諸鶴松了口氣,正要客氣兩句,卻看樓蒼擡手向袖中伸去,登時神經一緊。

要摸刀子嗎?

不會要拔刀相向吧?

鶴鶴如此對他恩将仇報忘恩負義的大尾巴狼不要臉——

便見樓蒼從袖中取出一塊羊脂玉牌。

一看就是上好的玉,溫潤柔白,沁着幾絲淡淡的糖色。

玉牌上镂刻着一對戲水的大鴨子……應該是鴨子吧。

諸鶴:“……”

應該挺值錢的。

樓蒼将玉牌遞給諸鶴:“這籽牌是家父母在我及冠時給的,末将一直佩在身上,望攝政王不要嫌棄。”

自從來到這個世界諸鶴還從沒收過禮物:“給本王的?”

樓蒼視線移了移:“攝政王大恩,無以為報。”

諸鶴:“!”

可以,看在知恩圖報的份上,鶴鶴原諒你以後為了小太子往死裏搞我了。

諸鶴厚顏無恥的将玉牌接了過來。

入手一股溫潤暖意。

諸鶴掂掂重量,覺得挺滿意,于是将玉牌往兜裏一揣:“那本王就不與将軍客氣了。”

樓蒼:“……”

樓蒼沉沉看着諸鶴,似乎想開口再說什麽,又忍了下來,最後才道:“來年新歷元日,末将定帶兵凱旋,與攝政王同慶新春。”

諸鶴茫然片刻:“哦,行啊。”

雖從燕都前往南疆花費近三個月,但由于諸鶴一改拖沓作風,快馬兼程,攝政王的車駕在郊外休整時,燕都才剛剛入秋。

攝政王在外,朝野上下全權交由太子打理。

朝中官員的抱怨少了,老百姓們富起來了,就連燕都的空氣裏仿佛都飄滿了快樂的色彩。

諸鶴給這一切畫上了個圓滿的句號。

攝政王回府是大事,消息已經早早傳入了皇宮。

諸鶴在休息的客棧換上了金線縫制成的衣袍,烏墨般的發挽起,對着銅鏡照了又照,開口道:“喀顏爾,你說本王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喀顏爾:“……”

喀顏爾将旒冕為諸鶴戴上:“長路遙遠,攝政王為何執意要帶奴家回燕都?”

“當然是怕那月奴公主懷恨在心,伺機報複啊,押着你放心。”

諸鶴晃晃腦袋:“主要是德莊手太重,每次冠發都要拽吊本王幾根頭發,本王怕禿。女孩子手比較輕。”

喀顏爾:“……”

雖是城外,但也算進了燕都範圍。

諸鶴換好衣服才一下樓,便見客棧張燈結彩,門口還挂了倆喜慶的大紅燈籠,像要慶祝節日似的。

德莊跟在後面,見狀便上去問了:“店家,這是有什麽喜事?”

店主忙着張羅,也沒認出諸鶴:“大喜!今日可是太子殿下十六歲及冠生辰。”

旁邊小二正抹桌子:“對啊!太子殿下仁慈溫和,心系百姓。大家夥兒商量着要一起替殿下祈福,祝殿下萬事順遂,早登大寶!”

德莊臉色登時變了,回頭去看諸鶴,便聽客棧外一陣馬蹄聲。

少頃馬蹄聲落。

一道尖細的聲音傳來:“太子殿下前來恭迎攝政王回府——”

諸鶴随聲音向外望去。

一名容色俊朗的白衣少年從馬上翻身而下,繡着游龍的衣玦飛揚,帶起年少恣意。

他身後還跟着幾名身着官服的青年,同樣意氣風發。

半年時間,晏榕長高了些,一雙鳳眼也愈加深邃。

他徑自走到諸鶴身前,行了大禮:“皇叔一路勞苦,子央甚是擔憂,好在皇叔平安歸來。”

諸鶴在心裏啧了聲,伸手将少年扶起,婊演道:“與皇叔客氣什麽。倒是在外幾月,一封太子的書信都未收到,讓本王挂心。”

店家與方才說話的小二全數木在了原地。

晏榕身後一名男子笑道:“今日正逢太子生辰,想必攝政王定是特意趕回。不知攝政王為太子殿下準備了什麽及冠禮物,是否可讓臣等沾一沾眼?”

諸鶴:“……”

晏榕的面上似也有幾分期待,看向諸鶴:“皇叔真的為子央準備了禮物?”

諸鶴:“……”

好啊,敢情在這兒等着。

他壓根不記得小太子哪天生日,何況趕了一路,的确沒有能拿出手的物件。

諸鶴琢磨片刻,眼睛一亮,溫聲道:“自然。本王對子央思之如狂,如今太子生辰,皇叔怎能忘了?”

他伸手,從袖中摸出一塊羊脂玉牌。

玉色暖白,殷紅的墜子窈窕垂下。

諸鶴将玉牌向晏榕遞去,抄作業道:“這籽牌是家父母在我及冠時給的,本王一直佩在身上,就給太子殿下做禮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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