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雲端。”周淮小心翼翼的喚孟雲端的名字, 卻沒能得到任何回應,這令他感到不安。仿佛像是一個無力的孩童,站在房子外面, 眼睜睜的看着裏面發生的一切卻無能為力。
可是這樣的旁觀也并非全是壞處,因為只有在這樣深切的痛苦與極致的沉默交織的剎那, 周淮才能在理性與感性的雙重刺激下,在某個瞬間福至心靈, 由此看透一切。
看透她在與人交流時的無奈瑟縮;看透她欲言又止時的自卑軟弱;甚至看透了那堵擋在她周圍的高牆。
高牆無色無形, 卻扼殺了身邊的一切光彩。從此, 她本該閃閃發光的人生變得晦暗麻木;本該開朗的性格變得越發自閉、敏感。
奮力求生,卻孤立無援。
思及至此,周淮不禁回憶起那天與她在機場偶遇時的情景。當時怪她不知輕重,此刻再一回想,心下一片黯然。
把臉埋進孟雲端的發絲裏,周淮長久的保持着一個姿勢,許久之後,他張開嘴, 聲音輕成了一口氣:“孟雲端,你要堅強,你記住,你還有我在, 無論你有多難受,多痛苦,都給我咬牙堅持下去。不為別的, 就當是為了我。這麽多年,我一直……”
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他的聲音随之戛然而止。動作遲緩的收回手臂,他用力吞了口唾沫,起身迎上前。
門外站着位三十出頭的女醫生,胸前的名牌上寫着“霍雪”兩個字。
霍雪是為孟雲端治療抑郁症的醫生,氣質既穩重又溫柔。點頭沖周淮微微一笑,她擡腳走了進去。周淮見狀,很有自知之明的留在了外面。
半個小時過後,門再一次被拉開,霍雪走出病房。環顧四周,她目标明确的走向周淮。
周淮正坐在走廊邊的長椅上,雙眼直勾勾的盯着地面上的裂縫發呆,及至霍雪走到面前,才後知後覺的擡起頭,看見對方朝自己遞出一張名片。
“你是周淮?”霍雪問。
周淮一點頭:“我是。”
霍雪淺淺一笑:“你好,我叫霍雪,是孟雲端的心理醫生,名片上有我的聯系方式,有需要你可以随時聯系我。我等下還有事,就不和你多聊了,孟雲端現在的狀态基本穩定,你随時可以帶她離開。”說完,輕聲道了句再見,腳步匆匆的消失在視野中。
回去的路上,孟雲端沉默無言。周淮為了打破空氣中的凝滞,順手打開了收音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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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音機裏正播着一檔晚間情感類節目,女主播嗓音甜美,語氣輕柔:“晚上九點半,感謝大家與我一起守候,這裏是麥田守望者,我是笛子。下面要播放的這首歌來自于一位網絡聽衆,他留言說今天是他女朋友小慧的生日,他想點播一首崔健的《花房姑娘》送給小慧。好的,就讓我們一起來聆聽這首經典老歌,同時也祝小慧生日快樂。”
喇叭裏安靜了一瞬,緊接着音樂的前奏響起,曲調漸強。粗犷而嘹亮的男聲開口唱道:
我獨自走過你身旁
并沒有話要對你講
我不敢擡頭看着你的
噢......臉龐
你問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
你的驚奇像是給我
噢......贊揚
……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
噢......一樣
……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
我明知我已離不開你
噢......姑娘
一道道五彩斑斓的燈光随着車速飛快劃過孟雲端的臉頰,她眼睛看向車窗外,耳朵卻靜靜地聽着電播裏的歌,當歌詞循環到:“你說我世上最堅強,我說你世上最善良……”這兩句時,她心裏忍不住一酸,淚水降落未落。
胸口處沉浸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壓抑感,她回頭看向周淮,啞着嗓子問道:“有煙嗎?”
周淮瞥了她一眼:“戒了吧。”
孟雲端略略一沉吟:“最後一根,過了今晚我就戒。”
周淮不說話,孟雲端剛想再開口,卻見他忽然打了轉向燈,将車子緩緩停在路邊。
路邊是一所高中,白天常有人來往,到了晚上便靜谧異常,唯有一排路燈長明。
借着路燈的微光,周淮伸手從口袋裏掏出煙盒和打火機,替孟雲端點了煙,也給自己點了一支。
打開車窗吞雲吐霧,孟雲端痛痛快快的吸了幾口,腦海裏始終盤旋着周淮在病房裏沒說完的那句話:“周淮。”她若有所思的看向前方:“我答應你。”
周淮回頭看她,就見她的眉眼籠罩在煙霧中,和聲音一般朦朦胧胧,給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孟雲端接着道:“我會堅持,堅持吃藥,看病,好好的活着。”
周淮低低的“嗯”了一聲,沉吟片刻,他索性順藤摸瓜的直言道:“這病跟你多久了?”
孟雲端實話實說:“将近一年。”
“什麽原因?”
孟雲端手臂伸出窗外,動作熟稔的一彈煙灰:“說不清楚,可能是我生活的環境太壓抑。有時候我很矛盾,擁有的東西不是我真正想要的,真正想要的卻遙不可及。其實我也告訴過自己要知足,可是……”她夾着煙的那只手抵上了額頭,深痛的一閉眼:“你知道嗎?我在國外那麽久,除了韓坦,我再沒有其他朋友,是不是很失敗?”她咧嘴苦笑。
“怎麽會這樣?”
“我覺得和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說的話我聽不懂,我說的他們不想聽。這不是語言問題,而是文化鴻溝,只有切身體會過的人才知道。”
周淮無聲的吞雲吐霧:“那你當初又為什麽決定要出國?”
孟雲端回頭與他對視:“因為我沒理由留下來。既然我爸媽選擇了移民,我覺得我理所應當的應該和他們在一起。”
周淮沉默了,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種随波逐流的無力感。這種無力感也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牢牢的束縛住自己,至今仍無法解脫。
“有時候……”孟雲端遲疑着開了口:“我覺得人生好像是哪裏出了錯,從某一刻開始……一切就變得不太對勁。”
周淮吸盡最後一口煙,将煙蒂塞進煙灰缸:“是麽?”
孟雲端側過臉,目光定定的落在周淮扶回方向盤的手上,那雙手指節分明,堅實有力。寬大的手掌伸展開來,好似能包容萬事萬物。她鬼使神差的起了念頭,忽然很想握住它,可是旁邊那枚黃銅色的打火機晃了她的眼。
打火機被随手扔在杯架裏,刻有字母的那一面正好沖上。孟雲端受到警醒,所有的念頭瞬間被打散。
“周淮……”她話到嘴邊,還是沒勇氣說出來。以如今自己這樣的狀态——作為一個精神陷入泥沼的女人,除了顧及好自己,不該再有其他非分之想。
周淮見她沒了下文,主動開口道:“怎麽?”
孟雲端疲憊的歪着腦袋,将腦袋抵在車窗上:“回家吧。”
周淮回頭看向她。
她深深的閉上眼睛:“我累了。”
周淮随即發動汽車,一路開到孟雲端家樓下,又陪她上了樓,親眼看着她關上家門。
薄薄的一道門,就此劃分出兩個不同的世界。
當晚,孟雲端躺在床上,腦海中似走馬燈般的回顧起與周淮重逢以來的每一個細節,以及病房裏的那個擁抱。
擁抱溫柔且熾熱,卻無關情欲。
她對此越發着了魔,以至于現實投入夢境。在荒誕抽象的背景前,她看見了周淮的身影。
夢境裏的故事毫無邏輯,種種畫面在清醒的瞬間皆被打散,好在孟雲端在它們完全消失前捕捉到幾幅殘存的畫面——她夢見自己在奔跑,朝着最黑暗的地方一路狂奔,忽然有人拉住她的手,她回過頭,面前映出周淮的臉。
心是安穩的,身體比從前輕盈。
孟雲端在一種奇妙的感覺中起床,梳洗,然後出門照常上班。剛走到辦公室門口時收到了一條來自韓坦的短信——我在辦公室,有空的時候能過來一趟嗎?
孟雲端調轉方向,緩步走到韓坦辦公室門口,她順着門縫朝裏瞄了一眼,見裏面只有韓坦一個,便禮貌性的敲了敲門,推門走了進去。
韓坦正坐在辦公桌前,低頭不知在擺弄着什麽東西,聽見孟雲端的敲門聲,他像是受到驚吓般猛地擡起頭,然後假裝漫不經心的将手裏的東西偷摸塞回到抽屜裏。
“雲端。”他目光落在孟雲端臉上,淡然的神情在四目相對的瞬間變得有些凝重:“來,坐,這幾天公司裏的風言風語我已經聽說了。”說着,起身走到沙發旁,屈身坐了下去。
松軟的沙發包裹住韓坦的身體,孟雲端坐在他身邊,側眼去瞥他,就見他雙臂抱在胸前,西裝袖口微微向後回縮,露出一枚華光璀璨的寶石袖扣,亮晶晶的,直逼人眼。
孟雲端收回目光,轉而面無表情的看向角落裏的一顆龜背竹,明知故問道:“聽說什麽了?”
“還能是什麽。”韓坦伸手拿起桌上的瓶裝水,擰開後遞給孟雲端:“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放心,我已經了通知人事部,讓他們立馬把那造謠生事的倆人開掉。”
孟雲端的情緒變得複雜起來。按理來說,在公司裏口無遮攔的人被開除并不過分,可是這件事情畢竟與自己有關。氣歸氣,恨歸恨,真到了大動幹戈的地步,又莫名沒了底氣。
揚起脖子猛灌了幾口水,孟雲端蹙起眉頭看向韓坦:“算了吧。”
韓坦微一愣神:“啊?”
孟雲端的表情說不出是鎮定還是冷漠:“開除了她們,不代表其他人就會閉嘴。即便你想殺雞儆猴,那也只能換來表面上的太平,背地裏的言詞指不定會更加惡劣。而且這種事情會越描越黑,你反應越大,他們越覺得是我心裏有鬼。所以……算了吧。”
韓坦低下頭看着地面,憤然的目光中多了些許無奈。一口氣郁順着鼻腔擦過唇邊,他微微一抿唇,心裏雖然認同孟雲端的想法,卻仍不甘心就這樣輕易的将此事揭過。
正襟危坐的扶了膝蓋,韓坦恨恨的一甩腦袋:“不行!這事兒我忍不了。”
孟雲端詫異的看着他:“我都忍了,你有什麽忍不了的?”
韓坦回頭與她對視,明亮的眼睛裏透出幾分單純的孩子氣:“就是因為你,我才忍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你說我世上最堅強
我說你世上最善良
我不知不覺已和花兒
噢......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