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索然無味,扁舟故人
陸照旋收了劍, 凝視長空,忽覺索然。
她曾無數次暢想大仇得報多麽快活,把寧正陽殺了該有多麽解氣, 這是她多年的動力之一,某些時候、比如在追殺中快堅持不下去的時候, 這是她心中最重要的力量源泉。
寧家、秦家,或者再加上謝家,構成了她數千年痛、恨、怨糾纏,讓她于苦痛中疲憊, 又于苦痛中生出不甘。
她有無數個理由放棄,有無數次機會停留在過往,但路只有一條, 機會只有一次, 哪怕她稍微遲滞一剎,便不可能走下去。
但她還是走下去了。
她曾無比不甘甚至嫉恨寧正陽,為他的一帆風順,為自己的道阻且長。她不明白為什麽有些人天生什麽都有,而她每争取到一分, 便有人要從她手裏搶走三分。
然而寧正陽隕于她劍下。
就這麽輕易的、毫無聲息的,她大仇得報?
陸照旋唯覺索然。
報仇也許是世上投入最大而收獲最小的事。那些亡命奔逃、狼狽不堪、朝不保夕, 沒人理解,也沒人會同情,咬牙挺過、僥幸生還後,沒有人迎接, 報仇之後,也沒有人喝彩。
全是一個人的、微不足道的、湮沒在紅塵中的悲喜。
大仇得報,只覺一切皆空。
但這并不意味着她的千載堅持沒有意義, 更不意味着她該放下仇怨,去念誦“冤冤相報何時了”。這對她吃過的苦、受過的痛不公平。
她千年堅持不是為了放下。
“我不原諒。”她低聲說着,消失在天光裏。
***
Advertisement
寧家老祖遙遙而望,總覺心神不寧。
很久沒有人在蕃城鬧事了。在他記憶裏,上次這麽做的人,是那個曾經在寧家學道,最終殺了他們寧氏子、躲過追殺的女修。
那時她剛剛凝嬰了,簡直初生牛犢不怕虎似的,徑自回了蕃城翻江倒海。寧正陽去攔她,哪裏攔得住?她也不正面交鋒,就是逮着機會給寧家搞破壞,最終揚長而去。
當時寧家正要争三大世家的某個機會,給她這麽一鬧便徹底吹了,讓他好一陣惱火,恨不得把那女修給大卸八塊。
然而更多時候,他對這個女修很惋惜。作為寧家老祖,他在乎的只有整個寧家的利益,某個不肖子弟對他來說是随時可以犧牲的存在,如果可以用以換取一個元嬰修士的親近,他只會親手把人剁了。
但世事奇妙便在于沒有早知道。
誰也不會想到一個天資奇差、福緣淺薄、凡俗出身的修士能在重重截殺下越戰越勇,不僅沒死,還一路走下去,最終凝嬰。
對于流洲來說,世家出身的元嬰很多,離了自家勢力範圍便沒什麽名聲了。然而若是元嬰散修,至少在附近一大片都是有名有姓有數的,因為他們非常稀奇。
似陸照旋這等,便更是聲貫流洲,名傳南北了,說一句“天下誰人不識君”也不為過。她接連為寧家、秦家甚至謝家追殺而不死的經歷将她的經歷染上了傳奇色彩,而孤身盜取席家極品昆吾更為她戴上了不朽桂冠。
她的一切都為人津津樂道,為她贈上“任俠”之類的賞譽。在稱頌傳奇上,世家與散修竟詭異地重合了。
唯一沒法湊熱鬧的,可能也就只有他們寧家這種傳奇中的醜角。
寧家老祖猛地擡眸,露出不可置信之色。在他的感知中,一道熟悉又陌生的氣息正疾速飛來,讓多年前的記憶猛然跳回腦海中。
當年也是這樣,突兀的來襲,二話不說就動手的氣勢,她沒想過和寧家和解。
只不過數百載過去,她遠比當年要強!
她來了,寧正陽呢?
他一閃身離開屋中,遙望着那疾速飛來的遁光轉瞬而至,沉聲道,“陸照旋,當年你殺我寧氏弟子,我們追殺你,你也反殺追殺者,糾纏上千載,早無是非對錯可言,冤冤相報何時了,倒也不必把事情做絕吧?”
他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心裏已有最壞的打算,“寧正陽呢?”
“我當然不會把事做絕。”陸照旋遙遙望着他,靜靜道,“我只是不想再看見你們在蕃城逍遙快活而已。”
“沒有寧家,還會有張家、李家,這個天下是世家的,你還不明白嗎?”寧家老祖反問,“即使你不在蕃城,你這一生的經歷也不會有太大差別,這就是世道。”
“你能成為元嬰,可你也撼動不了流洲的天!”
如果是化丹期的陸照旋,聽到這些話可能痛苦不已,不願也不能接受這一切。但她早已過了迷惘的歲月。
她不是救世主,改不了流洲的格局,但她能決定自己的命運。
“我和張家、李家沒有仇。”她平靜地答道。
朔風伴着她的言語而起,劍光如虹,靈光如練,朝寧氏老祖卷去。
對元嬰一劫的寧正陽,她需要認認真真地以劍道造詣決生死,然而對上已漸衰朽而未渡劫的寧氏老祖,她不必如此,只需以勢壓人,便如泰山之降,磅礴浩瀚,寧氏老祖只覺勢無可擋,雖極力抵擋,也只能湮滅在瀚海波瀾下。
遮蔽寧家上千年、曾經叱咤風雲的寧氏老祖就這麽隕落了!
蕃城,要變天了。
陸照旋神識一掃,滿城鴉雀無聲。
她也曾是噤聲不敢言,唯有目含欣羨仰視的人,何時又成了被人仰視、讓人噤若寒蟬的那個?站在這裏,時隔千年實現夙願,又是否有當年憧憬?
這一切到最後,也不過就是一個,索然無味。
她最後望了她道途伊始之地,化為靈光消失在天邊。
***
清溪入湍江,波光如練,春水揉藍。
細雨綿綿中,一葉扁舟過垂虹,漁叟高歌,山水相和。
“這位朋友既賞春江水,何不去了遁光,來舟中一坐?”漁叟去了蓑笠,望江天仰面而笑,那細雨仿佛有情,不往他身上落,徑自繞遠了。
去了蓑笠,便見他堪稱俊朗的容貌,渾不似個江上釣叟,換身衣冠便可搖身變作世家公子,翩翩而談。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那渺渺落孤鴻的江天之際,竟傳來一道悠遠如溪風、清淡如湖月的應聲,自遠而至,靈光卷舒,化作一個氣清神虛的女修,朝他微微颔首。
這女修容貌之勝,令渺渺春江都成了她的陪襯,任誰見了她這樣的美人,縱不重皮相,總該略感怡然,然而漁夫見了她,臉色卻微微一苦,那灑然微笑也漸消失了,“人在舟中坐,麻煩找上門。”
“怎麽說?”陸照旋神色淡然。
“你大張旗鼓殺了寧家兩個元嬰,早就傳遍流洲了,現在秦家到處找你,你倒好像沒事人。”漁夫冷淡道。
“他們找我,和我有什麽關系?難不成我知道他們想殺我,我就該自己送上門去讓他們省點心?”陸照旋微微一笑,“更何況,縱我是麻煩,也是你自找的。”
“你遁光跟了我三千裏,說我自找麻煩?”漁夫冷笑。
“我也不打算為難你,我的事不會牽累到你的。”陸照旋平淡道,“我只是想來問問謝家……和謝鏡憐。”
“謝家能怎麽樣?”漁夫嗤笑,“三大世家,風風光光,你不會做着自己銷聲匿跡幾十年,萬年世家就能突然倒臺了吧?”
幾十年。
陸照旋一頓。
自她于孟陽醒來之後,滿打滿算也就十七年,哪來的幾十年?莫非算上了原身的那十八年?也就是說,她其實是自胎中轉輪過一次,一直不記得前生事,直到陳守功那次才開啓宿慧的嗎?
“幾十年了啊……”她略帶感慨,似在悵惘,“好似旦夕,真是時光匆匆。”
漁夫以為她意有所指,“你若真聰明,就不該再摻和這事。謝鏡憐若還活着,也定不會喜歡你與謝家糾纏。你本是局外人,何必趟渾水呢?”
“若是謝鏡憐,絕不會對我說這話。”陸照旋淡淡道,“我與謝家恩怨确起自謝鏡憐之死,但在數百年你死我活裏,已與她無關。縱我與謝鏡憐反目成仇,謝家也還是我的敵人。”
“我不知道你哪來的機緣僥幸過了雷劫,讓你莫名其妙自信。你不過元嬰一劫修為,自己還背着秦家和席家的恩怨,就敢大言不慚與謝家你死我活了。”漁夫冷冷道,“你不要以為我們都和謝家有仇,就以為我會幫你。”
“我記得幾百年前,謝鏡憐剛死,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也對我說過這話。”陸照旋微微一笑,“只不過那時候你說的是‘元嬰一劫’還是‘化丹’,‘席家’還是‘寧家’。”
“你确實比我想象中走得遠。”漁夫神色冷淡,“但我已是元嬰三劫,在謝家面前也不過是跳梁小醜,更何況你呢?”
陸照旋凝視着他,笑容微妙,漁夫蹙眉,“你笑什麽?”
“你記得我曾對你說過什麽嗎?”她輕聲道,“在我眼裏,你們這些人都是道旁枯骨。”
漁夫露出厭惡而難以忍受的神情,“若不是看在謝鏡憐的份上,我早就殺了你這等狂妄之徒。”
“若你與謝鏡憐沒有兄妹之情,我也不會同你說這話。”陸照旋輕嘆。
這不是狂妄,是規勸。
這世上,不争則死,她是,謝鏡憐是,寧正陽是,人皆如是。
“他們來了。”陸照旋忽地擡起頭,望向天邊。
天邊流光閃動,轉瞬化作三道身形。
陸照旋一閃身,已離開舟中,于渺渺江天憑虛而立,悠然道,“我還在想,你們到底什麽時候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