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前世今生,前仇舊怨
來人喚作寧正陽, 與陸照旋算是老熟人了,寧家共兩位元嬰,他是年輕的那個, 也是修為實力高的那個。
陸照旋與寧家牽纏頗深,可以一路追溯到她最初踏上仙途之時。她凡俗出身, 一心尋道,四海求仙,卻始終不得仙緣。是寧家引她踏上仙途的。
她在寧家度過了幾十次或悲或喜或掙紮或苦痛的寒來暑往,留下太多遺憾和欣喜, 繁雜地牽扯在一起,即使透過千載春秋如大夢,也濃烈得讓她偶爾為之悵惘。
其實, 她曾以為自己會一直留在寧家, 努力修煉,最終成為寧家的客卿長老——那是她修為低微時最好的指望,也是井底之蛙的天空。
但事實證明,她從未與氣運二字有沾,福緣淺薄就是淺薄, 縱有一二分竭盡所能搏來的僥幸,也終歸不長久。
兩世同樣的容貌, 同樣的命運。有寧氏嫡系弟子看中了她的容貌,見她不願便想強來。那時陸照旋修道三十載,不過明光六重境界,對方卻将玄感、又是寧家人, 人皆為她惋惜,卻無人會為她出頭。
陸照旋不願意。
她若想倚仗相貌貪圖安逸,那也不會熬上三十年。
寧正陽與她同輩, 當時還遠未到元嬰,但已是寧家最耀眼的天才。在這人之前,連寧正陽都曾問她是否有意跟他,在陸照旋斷然拒絕後沒再糾纏。
當時她或許沒見識,或許只是井底之蛙,只能仰望寧正陽,但連寧正陽都無法讓她折腰,更遑論他人?
退無可退,她就不退了。
陸照旋不是什麽鐵骨铮铮、大義凜然的君子,以極差的資質一路苦修,她比誰都懂變通,比誰都圓滑。她有過口蜜腹劍,有過阿谀奉承,有過鑽營逢迎,但自己是不能交易的,誰也不配拿她做交易。
需要的時候,她比誰都狠。
她以甜言蜜語蠱惑了那人,緩下形勢,然後伺機殺人,卷走財物,二話不說一路逃出蕃城。
後來寧家很快發現這事,大肆追捕,陸照旋又是逃又是殺,逃了十幾年,遠遠地離開了寧家勢力範圍,這事對她的影響才慢慢消下去。
然而自她元嬰後,不可避免地有了些聲名,重又回到寧家視線中,一直為寧家留意,聽說她在秭殊洞天隕落了,無論是寧正陽還是另一位元嬰老祖都大松一口氣。
Advertisement
雖說陸照旋當初不過初凝嬰,始終無法渡劫,沒有威脅寧家的實力,但越是了解她,便越是明白她的難纏與強大,明白她永不停歇的前進、永不熄滅的野心。
寧家那位老元嬰甚至扼腕此人不是寧家弟子、痛惜當初結下的緣份因為一個不肖子弟而反目成仇。倘若給陸照旋一個稍好的出身,或是給她一副稍好的資質,如今早是另一幅模樣了。
寧正陽有時會為她遺憾,會覺自愧不如,但更多的時候,又有一種自己也覺鄙陋的慶幸,慶幸她沒有那樣的出身和資質,不會讓他不得不仰視,不會讓他像面對流洲三大世家中天才弟子時那般仿若雲泥。
聽說陸照旋隕落時,寧正陽甚至覺得心頭一座大山被人搬開,那種如芒在背的緊迫感終于消失了。他不讨厭陸照旋,甚至于多年前的好感至今仍未消退。
但他恐懼她,尤其恐懼她永不放棄的執着,他知道她只要活着就會永遠前進,而他早晚有一日會被她追上。
被一個資質極差、凡俗出身、福緣淺薄,他以為只能永遠仰視他背影的人超過,然後遠遠地甩在身後,從此難望項背。
寧正陽恐懼這樣的事,所以,陸照旋還是死了最好。
“你不是死了嗎?”此時,人就站在他面前,錯愕與訝異齊起,他自己都無法說清心湖泛起的究竟是喜是郁,只能神色複雜地望着她。
“寧家不倒、秦氏不滅,我怎麽會死?”陸照旋神色平靜,反問。
“你這是來報仇了?”
“你可以這麽認為。”陸照旋輕輕颔首。
寧正陽見了她心情複雜,既郁又喜,陸照旋見他可沒這等百轉千折。她與寧正陽倒沒什麽深仇大恨,就只是普普通通的立場不同,不殺不行而已。
當初寧家又是追捕又是懸賞,寧正陽其實找到她了。她明光,他玄感,她窮途末路,他神完氣足,陸照旋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逃生,但同樣,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甘心死。
寧正陽本來是要殺了她的,是陸照旋又是裝可憐又是扯情分,騙出了一條生路。這事說來并不光彩,也不值得驕傲,但已是她當時唯一的生路。
後來再見時,兩人已俱為化丹修士,寧正陽早不是那個容易哄騙的少年天才,見了她便下死手。
那時陸照旋恰巧為秦家追殺,又與寧正陽狹路相逢,新仇舊怨湊在一起,成為陸照旋千載修行中最最艱難的一段日子,逼得她恨不得跳進弱水迷霧,一夜漂到別的洲島去,離流洲越遠越好。
如今,是讨債的時候了。
“那便讓我讨教你的破元劍典究竟走到哪一步了。”寧正陽肅容正色。
“請便。”陸照旋不置可否。
在靜谧無聲之中,兩道劍光竟不約而同倏忽而起,化為游龍,一為青,一為白,盤旋對峙。
“我是聽說你盜取了席家的極品昆吾,本以為是謠傳,未料竟是真的?”寧正陽望着那如白虹的劍光,露出驚容。
極品昆吾自有劍氣,光明洞照,寧正陽這種劍道大家幾乎是一見便知。
寧家學劍,傳承名為七煞劍經,自元嬰老祖至普通弟子,沒誰不會耍兩手劍法的,放在鳳麟洲也許可以吹個劍道世家,放在流洲就只是衆多劍道傳承之一了。
雖則放在整個流洲只是中上,但所謂萬法歸一,練到高深處,便是一套入門劍法也能威力無窮。歸根結底,是人使劍,不是劍驅人。
寧正陽被寧家奉為天才,正因為他是足以超越劍法本身的劍道天才。
在被追殺的歲月裏,陸照旋無比了解此人的手段,同樣,寧正陽也了解她。
她無意辯解從席家盜取的那把已經毀在秭殊洞天,這把是轉世後的機緣,只是微微搖頭,以沉默作答。
游龍旋繞而飛,卻遲遲沒有交鋒,乍見似雙雙戲舞,渾不似性命相争。
青龍搖首,白龍擺尾,緩緩而蕩,似相嬉戲,轉瞬卻忽地銳光一閃,化作長虹相卷相合,蕩開無數煙雲飛絮,殺機縱橫。
七煞劍經是至兇至猛之術,講究奪人心魄、摧人膽氣。越是對劍道有天賦和造詣的人學起七煞劍經便越是事半功倍,倘若心氣與其相合,便能超越七煞劍經本身的品質,更生出無窮狠辣。
若非劍道造詣極高、極精擅劍法者,遇上七煞劍經高人,便會覺四面楚歌、盡是殺機,進退不得,不知生路何在。
若是心性堅定、經驗豐富者,或許會憑借經驗與膽氣撞出一條生路來,倘若遇上心性不堅者,更會束手束腳,膽氣全無,演化出一場災難來。
不巧,陸照旋既不是劍道門外漢,更從不知道怕,甚至于,在寧家的三十多年修行、與寧正陽數年交手,讓她對七煞劍經無比熟悉。
寧正陽狠辣,她只會比他更狠。
那白龍氣勢更勝青龍,更帶着青龍所未有的冷淡和決絕,與之盤旋相撞,十中有三能占勝場,相讓場不過十中有一,白龍卻無避其鋒芒之意,縱落下風時也決不後退,反沖而上,将青龍倒逼而退。
寧正陽緊緊抿唇,只覺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
這就是他覺得陸照旋難纏最重要的原因了。她這人簡直是個亡命之徒!
正常強者鬥法時都不會畏懼,都懂得迎難而上、氣勢迫人,但陸照旋何止是迎難而上?
她簡直是有命也要上,沒命也要上,有進絕沒有緩,更沒有退,就好像這一合不占到上風她立馬就會丢掉性命一般。
寧正陽一直懷疑她若學了七煞劍經,早就成為全流洲有數的劍道高人了。
她永遠這麽咄咄逼人,永遠如此步步緊逼,永遠這麽擅長奪取優勢。
七煞劍經的精妙便在于狠辣逼人,如果氣勢反為對手壓倒,那十分力便使不出七分,又重現數年前無數次鬥法的場景。當時他還能以修為略占上風……
不能讓她這麽下去了。
寧正陽下定決心,搖手而振,那青龍呼嘯一聲,忽地一顫,首尾翻轉,千風亂雲随其狂湧,青龍回首一擺,似張開巨口,朝白龍脖頸咬去。
白龍被其捉到一隙,卡在相生轉換之時,騰挪變化不及,似就要飲恨!
然而就在青龍就要咬下之時,那白龍卻在瞬間猛然擺首,反咬住青龍!
白虹飛湧,将青光層層削去,後者節節敗退,漸消失在白虹中,寧正陽狂噴出一口血來,驚駭失色,大叫道,“你怎麽會乾坤一轉?”
這是七煞劍經至高秘術,即使放在整個流洲也是劍道絕學!
陸照旋為什麽會?她怎麽可能會?
陸照旋凝視着他,說出她想說了數百年,卻從未敢開口、更沒機會開口的話,“看一眼就會了,也不難嘛。”
讓她求索多年、苦尋多年,讓她扼腕機緣之難、恨福緣之淺,讓她痛恨散修身份、恨不得重新投胎的絕學,也不過如此。
大道同歸,她是否已在歸途?
白虹大漲,将青光盡數湮沒,化為無盡浪潮,蓋住寧正陽,潮水退去,唯有青天、白日、碎雲。
作者有話要說: 大佬是個美強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