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出櫃

往前倒兩年半,紀宵剛接到五中的錄取通知書,拿回家顧不上炫耀,先挨了一頓暴打。

一線城市都有那麽幾所以數字命名的重點高中,被錄取約等于半只腳邁入了重點大學,連帶着門楣生光,父母說起來都帶了喜色:“哦喲,考得不好,才剛上分數線!”然後在親戚朋友的“恭喜”中飄然而去。

第五中學就是這麽一所學校。不僅錄取分數線一點也不和藹,還制定了諸多政策,從根源上杜絕了摻水的後患,保持着非常高貴冷豔的态度。

紀宵中考超水平發揮,不僅上了五中的分數線,還能一進校就念實驗班。他拿到成績單時已經十分開心,彼時親媽笑逐顏開,說他出息大發了。

錄取通知到手,紀宵剛推開門,一個煙灰缸擦着他的耳朵飛過去,撞在玄關處的牆上,稀裏嘩啦碎了個徹底。

他的通知書輕飄飄墜在地上,整個人愣了,望向眼前怒發沖冠的男人,小心地問:“叔叔,這是怎麽了?”

這一聲稱呼出來,男人大約想起不是親生的,手下留了情面。紀宵這才忙不疊地往客廳看,親媽坐在沙發上,一雙眼睛通紅,明顯剛哭過。

紀宵自小敏感,一下子浮現出好幾種危險的猜想,是他媽又要離婚?還是初中老師告禦狀?種種想法吓得他自己毛骨悚然,站在原地不敢動。

剛要說話,親媽開了口:“宵宵,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喜歡男孩兒?”

一句話五雷轟頂,頃刻間劈碎了紀宵所有的猜測。理智立刻聞聲下線,他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先本能地點了點頭。

男人巴掌落下來的時候,紀宵頂着火辣辣的左臉,想:“卧槽,完了。”

後來他沒數清到底挨了多少個巴掌和拳頭,只記得最後臉腫了嘴角破了,身上還有好幾個地方隐隐作痛。當家作主的繼父讓他罰跪,他就老實地跪在親媽面前沒敢吱聲,然後從親媽的數落裏,自行理出了來龍去脈。

紀宵苦中作樂地想,“……不是親生的還這麽嚴,也太擡舉我了。”

紀宵現在法律意義上的爸爸姓邱,他跟他媽姓。父母自小離了婚,後來念到小學三年級,母親再婚了,對方和她一樣拖家帶口。

于是兩個支離破碎的家庭拼成了一個,紀宵多了個大一歲的姐姐。

大約自小家裏沒有男性又是單親,紀宵小時候就懂了紀楠女士的苦處,表現得非常乖巧,在對方提出給他找一個爸爸時也接受得飛快。剛開始磨合痛苦,紀宵不得不接受突然多了兩個家人,好在邱志軍先生和姐姐都很好相處。

平靜的生活持續到紀宵上初中,被驟然降臨的青春期打破。

紀宵自小的教育環境寬松,父母對于早戀并不十分苛責,甚至是默許鼓勵的态度,認為這對孩子取得關愛有所幫助。

初二那年,紀宵收到了人生中第一封情書。幼稚的粉紅色信封,芬芳撲鼻的信紙,寫得堪比中學生優秀作文。他從此對那個女孩兒多看幾眼,那時候的戀愛都談得偷偷摸摸,肢體接觸也少,更多時候只一起肩并肩地走。

他的初戀好似并沒有許多青春小說中的那樣充滿甜蜜的悸動,女孩兒很喜歡他,總是黏人,紀宵起先不放在心上,後來漸漸開始覺得有點煩。

相處的第五個月,女生趁紀宵猝不及防時親了一下他。

大約是這一刻,紀宵心裏的“有點煩”放大成了一萬分的煩躁。而這僅僅是導|火索,班上的男生不懂事,卻又仗着青春期做些大人明令禁止的事。

紀宵有次不小心撞見班上幾個男生在午休時間偷摸看小黃錄像,他好奇地湊過去看了一眼,旋即越來越沉重——似乎那畫面對他沒有任何的吸引力,而其他同學表現出來的興奮和女孩子落下來的吻一樣索然無味,莫名其妙。

饒是他再不懂事,此時也默默地認識到了什麽。

經此一役,十四歲的紀宵花了半個月去市立圖書館,把關于同性戀的科普讀物都翻了個遍,在腦子裏裝滿了這樣那樣的理論,最終絕望地承認了事實。

他是同性戀,天生的那種,被電成發光體都擰不過來。

這個天大的秘密紀宵誰也沒告訴,包括他無疾而終、仿佛一個笑話的初戀。

縱使書上說這很正常,沒有誰能控制,但那會兒同性戀剛從精神病名錄中剔除沒幾年,彼時沒有全民大同的玩笑風潮,沒有吐槽君下同性勸和的氛圍,大部分人——尤其是大人——聞之色變,第一反應就是“能治嗎”。

紀宵的日記裏寫的清清楚楚,害怕,忐忑,還有糾結和自我折磨。

他妄想是自己出了問題,可不敢找人派遣,那會兒他不認識翟辛恩,只得自己默默咀嚼,在“病态”和“正常”中反複拉扯,最終人越發沉默疏離,把自己搞得很忙。閑下來的深夜,這些怨念與糾結落在筆頭,寫了厚厚的一本日記。

這本日記他一直上鎖,紀宵不太相信家長口口聲聲的“尊重”——他的預感是對的,這天出門前忘記鎖,于是被打掃房間的母親好奇心發作翻了兩頁。

全家人以一種近乎赤|裸的方式分享了他的秘密。

那天紀宵沒吃飯,反鎖了房門,坐在床邊揉跪得酸痛的膝蓋。他脫了長褲,看那上面一片淤青,罪惡感和憤怒一起湧上來。

“我的真實想法都被她看見了,她為什麽還覺得是我的錯?”紀宵嘲諷地想,動手揉了揉淤青,又是一陣錐心的疼。

他糾結到11點半,走出房間拿了消腫的藥。

起先,紀宵還天真地以為和以前每一次吵架一樣,只要過了夜就好了。他沒事人似的睡了一覺,然後從第二天|朝陽初升開始,所有的都變了。

最明顯的是邱志軍,起先他對紀宵很是和藹,拼命扮演一個好父親的角色。煙灰缸砸偏後,邱志軍便再也不跟紀宵說話,每次看他都斜着眼睛,甚至把紀宵喝水的杯子放在一邊,好似他不是心态與衆不同,而是得了什麽無藥可救的傳染病。

紀楠女士連續幾天不和紀宵聊天,看到他只唉聲嘆氣,那張五中的錄取通知書也沒能治愈,說兩句話就能泫然若泣。

紀宵看得懂臉色,心想,“哦,這是沒有回轉餘地了。”

好在他跟母親單親久了,遇到這種冷暴力還不曾放在心上——總比以前那些街坊鄰居背地裏說他沒爸好,喜歡同性的癖好還不至于被拿到明面上說,只要家人不到處扯着嗓門喊“咱們家小紀是同性戀”,方圓五十裏都不定有人知道。

平時邊緣得如同透明人,暑假時常悶在房裏,遇到客人來訪,才忙不疊地裝出父慈子孝的樣子。

紀宵真是受夠了,生平第一次這麽渴望開學。

他申請了住校,然而因為說得太晚沒有成功。更可怕的是五中沒有晚自習,這意味着他每天得住在家中,與最初的想法完全背道而馳。

紀宵借口想補習,每天放學獨自在教室待到七點多才回家,途中又磨蹭好幾次,非得十點落腳,然後忙不疊地洗漱完畢,又悶回房間——于是幹淨利落地把所有的笑和好心情都隔絕在了家門外,權當自己懶得給父母添堵。

就是在日複一日的磨蹭中,他認識了翟辛恩。

紀宵不怎麽想和女孩兒接觸,怕彼此都尴尬,但他每天在教室待那麽晚實在太反常,翟辛恩是學生會紀檢部的,巡查教室時常看到。時間一長,反而先和他聊了起來,問他為什麽不回家。

紀宵承認,第一次和翟辛恩說話,他有點破罐破摔。

一個暑假的孤僻和封閉讓他非常想和某個人傾訴,正好翟辛恩不在他們班上,素不相識,就算覺得他惡心以後也不定能見到。

滿肚子怨言抖露出來,翟辛恩既不可憐他也不嫌棄他,只輕描淡寫說:“那你可真是倒黴催的,又不丢臉,心疼你。”

紀宵疑惑地看了她一眼,試探着點頭:“你不覺得我……奇怪?”

翟辛恩理所當然:“很正常啊,我可是21世紀新青年,對這種事接受度很高的。你以後要不跟我混算了,我不調戲你。”

紀宵:“……”

此人真乃奇女子。

而後紀宵總算有了個可以說點心裏話的朋友,雖然大多數時候,他正兒八經的心聲依舊自己悶着。對方見他孤僻,總變着法逗他開心——紀宵一直疑惑,他平素在同學面前開朗得不行,這小丫頭怎麽看出他不高興。

翟辛恩對此解釋:“大概是女人的第六感吧,對了,你要不要來學生會玩一玩?這邊很多都不是同班同學,而且人挺不錯的。要不順便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人?學生會小帥哥不要太多。”

紀宵:“可別,太後,您千萬不要屈尊幫小的說媒拉纖。”

翟太後癟嘴說好吧,但仍舊仗着職務便利,隔三差五地把紀宵往學生會領。

五中的學生會獨占兩間辦公室,平時沒什麽事時也常常聚衆賭博……哦不,聚衆玩棋牌類益智游戲。有事時分工明确,彼此之間熟的不行,紀宵作為一個編外人員,幫忙搬過兩次晚會要用的東西,便贏得了諸位精英的心。

個高話少脾氣好,簡直是最理想同學的模板。有個別春心萌動的,鑒于他成天跟在翟辛恩屁股後面,漸漸也死了心。

紀宵大約是喜歡這種氛圍的。所以聖誕晚會之前,他接到一個電話讓幫忙拿校門口的外賣時,紀宵一口答應了。

五中學風嚴肅,活動賊多,有文化節有新年歌會有校園十大,還有這樣那樣的比賽,每個月都定了主題,羨煞其餘幾所高中。

然而苦了學生會,忙得要死,老師還催命似的。

學生會長是個高二的學姐,害怕餓着一群苦力,在晚會開始前自作主張用公費叫了外賣。彼時所有人忙得腳不沾地,學姐只得給編外人士打電話:“阿宵,江湖救急!”

紀宵到達目的地時,兩手都被外賣袋子占滿。他拉開熱騰騰的垃圾食品,學生會的兔崽子們嗷嗷待哺,立刻一擁而上。

他無語凝噎:“诶,你們吃慢點……哦同學,這個你拿着。”

随手将一個漢堡塞給旁邊某個人,紀宵也不管認識不認識。他感覺那人猶豫片刻這才接過,又說:“不用跟我客氣,公費!”

說完,他感覺到手上一輕,本能地擡頭往那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對方已經接了他的漢堡,禮貌地道謝,正慢條斯理地剝外面的包裝紙。後臺燈光不比前面燦爛,幾盞暖黃色照明燈盡職盡責地鋪開一室溫暖。

擁擠而溫暖,說話聲沸反盈天,而一擡眼,紀宵看見了楚瀾。

他收了漢堡就往旁邊鑽了些,斜倚在一張桌邊。不算特別高,應該剛到紀宵的下巴,膚色白皙,穿一件藏藍色的大衣,顯得愈發弱不禁風。唇角有點上挑,漆黑的碎發剛好掃過眉毛,一雙溫柔的眼角微微下垂。

他此時專注于漢堡,修長手指和包裝紙過不去,沾了一點沙拉醬,他自然而然地舉到唇邊抿掉,全程沒有表情。

身側的喧嚣突然消失了一般,紀宵呆呆地立在原地,看着那少年吃掉了小半個漢堡。他偶然一擡眼,正好看向紀宵的位置。

紀宵想錯開目光,可他鬼使神差地沒有動,終于看見了這人的正面——五官各自只能說端正,搭配在一起卻襯托得這人無處不好看。

他那一擡眼很快就收斂,可紀宵被那一個眼風掃得神魂颠倒,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仿佛渾身上下都不屬于自己支配了,他甚至背上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純屬激動的。

紀宵同手同腳地走出人群,抓住翟辛恩,一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都是抖的:“旁邊那個……那個藍大衣的,哪個部門的啊?”

翟辛恩咬着雞翅,無所謂地說:“宣傳部的楚瀾啊,每次開會都不來的那個。”

紀宵眨眨眼,半晌憋不出一句話來,翟辛恩看在眼裏,哈哈笑着打趣他:“好看吧?學生會的吉祥物啊,可惜有主了。”

心裏剛燃起來的小火苗猝不及防熄滅,紀宵腳一軟,連忙撐住牆。

他聽到了一顆少年心破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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