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邂逅
時值五月, 對北方來說不算盛夏, 溫度也很熱了。
不知是不是快要高考的緣故,她跟周熙昂明明是同桌, 交流卻比從前少了很多。
比方說。
課間休息時,她希望他能聽她背一遍她一直背不下來的《滕王閣序》, 語文書遞到他面前, 他輕輕把書推開,看也不看她, 說:“你不如默寫。”
自習課向他請教學不懂的物理題, 他坐得筆直端正, 從書桌裏掏出自己寫滿正确答案的試卷,放到她面前, 聲音冷淡, 語調平平。
“看不懂再問我。”
放學後想多跟他待一陣子,跟他走到校門口, 他會停下來,轉過身告訴她:“晚上不安全, 你早點回去。”
說完話, 轉身離開,沒有絲毫留戀與不舍。
像在對普通同學講話。
令她矛盾的是, 她知道他并不是一個,會多跟普通同學講話的人。
起先, 方曼姿以為是自己想太多。一則, 他性格向來如此;二則, 就算是情侶,也該給彼此留下空間。整天待在一起,早晚會互相厭倦。
眼下距離高考三十天不到,是不該耽誤他學習。
所以,方曼姿每天中午都會跟原來班級的鞠恬恬一起吃,不多纏着他。
有時她們碰到其他關系好的男同學,就一起坐下來吃,倒跟原來班級的同學融洽了起來。
這樣過了一周,忽然有一天,兩人在校門口買奶茶,鞠恬恬問她:“曼姿,你實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跟周熙昂分手了?”
“沒有啊?”方曼姿的目光從菜單上移開,一頭霧水,“你怎麽這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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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恬恬對點單的阿姨說:“一杯珍珠奶茶,加布丁。”
點完單,才回答方曼姿的話:“沒分手,那你為什麽要整天跟我在一起,怎麽不去纏着你家熙昂?”
“他……”方曼姿突然語塞,那些挂在嘴邊的理智道理,這時說哪個都像借口了。
“一杯草莓奶昔。”她想不出回答的話,只得先點單茬過這個話題。
兩人到旁邊的小桌前坐下,鞠恬恬問:“他怎麽了,你還沒說呢?”
“學習太忙。”她笑了笑,語氣中帶着不自覺的少女傾慕,“他學習那麽好,要是因為談戀愛考不上好大學多可惜,我怕耽誤他。”
“你也太懂事了吧。”鞠恬恬驚嘆,“不過你這一周都跟我在一起,搞得我還以為你們分了,吓我一跳。”
正好奶茶做好了,方曼姿接不了這句話,借着取奶茶的機會,逃避了這個對話。
與鞠恬恬說說笑笑,到樓梯口分開,各自回到各自的班級。
正是下午休息,準備上晚修的時候,晚霞紅光十裏,燒了半邊天,将周熙昂身上的白色校服照得發紅。
他坐在霞光裏,肩膀清瘦,脖頸修長,一身書卷氣,有他映襯,教室裏他所處的角落都顯得幹淨美好,像校園日劇裏的場景。
是不管回想多少次,都會為之心動的畫面。
她手裏握着奶昔,看到這一幕,在原地欣賞了半分鐘。
然後,沒出息地,開始臉紅。
她回到座位上,跟他挨着,見他又在研習生物題,她把奶昔遞到他嘴邊,說:“喝一口,可涼快了。”
吸管戳到了他柔軟的唇,軟肉向下陷。
他用左手推開,說:“我不喝。”
拒絕人時,語氣比他棱角的線條還要冷淡。
她說:“可是我想讓你喝。”
“我不喜歡。”
“那就當為了我,嘗一小口都不可以嗎?”
她再一次把奶昔遞到他面前,懇切地盯着他看。
周熙昂這才從生物題上擡起頭,輕描淡寫掃了她一眼:“如果你覺得很有必要的話。”
“……”
方曼姿讪讪把奶昔收回來,雙手捧着塑料杯壁,眼睛盯着吸管,心裏想,是不是自己太無理取鬧了,他喝與不喝,又能代表什麽?
她雖是這樣在心裏開解自己,可整個晚修,她都忘不掉周熙昂拒絕她的态度,那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冷意,生生在她面前劃出一道線。
而她站在線外,站在屬于陌生人的那一邊。
熬過晚修,他背好書包,沒跟她說什麽,一個人走了。
方曼姿不甘心,她心裏憋着一股勁,一定要跟着他,找他問個清楚。
放學的人那麽多,她就在他身後兩步的位置,盯着他的後腦勺,誰也擠不丢她。
到了校門口,周熙昂突然停下腳步,對她說:“不要跟着我。”
方曼姿愣了愣,沒想到他會說這樣的話。
在他轉身之後,她還是毅然地,跟上他的腳步,朝她曾經走過無數次的方向前行。
路過校門口賣手切水果的小攤,阿姨正在收攤。看到他們兩個,阿姨露出熱情的笑臉來:“放學啦?好像一周沒看着你們倆了吧?”
方曼姿笑盈盈點頭:“嗯。”
“行,去吧,早點回家啊。”
她追周熙昂追那麽久,幾乎每日都要從這裏經過,時不時還會停下來買水果,這阿姨早就記住了他們兩個。
她跟他穿過城市街道,穿過住宅區的小路,她沒有停下,他也不曾回頭。
一直走到那條熟悉的小巷子,在那個,他答應跟她在一起的路口。
他忽地停步,轉回身,漠然地看着她。
她也停下腳步,笑着看向他。
“你打算跟到什麽時候?”他問。
她嘴角的笑容一滞,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眨了下眼睛,故作輕松地問:“什麽?”
“不要再跟着我了。”
他留下這句話,轉身,提步向前走。路燈将他的影子越拖越長,他離她也越來越遠。
她心裏猛地縮了一下,他的話像一根帶子,緊緊束縛了她的心髒。
她鼻子一酸,覺得有些喘不過氣,身體緩緩地,緩緩地蹲在地上,手臂抱住膝蓋,把頭埋進臂彎裏。
只有這樣,才會覺得好受一些。
沒過多久。
她的視線內出現了一雙熟悉的鞋子。
視線順着運動鞋緩緩上移,掃過他的校服褲子,挺拔的腰,寬闊的肩,以及,他冷傲的臉。
她喉嚨發澀,想發出聲音來,又因為情緒上湧,什麽話都說不出。
周熙昂說:“起來。”
她不肯說話,也不肯動,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他說:“不要蹲在這裏,回家。”
連日來積攢的委屈,被他無視的心酸,明明是她的女朋友,卻要被他當成一個普通同學來對待,這些本以為可以忽略的情緒,積壓得連自己都欺騙過去的難過,因為他這一句話,再也控制不住,順着眼眶洶湧流出。
她蹲在地上,仰頭看他,他的身影擋住路燈,她瞧不見他的表情。
喉嚨因為難過而微微發腫,她啞着嗓子,問他:“你不是不讓我跟着你,那你又為什麽回來?”
周熙昂輕輕別過頭,不出聲,嘴唇輕抿。
她問:“周熙昂,你這幾天為什麽不理我?”
他說:“沒有。”
她喉頭哽咽,嘴巴酸澀得張不開口。
他大步上前,把她從地上拉起來,說:“回家。”
她蹲久了,猛一起身,腿麻得像有千萬只螞蟻在血管內啃咬,她又疼又難受,卻也顧不上腿的感受,只哭着問他:“我到底做錯了什麽,你為什麽不肯理我?”
他聽見這句話,放開了她的手腕。
兩人距離很近,近到她能清晰地看着他眼尾的不耐,以及掩藏不住的冰冷。
他扯了扯嘴角,擡眸:“你夠了沒?”
“……什麽?”
他眼神涼薄,無視掉她眼底的錯愕,以及沒來得及流完的淚。
然後,到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
車停下,他什麽都沒再說,就此離開,沒再看過她一眼,沒有管過她到底有沒有上車。
甚至,連頭都沒有回。
她一直看着他遠去的背影,等到大腿從麻感緩過來,再去看他攔的那輛計程車,早就已經開走了。
路邊空空如也,只有路邊的燈,高高的建築,以及天上孤獨的月。
她一個人,背着書包向回走。
不想打車,就只是,想一個人走這麽一段路。
原來鞠恬恬的猜測不是假的。
自己的多心也不是假的。
他果然厭惡了這段感情,或者說厭惡了她,在刻意地與她疏遠,保持着距離。
她一直壓抑着,怕自己哭個不停,于是一直憋着,沒讓自己哭。
沒多久,她重新走回到了校門口。
擺的小攤幾乎都收了,那個賣水果的阿姨還在掃削到地上的水果皮。
她看到方曼姿,動作一停,直起腰身,問:“哎?還沒回家呢?都這麽晚了……”
方曼姿吸了吸鼻子,說:“我馬上就回家了。”
聽見這聲音,阿姨叫住她,然後從箱子裏抓了一只蘋果,放到她手裏。
“怎麽還哭啦?來,吃個蘋果,不管發生什麽事,別難過,也別往心裏去,吃完開開心心,回去好好睡一覺,都會過去的。”
那時她托着那只蘋果,一瞬間,像積雨的雲層終于承受不住,所有堆積的委屈湧上來,眼淚噼裏啪啦往下掉。
為什麽,明明之前都還好好的,為什麽突然就不理她,突然對她這樣。
原來不是因為學習。
也不是因為其他的什麽。
在一段感情關系中,最難過的情況就是,當你還在為你們的感情反思自己哪裏做錯了的時候,你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被抛棄的那一方。
連個像樣的理由都沒有。
她回到家,一個人吃掉了那只蘋果。
也吃掉了所有的難過。
再然後,第二天上學,她照舊跟他做同桌,跟每天一樣,複習,上課,休息。
一切都如往常。
只是,她沒有再主動找過他,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也是一樣。
唯一有的交流,僅限她要出入座位時,對他所說的“借過”“謝謝”,再沒別的。
她不是沒有尊嚴,不會因為喜歡上一個人,在被人那樣甩開之後,還要巴巴貼上去,去問一個為什麽。
犯賤也要有度。
她那天已經問過了,他沒有說。問過一次,她就不會再問第二次,事已至此,也沒有那個必要了。
在她的記憶中,高三最後半個月,她每天都在與周熙昂的“冷戰”中度過。
誰都沒有提過分手。
卻還是,用心照不宣的方式,結束了這段關系。
也許兩個人心裏都是清楚的,這段感情也就到這兒了。
直到高考完畢,班上同學聚會那天。
她喝了酒,不知怎麽,跟他有了一晚。
醒來過後,看到身旁睡的人是他,她心裏狠狠一顫,到最後,自暴自棄地想,也罷,就當是給這段青春做個了斷,她也不算虧。
這場無疾而終的戀愛,到這裏,也可以添上一個算是圓滿句點。
不久周熙昂醒來,兩人發生了一場極為不愉快的對話。
依稀記得她說了些狠話,他嘲弄地笑了一聲,甩門離去。
那是她青春歲月中,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一個無情的背影。
一個月後,就聽到了他離開海城,以理科狀元的身份,考入安城一所國內排名前幾的學府的消息。
知道他在安城,她從未到過這裏。
……
現在想來,其實她連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分手節點都不清楚。
要從哪一天,哪個時候,哪一個瞬間開始算?
不管從什麽時候開始分手,她只知道,他們最後的結果并不愉快,分手的姿态難看,哪怕一夜過後連句溫存的話都沒得到,就只有互相諷刺。
也知道了,他的冷心冷性,知道了那句“敢追周熙昂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是什麽意思。
她以為她是特別那個。
的确特別。
特別地,引人發笑。
以至于,她到現在都無法确定。
他們之間那些所謂的,還算美好的回憶,究竟是真的。
還是她一個人一廂情願的臆想。
是她自作多情帶來的誤會,是大腦分泌的多巴胺,給她制造出來的一種假象。
會不會,他從來沒有愛過她。
從一開始,他對她就是讨厭的,鄙夷的。
每每這樣想,那些還稱得上美好的瞬間就會湧上心頭,又讓她陷入一種新的痛苦。
我領略過你獨一無二的溫柔,也見識過你頭也不回的薄情。
這麽多年過去,她已經學會忘記這些,也沒有再像當初那樣激烈的情緒了。
正如她無所謂周熙昂有沒有交女朋友,車輪向前碾,她也一樣,對陳年舊事能夠做到輕描淡寫翻篇。
是在到了安城,重新遇到他以後,才開始斷斷續續想起曾經的片段來。
讀書時,她曾經幻想過,長大後嫁給周熙昂的日子,會是什麽樣。
後來夢醒了,也教她明白過來,幻想終究是幻想,當不得真。
如今多年過去,他重新站在她面前,對她說:方曼姿,我們結婚。
她感覺自己被人生生撕扯,身體一半告訴她:你現在正處于麻煩之中,只要嫁給他,就可以暫時解決麻煩。
另一半又在阻止她:不,不可以,忘掉慘痛的過去了嗎,難道那些教訓還不夠嗎?
曾經在一個人身上栽過跟頭,怎麽還敢,還敢再去招惹他?
方曼姿站在浴室裏面,聽着水聲思考了許多。
到最後,熱水溢出浴缸,澆在她的拖鞋上,她被燙得一縮,這才醒過了神。
方曼姿不敢去上班,跟周熙昂在微信上告了假,他也沒說什麽,更沒多提那件事。
車裏發生的對話,就只被關在車裏,他不提不問。
幸好他沒有問,她現在心裏很亂,也沒法回答他。
這天,她待在家裏,在瑜伽墊上做有氧的時候,桌上的手機一響,她暫停視頻,過去一看,是她媽媽的電話。
“媽?怎麽了?”
“曼曼,蔣馳是不是已經找到你了?”
方曼姿心裏一驚,問:“……媽,你怎麽會知道?”
她怕讓爸媽擔心,暫時還沒有說過這件事。
“你現在怎麽樣,蔣馳沒對你做什麽吧?”
“我沒事,媽,是不是出了什麽事?”
方夫人道:“沒、沒什麽,家裏的事你不用擔心,還有我跟你爸呢。現在安城也不安全,你要不要去北歐躲一躲?你不是最想看極光嗎,你現在就買機票……對,你身上沒錢了吧?要不要再給你轉一些?”
“……”方曼姿預感不妙,她說:“我不想出國,北歐那麽遠,我這一出去,什麽時候才能見到你們?”
“曼曼,聽話。你看看是想去冰島,還是想去丹麥?媽直接把機票給你訂了吧,明天的機票,下午,媽知道你早上起不來……”
她不得不打斷:“媽!這件事根本就不是我的錯,為什麽我就一定要東躲西藏?”
“蔣馳差點死在海裏,以蔣家的行事,他怎麽會放過你?壞就壞在蔣家勢大,他們什麽都不要,只要一個說法,你不躲,能怎麽辦?”
“……”方曼姿說:“我會想辦法的。”
“你能想什麽辦法?如今蔣馳也在安城,他……”
“媽,你先不要操心了,我自己會小心。”
說完,她挂斷電話,沒有再管方夫人說什麽。
她呆坐在瑜伽墊上,心裏隐約有了一個想法。
也像有一雙手,在她人生的岔路上,從背後狠狠推了她一把。
她坐在原地思考了很久,從前往後,還有她到安城以來,每一個細節。
反複思量,權衡。
回過神時,已經差不多到了下班時間。
她顧不上換什麽漂亮衣服,就這樣穿着運動衣,踩着運動鞋,綁着馬尾,下樓跑到諾頓。
幸好她的住處離諾頓并不算遠,跑步只要七八分鐘,就看到了公司大樓。
外面人多眼雜,她想了想,直接跑到地下車庫。
車庫裏停了不少車,她到處找,一時也沒找到他的車在哪裏。
她放棄尋找,決定守在地下車庫出口轉彎上坡的地方。
周熙昂乘電梯下來,走到賓利車旁,解開車鎖。
他發動車子,打了方向盤,徑直向出口開去。
車子開了遠光燈,快要轉彎時,只見遠光燈照射的前路,突然竄出來一個人,呈大字型攔在前方。
他一腳踩住剎車,在距離這個不速之客還有半米的時候,“吱呀”一聲停在她身前。
停車場內回蕩着刺耳的急剎聲。
遠光燈照在她身上,她被晃得擡起手臂,遮擋住視線。
他在車內打量她,修身的瑜伽褲,運動背心外随意套了個薄外套,穿着運動鞋,腦後紮了一個清爽的馬尾。
不同于往日的明豔奪目。
此刻的她,洋溢着青春,活力,健康自然,身材瘦又不會顯得纖弱,是有生機的美。
他想起有一次,他在操場路過,正巧她的班級在上體育課。
她剛跑完八百米,明明累得不行,在看到他之後,她一下子跑過來,攔在他面前。
她笑容明媚,眼眸晶晶亮的:“好巧,怎麽是你呀。”
她站在烈日下,鼻尖滲了汗,臉頰是運動過後自然的紅暈。她生得白,就顯得那抹紅十分可愛。
她身上的陽光,活力,與他身上的冷完全不同。
即使處在同一片陽光下,可對他來說,溫度從來就不是一種。
以往他從來感受不到夏日的熱。
可那個時候,她站在他面前,因為看到他而露出開心的笑,在那極短的瞬間,他忽然就體會到了,熱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此時也是一樣。
好像時空流轉,又回到了高二夏天。
方曼姿半晌才從強光中适應,他收了遠光燈,緩緩降下車窗。
她跑到駕駛位旁邊,因為來得太急,胸口不自覺起伏,她還在微微地喘。
隔着車窗,她看向車內的男人,喘着氣道:“……周熙昂。”
他擡眸。
“我們結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