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
結束完一整天戲份後,白柔疲憊不已,回到酒店時,酒店十分冷清,不剩什麽人了。
她去酒店二樓的酒吧坐了會兒,點了杯酒,這是她一貫習慣,工作後不喝酒總覺得缺點什麽,睡不着。
五光十色的燈光閃爍不停,調酒師給她調了杯缤紛多彩的酒,搖晃幾下,杯子裏的酒化為淺淺藍色,宛如大海。
白柔盯着那杯酒,眼神飄忽,想到許慎。
許慎是她見過,最有魅力的男人,就像這杯酒,外表是廣闊溫和的藍色,可實際上,越往深挖,顏色越多,吸引人的點也越來越多。
可她不明白,為什麽那麽好的男人,會和江恪是那種關系。
江恪他就是匹惡狼,誰都馴服不了他,許慎和那樣的人在一起,會受傷。
心頭忽然響起另外道聲音:許慎明明說我比江恪好看,可他為什麽注意不到我?
這道聲音反複在耳邊響起,一遍又一遍。
忽然,她身邊落了道陰影,含笑聲音響起:“夢醒時分,很漂亮的酒。”
白柔從思緒中被拉回來,随意瞟了眼,看見旁邊高腳凳上坐着的鄒慕。
鄒慕穿了件白色衛衣,一只腳踩在地上,手肘擱在吧臺,他也問調酒師要了一模一樣的酒,然後轉頭對白柔道:“聽說白天你在片場受了委屈,許導偏心江恪,我很能理解你。”
白柔跟鄒慕只是認識,沒深交過,聞言有些好笑:“你理解我?”
“是啊。”調酒師把酒遞過來,鄒慕握住透明酒杯,視線落在杯子裏絢麗色彩上,雲淡風輕道,“江恪在許導心裏分量很重,重到他都不知道公平這兩字怎麽寫。”
白柔微微失神,想到許慎護住江恪,誤會她耍大牌孤立江恪那一幕,她垂下眼眸,聲音很低:“是麽。”
“這個劇本,原來我的戲是三百場,許導先開始也很放心我去演。”鄒慕仰頭灌下口酒,“可後來,江恪覺得威脅到他男主地位,跟許慎說了,許導二話不說,把我戲份降到兩百場,無論我怎麽哀求都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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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柔愣了下:“許導居然對你做出這種事?”
“我都習慣啦。”鄒慕擡手擦去唇邊酒漬,露出抹苦笑,“我知道是因為我演技不好,所以許導不放心,這是我的問題,跟別人沒有關系。”
白柔皺起眉頭:“江恪也太過分了!這明明就不是你的問題。”
她現在頗為惱火,江恪在她心底俨然化為如妲己般魅惑君王不早朝的狐貍精。
鄒慕低着頭,神情十分黯然,只說:“算了。”
白柔實在看不下去,她緊緊地攥着手心。
而另外一邊,拉江恪過來喝酒的杜同看見這一幕,輕輕冷笑聲:“真是難為他了,走到哪兒都不消停。”
雖然沒聽見他們在說什麽,但看着白柔一副傻白甜心疼鄒慕的模樣,杜同覺得眼睛都要瞎了。
江恪沒骨頭似的癱着,對一切都漠不關心:“你過來參與這個項目,不也有一半原因是因為他?”
杜同的丈夫是周氏總裁周沉,周氏與江家相比也不遑多讓,兩人是青梅竹馬,一路吵架拌嘴,最後領證結婚。
結婚後生話和諧了段時間,然而,杜同發現周沉在外有人,是鄒慕。
被發現那天,鄒慕當即跟杜同下跪,哭哭啼啼說都是他的錯,是他沒克制住,他只是想讓周沉開心點,從來就沒想過破壞他們的感情。
杜同眼裏揉不得沙子,二話不說就離了婚。
“好沒良心啊你。”杜同抱着手面無表情反駁,“明明是因為你。”
江恪比了個你住嘴的手勢,雞皮疙瘩都快起來了。
“他倆嘀嘀咕咕,一看就知道不是在幹好事,”杜同觀摩半晌,可又拉不下面子去湊近偷聽,于是伸手撞了下江恪,“你不管管?”
江恪煩死了,一抱枕扔過去:“兩只老鼠而已,用得着我管?”
杜同被抱枕砸一臉,罵了句,撸起袖子往江恪身上撲去收拾他:“我救你于水火,你就這麽對待你恩人?”
白天許慎跟他們商量改趙綿對江恪公主抱時,杜同不僅沒拒絕,反倒煽風點火說這個劇情改得特別好,江恪那時就很想揍人了,這會兒見杜同跟他動手,他暴脾氣被點着:“恩人,那你現在仔細睜大眼瞧好——”
忽然,旁邊傳來道驚訝女聲,還有玻璃杯被撞碎的聲音。
拎着杜同衣領口準備揍他的江恪動作頓住,然後兩人齊刷刷往發聲源看過去。
原本在吧臺邊坐着的白柔和鄒慕站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臉上表情十分精彩。
白柔捂嘴,震驚地看着準備撕鄒慕衣服的江恪:“你們是在打架還是在……”
原本跟杜同默契裝不認識的鄒慕此時也微微愣神,旋即他反應很快地拉住白柔,跟他們保證:“我們不會說出去的,你們繼續。”
江恪:艹?
杜同:MMP!
第二天開機時,杜同沒出現,許慎還挺納悶,問了王銘後才知道一大早上,有個男人過來找杜同,他進了杜同房間,之後杜同就跟劇組請假了。
這種小事許慎也沒在意,劇組正常開機拍攝,今天王銘跟許慎對調,由許慎負責拍攝江恪和白柔戲份,他拍其他配角的。
許慎手機上收到條消息,是駱遠發來的:【拍攝辛苦嗎?我今晚剛好路過劇組,要不要出來見一面?】
收到這條消息後許慎沒回複,雖然說打探清楚對方實力很重要,但目前最重要的還是把戲拍好。
今天要拍主角被心魔抓住弱點,反複被禁锢在自己家人慘遭滅門的夢魇中。
這場戲江恪演得很用心,然而許慎一直沒讓過。
于是這場戲拍了三次。
最後一次結束時,許慎喊了中途休息,然後拿了根煙出來,沒點燃,只放在嘴裏咬了會兒。
江恪回到房車上休息,消耗情緒和感情比體力消耗更讓人容易疲累。
許慎把沒點燃的煙扔到垃圾桶裏,站在江恪房車外敲了敲門,房車門沒鎖,像是知道有人會過來。
進去後,許慎看見江恪躺在沙發裏,桌上攤着劇本和筆,攤開的那一頁,寫了密密麻麻筆記。
許慎走過去,站到沙發邊:“累不累?”
江恪擡了下眼皮,依舊是那副不正經坐姿:“還行。”
“剛才那幾場,你演得還可以。”許慎抱着手,沉思怎麽引導他。
他知道江恪身世,私生子,不受家人待見,甚至接這部戲,都是因為這部劇被打上爛片标簽,經紀人背着他強簽下來的。
所以家破人亡,代入現實,江恪或許抓不到情緒。
“等會兒結束後,我送你個小禮物吧。”許慎斟酌言辭,“你有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
想要的東西……這話從許慎嘴裏說出,多了絲微妙意味。
江恪知道許慎為什麽要這麽問他,他配合地随便扯了家店出來:“想吃微米家的甜點。”
許慎順理成章問下去:“你喜歡吃甜食?”
江恪回想起那天下雨,兩人同撐一把傘時,許慎離他很近,雪白膚色映襯下,唇上那抹豔色只咫尺之遙,像是染上花汁。
他停頓幾秒,唇角微勾:“嗯,喜歡。”
“如果有個人,把你的甜品全都搶走,不僅如此,他還要把它摔在地上,強行給你吃苦到極點的東西。”許慎說,“你怎麽想?”
“我沒有想法呢。”江恪聲音懶散,“這種事情不可能會發生。”
除非是不想活了。
許慎:……
“你有珍視的人麽?”許慎接着問下去,“你愛的人,在你面前慘死,而你救不了她。”
江恪看着他,沒有說話。
許慎嘗試靠近一步,諄諄善誘道:“現在,把我想象成那個人,我馬上就要死了,靈魂消散,我們再無相見可能。”
“你是什麽感覺?”
在許慎說這話時,江恪腦子裏仿佛有根弦輕輕嗡了聲,像是有碎片撞擊,嘩啦一聲,玻璃渣潑碎滿天。
大雨傾盆砸下,木板,鐵皮,厚重土堆,土裏面,微弱呼吸聲以及求救聲。
氧氣越來越少,眼前不住發暈。
……他再也看不見他,他馬上就要死了。
沒人會記得來救他,他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消失,一點痕跡都不會有。
看見江恪發怔,許慎在他面前打了個響指:“江恪?”
江恪回過神來,眼底看不見情緒,一團幽深。
剛才的記憶,像是段插曲,根本不屬于被機械植入的記憶之一。
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嗎?還是只不過是他的錯覺?
第四次拍攝開始,許慎坐在機器後掌鏡。
十六歲的葉簫經歷過家破人亡後,得到機緣,決定上山拜入師門修煉,把修為漲上去,等自己強大起來,再去報仇。
他根骨極佳,又是千年難得一遇的靈根全才,很快得到門派重用,被整座修神峰上上下下都當作國寶對待。
然而,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在師門長老點名贊揚葉簫是整個門派希望後,那天晚上,葉簫睡着後開始做噩夢。
有小人從他門窗裏把心魔釋放進去,心魔游移到葉簫胸口附近,紮根。
心魔可以釋放出人內心最深的恐懼。
在葉簫的噩夢裏,他反複經歷于他而言最殘忍的那個夜晚,他被使喚出門買綠豆糕,而等他興沖沖買完回來後,他家上下五口,慘遭滅門。
五人整整齊齊被倒吊在懸梁上,血水染紅整片大地,也浸濕掉在地上的綠豆糕。
葉簫目眦欲裂,所承受的打擊是毀天滅地級別。
除了他家人外,整個村子裏的人,也再無活口,濃厚血腥味是空氣裏唯一味道。
陰風怒號,在葉家家門口,血紅大字宛如釘子般,寫了“魔物”二字。
葉簫看不懂那是什麽意思,是在說他家是魔物,還是說,他家是被魔物所殺。
偌大的村莊,死寂一片,只剩下個不到六歲的孩子。
他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奔跑,臉上滿是淚水和恐懼,他要不顧一切逃離這黑暗,他怕怪物會再殺回來,他不能死,他要活下去。
只有活下去,才能報仇。
然而,這次無論葉簫怎麽跑,都在原地打轉,熟悉的村莊和木門,還有家門口的竹林,以及倒吊在家門口,其餘五人的屍體。
一直跑到精疲力盡,再次跑回家門口時,除了釘在家門口的魔物二字外,葉簫看見他父母在四處逃竄,他們咆哮着讓葉簫快跑。
下一瞬,一刀封喉,父母身後緩緩走出個白袍逶迤垂地的中年男子,仙氣飄飄,慈眉善目。
他殺了葉簫父母,又殺了其餘人,面不改色地把屍體倒吊起來,然後掐指算了下,皺了下眉頭:“最近魔物出現得過于頻繁了些。”
葉簫站在門口,渾身冰冷,粗重呼吸聲撞擊耳膜,他呆呆的,仿佛任何動作都做不出來。
——殺他父母的,竟是他最尊敬的師父。
這是心魔化出的幻象,一旦葉簫開始相信,那也就離瘋不遠了。
葉簫伫立在冷風中,忽然村莊消失,場景變換,一個嬌俏少女踏風而來,身邊飄轉花瓣,她笑聲宛如銀鈴,又像是道光,将這個黑暗的,血腥的世界,撕破道口子,光芒從豁口中跳躍進來。
來人正是他練劍時救過的少女趙綿。
趙綿來到他身邊,輕聲問:“你怎麽了呀?”
葉簫瞳孔灰蒙蒙,蒙了層霧,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趙綿瞅了他會兒,抱住他,伸手蓋住他眼睛:“別害怕啊,我一直在你身邊呢。”
葉簫有些疲憊地閉上眼,終于清醒了些,想問她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話還沒問出口,胸口忽然一疼,他低頭一看,一把利刃插在他胸前。
溫暖活潑的少女笑着對他說:“你活該。”
最殘忍的事情不是讓人身處絕境,而是在絕境中的人得到過一線希望,轉而又眼睜睜看着這希望變成絕望。
轟的一聲,所有光芒如同潮水褪去,只剩下暗無天日,看不見盡頭的黑暗。
永無止境,像是座囚籠,要把葉簫關在這兒。
龐大綠幕下,江恪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風拂起他長袍,他眼神毫無焦距,空蕩且陰沉。
直到許慎喊卡,江恪放松身體,才從戲裏走出來。
助理上前給他遞水,他沒要,直接回了房車。
坐在一邊的副導演愣愣地道:“剛才江恪演得太出神入化了。”
身處現場,悲傷和絕望宛如長河,撲面而來,将人淹沒,與之共沉淪。
這戲結束後,差不多也到了晚上五六點,到了放飯時間,場務一一發飯。
許慎坐在機器後,天邊烏金西沉,如同打翻的橘子汽水,餘晖灑落,将一切都染上層暖黃色絨邊。
他眼睫低垂,安靜坐着。
剛才拍完最後一幕在他心底久久揮散不去,輕煙似的籠罩在心頭,又像是陰雲,晃一晃,随時可能下雨。
為什麽他會覺得那個場景有莫名熟悉感呢?仿佛在哪兒見過,可是又怎麽都想不起來。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是駱遠發來的短信:【許大導演,晚上了,請問我有這個榮幸跟你見一面嗎?】
許慎看了眼江恪房車,給駱遠回短信:【不好意思,我沒有空,下回再說吧】
他要忙着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