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親與家庭樹
“凡恩,你想不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
凡恩的母親——格瑞塔·瑞爾這樣問他時,凡恩時年十三歲。
時值他們一家因父親公司原因舉家從美國搬往A市。凡恩尚不能流利地用中文與人交流,但可以大概聽出別人講話的意思。一家人坐在飛機上相鄰的位置,凡恩靠着窗戶。
窗外是明媚的、藍與白構成的大陸。浸泡在藍色海洋之中如島嶼般呈碎片狀分布的白雲——飛機此刻就在這上面滑行。凡恩出神地望着窗外,沒有注意到母親在和他說話。于是女人又問了一遍:“凡恩,你想不想要個弟弟或者妹妹?”
凡恩搖了搖頭,然後說:“不知道。”而他想要說的實際上是“自己考慮吧!這樣的問題,自己考慮去吧!”在美國,家裏有許多孩子本身就是十分正常的事。凡恩猜測母親這樣問他只是出于心裏高興,并不需要他回答什麽。
只是,不管是凡恩、他的母親格瑞塔還是父親雷蒙德都沒有想過一種可能性。一度煩擾格瑞塔前後數月的所謂胃痛——在經醫院檢查後被證實是一塊瘤子,在她的子宮裏,并且,已經長到直徑接近20寸了。無法完整而不傷到子宮地将腫瘤切除的醫生,最後只能将腫瘤連着子宮一起切除。
手術是在A市的公立醫院做的。雷蒙德之前有聽說中國私立醫院的情況與美國大相徑庭,卻囿于公事繁忙無法立刻飛回美國。小小的凡恩全程和父親站在手術室外,看着父親簽醫生遞給他的白紙,腦海裏一片空白。醫生從手術室裏走出來,将切下來的東西拿給他們過目。基本完整的大塊腫瘤,還有粘着一部分腫瘤組織的子宮——看上去其實僅僅是一塊紅色的皮囊而已。想到自己就是在這裏面呆了十個月,凡恩的心情十分複雜。可以說,這種感覺就好像一個人成年後聽說自己的小學已經被拆成一片廢墟——不,比這更強烈與怪異,凡恩也無法準确描述這種情感。他咬着牙,眼淚卻還是快掉下來了。
“辛苦你了。”對着那塊紅色的皮囊,凡恩最後發出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喃喃。
醫生以為他是在和自己道謝,忙不疊用蹩腳的英語回應說:“沒什麽,沒什麽。”
——格瑞塔給凡恩生一個弟弟或者妹妹的計劃就以這樣一種有些殘酷的方式告一段落,只留下腹部一道疤作為曾經經歷過的證明。但這事還有後續,暫且不提。
瑞爾家祖上曾是英國移民。這個未曾在歷史書裏留下些足跡的家族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海上橫行——他們之中有許多是海盜,勇敢、蠻橫,并且缺乏對社會的歸屬感。漫長的時光琢磨就像是在他們的靈魂上一層接一層地套上俗世的包裝。到了雷蒙德的父親這一代,那種經由探險意味上的冒險精神轉變為了極致的入世勇氣。憑借獨到的眼光與及時出手的果斷決斷,老瑞爾從美國經濟蕭條時期那把廉價的優質股票中撈了一大筆,并就此發家,創辦了自己的公司。起初這家公司主營皮革的生産加工,規模很小,在之後的十數年裏穩紮穩打地改良發展,效益不錯。雷蒙德在接手公司之後開拓了業務範圍,旗下分設了現代化的複數個子公司,并将業務範圍拓展至美國以外——加拿大,日本,再到中國。
在此不得不提到瑞爾家随血統世代流傳的第二個東西——奇妙的東方情懷。這種東方情懷并不來源于《馬可波羅游記》式的金銀鑄成的大地一類不切實際的懷想,其緣由是,早年還是海盜的時候,與凡恩祖上同船的有一名來自中國的水手。他用身居英國之後學來的英語向年輕的海盜瑞爾講了許多中國的事。沒有金山銀山,卻有完全異于英國并且及其悠久的文化。與那名中國人相處的日子中,瑞爾曾一度憧憬他口中那個神奇瑰麗的東方國度。而在中國人離開瑞爾所在的城市之前,他将自己身上的一只玉镯子送給了瑞爾。
很可惜,凡恩并沒有親眼見過那只镯子。聽父親講,镯子在傳到第三代時丢失了。其原因是一場海難。突然的風暴襲擊了諾曼·瑞爾所在的船只,風暴之後諾曼發現自己在一塊漂浮的碎木板上,三天漫無目的的漂浮期令他幾要絕望,好在最後他看見了祖國陸地的影子。踏上陸地并就近找餐館飽餐一頓之後,他才意識到手腕上的镯子不見了。
那場海難帶走了全船上的數十名船員,諾曼是唯一的幸存者。或多或少地,他将自己這次大難不死歸咎于自己丢失的玉佩。晚年時期的諾曼收藏了許多玉器,這在當時的英國人裏并不常見。至于會選擇中國為市場拓展的方向,就原因來看也并非單純出于對未來世界形勢的預判。這之中帶有私心。以雷蒙德·瑞爾身為瑞爾家後人一脈相承的東方情結為主,以雷蒙德本人對未來這個國家經濟發展懷有的信心為輔——總之,其結果是在凡恩十三歲時,這家人從美國搬往中國偏南方的一個經濟蓬勃發展的城市——A市,其後的十四年至今,全家人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是在A市度過的。
剛搬來A市時,凡恩對周圍的一切都充滿了新奇感。又或許是繼承了祖上流傳下來的東方情懷,閑暇時他開始接觸中國的繪畫。
凡恩喜歡中國畫的筆觸,那讓他感到自由。西方一貫宣揚的自由他不曾從古典的西方畫裏看出,只覺得那些筆觸太過繁複緊繃。而古代中國的字畫,無一不讓他感到自由。如伸展向高空的竹,如枝頭盤旋的雀,如大筆揮就的墨黑色的芭蕉,又如工筆細描的奇彩的人物——“寫意”,他從老師口裏聽到了這個詞。如此精準又傳神的,寫意。就是寫意。在A市的中學讀了兩個月書後他向父親提議說自己想學中國的繪畫,父親也同意了,預計有時間就在當地給他找個老師。當然,最好是私人授課,實在不行的話,報個藝術班與一衆同齡但不同膚色的孩子一起學習也未嘗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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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将這件事延遲的,便是幾天之後格瑞塔的那次手術。
“……真想再領養個孩子。”
從麻醉藥的藥效中清醒過來的數小時裏,格瑞塔迷迷糊糊地說過許多話,這句話就是其中之一。凡恩聽見了。那時他正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
那樣也好,那樣也好。凡恩心想。他知道格瑞塔會這樣想并不是對他失去了愛,只是一家三口的家庭仍讓她覺得不夠……熱鬧。而對于凡恩自己來說,多一個同輩的家庭成員或許也能讓他心中的孤獨稍稍消弭一些吧。
只是,當時的凡恩以為這不過是母親意識模糊時說的一句夢話般的呓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