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繪畫與閱讀
轉眼夏日取代春風,聒噪的蟬鳴聲裏,凡恩迎來了他在A市念書以來的第一個假期。
格瑞塔已經出院了。至于凡恩的中國畫興趣班,其父經反複考慮後最終選擇了市少年宮中平均每班二十來人的大課。一方面考慮到兒子可以藉此練習中文,另一方面雷蒙德希望能就此激發孩子的競争意識——他希望凡恩能從與其他孩子的競争之中不斷提升自己的繪畫水準,而這對他性格的塑造至關重要。
凡恩十分要強。他害怕屈于他人之下,覺得唯一能擊垮自己的只有生發于自己內心,來自于、并且反饋于自身的劣等感,也只有這種劣等感,會讓他對未來充滿該死的自卑與不确定。來中國前他也有上過相關課程的補習班,但實際到校學習之後,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數學與中文課程的成績與班上平均水平都有相當大的差距。班上的同學對他很好。親切、溫柔……一切待人接物上的褒義詞彙都可以用在與他朝夕相處的那些同學身上。凡恩只是看不起自己。自己心中那個高傲的家夥看不起自己。這就是為什麽他會同自己的功課較勁的緣故,而這同樣也适用于他學習中國畫的進程中。
——凡恩是個高傲而自卑的人。
那段時間他對中國畫着了魔。酷熱的夏日裏,他與宣紙談戀愛,與毛筆談戀愛,與擠在瓷碟子裏氣味很重的色彩談戀愛。中國的紅色不同于西方的紅,沒有西方人眼中的暴虐與血性,卻像畫裏的朱砂,鮮豔又沉靜。擠在大片黑墨裏的朱砂也是帶墨的香味與氣質的,這就是為什麽凡恩喜歡用朱砂,甚至于全圖僅使用朱砂與墨汁作畫的情況也不在少數。
帶着自己近期畫的最好的一張在課後找老師評圖,凡恩感覺自己的心髒正抵着舌根跳動。
“……嗯。作為一個初學者已經相當不錯了,行筆較開始長進了不少,畫面的組成也有學到一些門道。“
“初學者”——這三個字令凡恩感到心裏不太舒服。即便這是事實,即便老師的确是在誇獎他——他也無法就此滿足。
“那、老師——”他用尚帶有古怪口音的中文問,“我的畫還欠缺點什麽?……或者說,怎樣可以讓我的繪畫水平精進一些?”
立刻地,仿佛未曾經過思考一般——坐在凡恩面前的中年男人回答說:“那就多看看。大師的畫,古代的書。從中感悟他們作畫時的心緒與思考。後一項在你繪畫技巧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才會顯現,現在只需要慢慢積累。你會發現繪畫、書法、文學,乃至于音樂——等等一切都是相通的。沒有這些底蘊,一個人的畫裏就會缺乏他自己的特色與魅力。你是外國來的吧,要常住的話,多看些中國文化相關的東西對你也有好處。諸子百家,歷代典籍,中國的東西很多與外國不同——也很有魅力。就像畫一樣,也許你會喜歡。”
——實際上,出于雷蒙德認為中式教育對孩子基礎能力提升更高的考量,凡恩并未就讀于國際中學,而是在當地一所小有名氣的公立學校進行着學業。這使得他不得不面對一個難題——文言文。對于一個連白話文都沒法捋順、就連日常生活中的思考方式都與中國人大相徑庭的外國人來說,學習文言文就是在讓一個走路都成困難的孩子跑步——太勉強,也太過艱難了。
或許真像老師說的那樣,多看些中國古代的書會好些。這樣想着,凡恩開始出入距離家較近的A市市立圖書館。
凡恩喜歡莊子。古代中國人書中瑰麗玄妙的幻想令他想起歐洲中世紀那些奇妙的怪物:兩條尾巴的人魚,獨角獸,除此以外還有許多。兩者相似卻及其不同。中世紀的幻想多是帶有詭異色彩的,這或許與當時極端狂熱黑暗的宗教統治息息相關;中國古代的幻想卻如構築與雲層上,看似沒經過仔細推敲而飄飄然。但,當凡恩将書上的一切在腦海中用中國畫的方式想象一遍後,那種感覺真令人要命地感動。令人幾要掉淚的感動。
某個星期天的中午,凡恩如往常一樣來到市立圖書館。可能因為當天不是工作日的緣故,閱讀區幾乎坐滿了人。凡恩手臂下夾着一本剛剛找到的《解讀莊子》,在閱覽室裏巡視有沒有可以使用的空座位。最後,他在靠近窗口的地方找到了目标。
那裏幾乎就是整個閱讀區的角落了。靠近窗戶,椅背能抵住牆。空座位位于從窗口數起第二個位置。有人坐在窗邊,個子小小的,黑發(在場所有人幾乎都是黑發,有些頭上有白發),紮着馬尾。那個人蜷着背,在看一本厚厚的書。
“你好,”凡恩走到那個人身邊,“打擾了。這個座位有人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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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對方沒反應,凡恩稍稍屈下身子:“你好……?”
突然靠近的聲音似乎把凡恩吓到了,整個身子偏向一側,好像下一秒就會摔到地上。好在隔壁就是窗戶。窗戶發出了硬邦邦的撞擊聲,有些大,閱讀區裏有不少坐着的人都轉過頭來看。那個人擺出雙手合十的姿勢不斷向他們點頭道歉,之後才小聲地問凡恩:“什麽?”
“這個座位有人坐嗎?”凡恩又問了一次。
“啊,……哦哦,稍微等下。”
他小心地将椅子往窗口的方向挪了一點。
“這樣就好了。……沒有人的,請随意吧。”
“謝謝。”
凡恩将椅子從桌子下面挪出來。他将整個椅子稍稍擡離地面,好盡量不發出什麽聲音。随後就坐了下來。
坐在窗旁的孩子一直悄悄看着他。
“……你看上去很奇怪,就像電視裏面那些外國來的人呢。金色的頭發是染的嗎?”
“我是從美國來的。”
“這樣啊——诶?怎麽會?”他睜大了眼睛,“電視裏那些人說的中文聽上去都好奇怪,而且你手上這本是中文書吧?”
“我的中文水平還是挺不錯的,平時生活中也用中文和人交流。”
“這樣啊。……抱歉了。”
就像剛才對閱讀區裏其他讀者做的那樣,他沖着凡恩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又點了個頭。接着便轉頭看自己的書去了。
那本書很厚。文字排得密密麻麻。凡恩忍不住瞟了幾眼,發現上面全是一直困擾自己的文言文。可光從外貌上看,那個孩子應該比自己還小幾歲。
“你看得懂這個?”
“嗯?……啊,勉勉強強可以。”孩子用手翻動了一下書頁,“這裏面有許多圖,對照着看差不多能知道個意思。很有趣。”
“這是什麽書?”
“《山海經》。講的是……什麽都有。怪物,地形,花草礦石……圖也很好看。”
凡恩側過頭看了眼他所謂“好看的圖”。說實在的,和他平時見到的中國畫差別太大,以至在他看來确實稱不上“好看”,倒更接近于歐洲那些中世紀建築承溜口上的怪物——怪異。這個形容詞或許更合适。
但更讓凡恩感到驚奇的,是孩子那句“差不多能知道個意思”。
他看上去不過是個比自己還小的孩子,僅僅是個孩子——卻能多多少少看懂對自己來說很頭疼的文字。
“你的父母平時有教你認文言文嗎,小妹妹?”
孩子搖了搖頭。
“沒有教過。另外,”他又說,“我是男生。”
凡恩立刻去抓他的馬尾。“好痛……!”孩子小聲發出一句吃痛的叫聲,眼睛眉毛都擰到一起去了。
——是真的啊。凡恩心裏一怔,對方則乘機打開了抓着自己頭發的凡恩的手,同時怒視着凡恩。
“對不起,”凡恩陪笑道,“不過這樣一來的話,剛才你對我頭發顏色的懷疑應該可以打平了?”
他向少年伸出右手:“既往不咎?我叫凡恩。凡恩·瑞爾。”
“……我叫肖。”
少年回話道。沒有握住凡恩伸出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一口氣把在老家碼的發了上來……!下一章只寫了一半,等寫完再發吧。
想盡快把這個故事講完,但就像簡介裏說的——它可能讓人不舒服。我在寫作時亦深受其困,當然,這種不舒服有很大一部分源于我自己的能力不足,墨水不夠。
想了想,更多的話還是留待文章完成,在後記裏說好了。
至于佑介與慎一的故事……可能要再放一下了。經過最近這段時間的寫作我開始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業餘寫手都不夠格。我需要閱讀。更多的閱讀。需要模仿。需要思考。在成長為一名合格的寫手之前,姑且先不考慮講兒子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