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囚徒與善人
探望室的中央橫亘着一整塊厚厚的玻璃。
已經不是第一次來這裏了,肖也基本熟悉了探監的流程。他坐在玻璃前。随後,那頭走出一名戴着手铐的女人。看見肖,女人張了下嘴,應該說了些什麽。但囿于中間間隔的玻璃隔音效果很好,肖什麽也沒有聽見。随後女人坐在與肖面對面的位置,拿起手邊的電話聽筒。肖也将自己這頭的聽筒湊近耳邊。
“——蘇秀姐。”
“好久不見了,肖。”
女人的聲音較自己上次來時變化不大,溫柔又冷靜。單從外表上看很難猜到她是因為什麽罪進來的——準确來說,你甚至難以想象這樣一個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人會犯什麽事。然而,就法院的裁決來講,現在坐在肖眼前的确實是一名因刑事犯罪而被判處五年有期徒刑的女子。因監獄的規定剪着俗稱“五號頭”的短發,皮膚也因缺乏保養而顯得有些幹燥——如今這個穿着囚衣的蘇秀與曾經那個自己一度羨慕憧憬的對象大相徑庭。
“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心态平和,認真做事,以後能争取到減刑也說不定。”
肖留意到蘇秀握着話筒的手上有一層繭。透過玻璃他看見蘇秀身後不遠處站着監獄的管教,自己這頭的玻璃表面隐隐約約也映出自己身後的獄警。
“我——”他試圖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一些,至少可以達到能讓人信得過的程度,“我,還有周巧、劉姐和宋姐——我們都在努力。争取明年能夠再次上訴,撤銷對你的指控……”
“嗯。”
“無論如何——蘇秀姐,不要放棄希望。一切都會好起來。等到你出來,就叫上她們兩個——到哪兒去玩一圈吧。”
肖頓了頓,又接着說:“像是海之類的——你對海有興趣嗎?就是電視裏出現的那種……呃,十分寬廣、遼遠,并且呈現出一種十分漂亮的碧藍色。你很難想象那有多大,但不得不說,注視海洋會令人心情愉快。”
“聽上去很棒。”
“是的。所以——”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肖。但你不要想當然地以為我脆弱、怯懦、遇到扛不住的事立刻就會崩潰,或者不假思索地意氣用事——我考慮過了。至今為止大大小小的事務,我在下決定之前都有權衡過個中利弊。肖,不要瞧不起人啊。”
——我沒有瞧不起你,相反,我從心底對你懷有敬意。僅僅只是坐在你面前同你說話就令我感到自卑,仿佛自己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膽小、最卑微、最不值得被肯定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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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注視着蘇秀的眼睛。那雙深棕色的明眸中似乎充滿了一種十分激進的物質,一種看不見、摸不着,但确實存在的物質。極致的光亮與極致的黑暗都會令人看不清視野裏的東西,肖不知道他與蘇秀之間的距離感與這個道理有沒有關聯。
最後,肖委托獄警将自己和以前在孤兒院的同伴給蘇秀買的東西(包括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交給她。走出警局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小腿都在打顫。
——好的。肖長吐一口氣,将袖口捋上去一截後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五點三十七分。要是坐公交車一定沒法趕上了吧。
雖然,要是直接打電話和劉宋周等人說自己會因為來看蘇秀而遲到,那兩人應該不會多說什麽。但在肖來看這種行為依然不太妥當。于是幾乎不加思索地,肖站在街邊。“出租車。”他向車來的方向舉起手。
十一月了啊。
街燈已經亮起來了。數十顆、數百顆發亮的橘色珠子向車後滑去,這讓肖想起以前看過的一部小說。小說裏主人公的愛人被惡龍劫走了,惡龍抓着她飛到海中央一座有着陡峭懸崖的孤島上。于是主人公取下背在背上的巨劍,向海面上豎直砍下。流動的水瞬間讓出一條邊緣平整的道路。海上浪花依舊,英勇的主人公沿着道路向島的方向走。
——最後,所有心懷善意的人都将得到幸福。
肖喜歡這句話。
他并不是喜歡用老年機。自制力太差雖然也是個理由,但這并不是關鍵。智能手機對肖來說就是個充滿了各種碎片的大垃圾場。其中的确有有利于自身的東西,肖能從那些文字或圖像之中汲取到生活的積極力量。但也有一些會令肖感到紮眼的東西。社會中陽光照不到的那面,未來的不确定性,時局的動//蕩……與其不論好壞将外界傾給自己的東西囫囵吞棗地一起咽下,倒不如将那個通口堵上。
肖喜歡淺顯正面的道理。曾經一度在真實性和理想性之間徘徊的他最終還是傾向于後者,覺得以前會對世間美妙的存在感到厭倦的自己只是氣急敗壞而已。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很好;輪回轉世,因緣果報,很好。十惡不赦的人,種種原因逍遙法外,過着比平常人好上百倍的生活——肖不知道這種事,不想去了解,也就談不上氣憤。
不知者無罪。肖從不将這句話挂在嘴邊,可這并不妨礙它成為肖的人生信條之一。
肖缺乏勇氣。他不會去冒險也不敢去冒險,希望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今年二十三歲的他至今以來只鼓起勇氣做過兩件事。而正是這兩件事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第一次,肖發現了孤兒院樓後的那個通往外面的洞。
當天下午他鼓起勇氣爬了出去。林立的高樓,商店,圖書館。他穿着一身算不上幹淨的衣服在街上走。街上人不多,但是很溫暖;秋天了,臉有點痛,但是——從胸口處生發出的溫度正逐漸擴散至四肢。肖有些暈眩,這種感覺很好,腳踩在地上時就像要騰空了一般。
就在這時,肖聞到了一股氣味。香氣。具體是什麽他說不上來,但對于一個平時吃飯只能吃個半飽的人來說太具吸引力了。于是他向着氣味所在的方向走去,最後停在一家叫“李記水餃”的店門口。
肖傻乎乎地在門口呆站了三分鐘。
“有什麽事嗎?”
——随後,門簾被撩開,露出後面一名五六十歲的老人的臉。
老人名為李舜達,目前正和妻子一起經營着這家餃子店。夫妻兩人有個做會計的兒子,叫李朝風——這些都是現在的肖所知曉的。而對當時的他來說,沒有比眼前這盤免費的水餃更珍貴的東西,任何名號都抵不過“大好人”三個字。
“小家夥,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叫肖。”
那之後肖常在偷着去圖書館的路上順便進餃子店裏和二老說點話。白食倒沒有再吃了,所謂困頓者最底線的自尊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肖沒有上學,這就意味着他有更多的時間用于精進自己的興趣。換種說法,他就像一塊浮萍。自由,沒有約束也沒有方向。但既然之前未嘗了解過“約束”的意義,也就不存在緊迫感與目标性。沒有路——本身也是一條路。
就這樣,他在沒有任何人督促的情況下開始慢慢看文言文的故事。
一開始他完全看不懂,好的,那就對着譯文看吧;這幾句翻譯得很相似呢,之間有什麽共同點嗎?那就對着解讀逐個逐個地來。肖喜歡這些前人留下來的東西,積極,且完全不極端。這就是肖想要的東西。
現實與理想之間,肖會拼了命得朝理想那頭游。對于肖而言這就是他的最後一道防線,只要将精神的塔築得足夠高,現實裏的一切喜怒哀樂對他來說就只是一陣微風罷了。
于是,在那個下午——肖遇見了凡恩。
金發小夥提出要坐在肖身邊時他确實慌了神。凡恩穿得很體面,短短的金發收拾得也十分幹淨。反觀自己——那時肖已經有三天沒有洗澡了,本來就長到能紮成馬尾的黑發也油光光的。而且這還是在夏天。當凡恩抓住他的馬尾的時候,肖腦子裏一片空白。近乎本能地将凡恩的手拍走、稍稍取回一些理智之後,最先湧上來的也不是憤怒,而是“自己的頭發說不定很油”的尴尬。
大概也是因為這件事,巫小燕走後逐漸淡化的整潔意識重新顯現在肖身上。想到以後凡恩再來說不定會帶自己去一些公交車能抵達的地方,肖又從認識的人手裏渡來一些零錢(其中大部分還是李舜達的,但總額也不多),順利地派上了用場。
然而,肖的心裏依然存在着一塊疙瘩。兩人剛認識時凡恩請他吃的那碗冰沙,其價格對于肖來說是一筆巨款,如果不給點回報的話肖心中實在是過意不去。
幹脆——就請他去李爺爺店裏吃餃子吧……?
這個突然冒出的念頭使肖眼前一亮。當天下午,在肖前往圖書館的路上,他向李氏夫妻征得了同意。作為交換,肖承諾此後一周的傍晚高峰期都會來這裏幫忙。
幾天後,兩人如期來到水餃店。還是加辣的蘸醬,肖吃得很快。中途嗆到了,他“吭吭吭”地咳了幾下就接着往嘴裏夾。
——啊啊,他的眼睛裏挂着辣出來的淚水。味道很棒。看樣子我并不是讨厭被嗆到的感覺,僅僅只是讨厭煙味而已,僅僅只是讨厭煙味而已。
待到聽聞“以後或許不能再見面”的發言與收到凡恩寫給他的電話號之後,盡管表現出鎮定,肖的腦子還是一團亂麻。維持着精神恍惚的狀态一直走到平日進出于孤兒院的洞口。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很可能是喂屎章。我盡量壓縮那一段,長話短說。但是內容仍然會很雷……
果然我并不擅長劇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