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十年彈指一揮間,霁雲山依舊,山間的薄霧悄無聲息地被一縷陽光沖散,澎湃的瀑布在一片清明中嘩然作響。
霁雲山明着看鐘靈毓秀,但怎麽都算不上一座善茬,原因無他,此山的霧氣跟女人似的,說變臉就變臉,再加上山間不成形的小路,愣是能把人往絕處帶,迷魂陣般看都看不清,不小心踩空便是萬劫不複,一般尋常人家采蘑菇是萬萬不會采到這座山上來的。
一布衣少年立于斷崖之上,擡手擋了擋陽光,此時一聲鶴鳴從頭頂傳來,他眯了眯眼,絲毫不帶猶豫,縱身與那山間鳥禽一同向下俯沖,在呼嘯的瀑布旁落下兩道筆直的身影,白鶴收攏羽翼,身形如箭,他則全身放松,順勢而下,臨到水花飛濺的潭面時,白鶴驟然張開雙翅,翩然滑出一道弧線,穩穩向前滑去,少年一個翻身,腳尖掠過水面,一身輕功潇灑利落,意氣風發。
陽光照得水面碎光零落,突然,一只不知好歹的魚正好躍出水面,帶出水光乍現。那白鶴顯然勢在必得,貼近水面加速滑行,少年一手握着根樹杈讨鳥厭地跟上,在它準備略過水面順帶将這頓運氣不太好的盤中餐叼走時,這個專挑事的搶先一步,鳥嘴下奪食,硬是用樹杈将魚叉走,轉過頭挑釁地朝白鶴“嘿嘿”一笑。
那白鶴像是氣極,仰頸一聲,鶴鳴直沖九霄,峽谷內回音缭繞,仙氣頓生,繼而調轉方向,向高空飛去,不與這無知小兒一般見識。
少年一側身,輕巧落在岸邊,身上已沾滿了水汽,他拍了拍衣衫,将還未來得及滲透的水珠拍下,然後熟練地升火,宰了樹杈上的魚,悠然自得地等美食熟透。
少年名為陸衡,他擡頭在山谷間掃視了一圈,四周樹木茂盛,偶然被風吹動,一片沁人心脾的寧靜。
他本是應該在這範圍內尋找他那神出鬼沒的師父陸子岈,可那厮斂氣凝神的功夫練到了極致,往這深山老林裏一鑽,別說是他,就連天上飛的鷹都沒法将這人給搜出來,若他真能歪打正着靠近,那厮的輕功又不是他這初出茅廬的能比的,保管在他還沒看見之前就消失沒影。
這“捉迷藏”的修行自他記事起就在持續,據說既能鍛煉他的感知,又能磨煉他的凝神功夫,若有一天,能不動聲色地抓到陸子岈這個當師父的,也算有所小成,于是陸子岈心安理得地有時候能一消失就好幾天。陸衡漫山遍野地找了幾年之後,突然有所頓悟,師父這通胡扯編得冠冕堂皇,莫不是為了逃避帶孩子吧?
陸衡今個兒也懶得焦頭爛額地四處尋找,好整以暇地等着魚烤得半生不熟,撒上一些山間野生的草植香料,借着四處拐彎的風勢香飄萬裏。
陸子岈本悠哉悠哉地依靠在樹上,看着陸衡聲勢浩大地驚動了整個山谷,先是“啧”了一聲,忍不住在心裏編排:“火候不夠,這水面怎麽能被他攪成這樣,身法用得着這麽花哨嗎,山裏都是飛鳥魚蟲,耍給哪個看呢,就這……他娘的在烤什麽!”陸子岈正有心一會兒好好給大徒弟多設幾道關卡,烤魚的香氣就随風飄了過來。
陸子岈:“……”
他的師父吳名不是多話的人,縱然一輩子的柔情可能都給了自己的兩個徒弟,也從未在言語上表達過什麽。陸子岈從來猜不透吳名,等到自己也收了徒弟之後,他有時也會揣測吳名的心境,自以為可能是摸到了點“邊”,可惜那點“邊”就是帶徒弟的種種不得章法。這會兒聞着絲絲入味的烤魚香,他也終于身臨其境地體會到了欲揍還休的內傷。
他思索了兩下,覺得不能任由這小子這麽松散,功夫還沒練到家,練什麽廚藝?
山谷間一陣風吹過,将火吹得晃了晃,旁邊林間發出樹葉摩擦悉悉索索的聲音,片刻又安靜下來。
陸衡輕笑了一聲:“妖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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擡手拿過樹杈,将魚翻了個面。
這陣風似乎起了個頭,随即一道淩厲的風裹着一顆石子直沖他後腦門而來,陸衡頭也沒回,微微一側,右手略過耳側,接住這顆小石子。陸子岈這顆石子打得雖直,卻并沒有用什麽力道,不然陸衡也不敢徒手接。
陸衡坐直,繼續眨也不眨地盯着那熟得差不多的魚,天地良心,并非是要裝什麽高手風範,就是防着某人又要使壞。
可惜陸子岈這只黃雀比陸衡這只螳螂可惡得多,緊接着,與剛才一般無二的石子以更快的速度打來,陸衡已經被逼得站起來,接連接住從四面八方而來的“暗器”,陸子岈投石并非是想以多取勝,石子飛來的位置都極其刁鑽,皆為人身上幾處命脈,真正過招中,若對方使的不是石子,而是真正的利器,躲不過就可以直接去見閻王了,只是……落到陸子岈手中,石子,哪怕樹葉也可以傷人,陸衡心知他沒下狠手,卻也絲毫不敢松懈,一邊躲閃,一邊還要留心顧着烤魚,沒一會兒就亂了方寸。
陸子岈也不知道是不是把撿來的石子給扔完了,開始飛樹葉,這可更要命了……陸衡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要讓樹葉按照指定的路線,再放水也要加上點功力,這麽薄的東西,就是翻書一不小心還要被紙割傷手,何況是被當做暗器使的樹葉。陸衡衣角、膝蓋處的布料已被割破,費力一個側身,躲過一片直沖他左目而來的葉片,擡手用兩指夾住,再回過頭,好,美食旁落。
陸子岈拿着樹杈,烤魚正呈現出一副香脆可口的賣相,放到鼻子下一聞,更是開胃……
陸衡:“師父。”
陸子岈睜了睜被烤魚熏眯了的眼睛,轉過頭看他:“嗯?”
十三四歲的少年骨架還帶着青澀,剛剛褪去了一點稚氣,陸衡的長相其實得了幾分他父親的真傳,臉型溫潤如玉,鼻梁筆直,嘴唇薄而文氣,笑起來看着很斯文,又帶着一絲天生的意味不明,唯獨一雙眼睛不像,格外黑白分明,年紀小,情緒還未能全然掌控,時不時會透出一股子壞,把那絲文氣敗了個幹淨,讓他看起來反而更像他的母親。
陸子岈洗耳恭聽他的“師父我錯了”雲雲,沒想到混小子用一雙特別容易裝無辜的眼睛直直看向他,委屈道:“我正是長身體的年紀……”
做師父的猝不及防被這句控訴驚動了深藏的廉恥心,腳下一滑,差點踩進水裏,咳了一聲,裝作什麽都沒聽到,臉上痕跡明顯地轉移話題道:“來。”
陸子岈一輕身,直接往陸衡追逐白鶴的路線飄去,幾乎看不到他在岸邊有什麽借力的動作。
陸衡趕緊跟上,陸子岈看起來輕的沒重量,在水面極快劃過,腳尖始終與水面保持一定距離,陸衡已在水面借了兩三次力,仍跟不上他的速度。
兩人先後來到瀑布下,陸子岈才用腳尖在水面輕輕一點,驟然向上竄去,要向上的力道不比在水面滑行,陸衡鞋已入水面以下,等他到達上岸時,陸子岈正從上向下俯視,整個人還是飄逸出塵得過分,衣袂翻飛可以直接去沾花惹草,一絲水汽未沾,表情也非常容易解讀——“你小子這點功力還有時間烤魚?”
陸衡懊惱地把肩一塌,發絲間身上沾了數不清水珠不說,鞋濕了一半,整個人寫着狼狽兩個大字。
陸子岈顯擺的輕功名為“浮光”,踏水而行,驚鴻一瞥,如光影乍現,無聲無息,無波無紋。以陸衡的年紀,有這樣的輕功底子,可以說是資質出衆,可“浮光”不僅僅需要資質出衆。
經這麽粗暴直白地一比較,陸衡絕望地盤算,幹脆也不用練什麽“浮光”,把自己的改名為“翻江倒海”得了。陸子岈心滿意足地咬了一口仍然香脆的烤魚,看着混小子隐晦地咬了咬牙,似乎終于服氣了,然後擡手彈了彈他頭頂的水珠,說道:“行了,明日随我下山。”
陸衡一怔,聽說別人家的徒弟都是要過關斬将,通過種種考驗,才被許可出山,怎麽輪到他,這邊剛被教訓完,就可以下山了?
陸子岈帶着烤魚,轉身走了,背着陸衡揮了揮手,想道:“頑徒要打擊一下放出去才不會惹事,不然哪管得住。”咬了口魚,暗自佩服起自己出類拔萃的管教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