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尾聲
蘇墨人雖醒了, 身體仍是虛弱不能走動。
夜行和錦衣帶來了他用過的輪椅,連皇子府的值錢物件一并捎上,全堆在青蓮谷的雜物房裏。
牧白與師姐們商量過, 決定在翡翠竹林深處辟一間兩人住的竹屋,于是每日除了推着蘇墨到谷中四處轉悠,便是伐下翠竹來,一點一點地搭起倆人的小屋。
竹屋落成那一日,牧白特地下了山,騎快馬到淩雲渡采買,順便從一醉軒打包了幾樣菜, 回到青蓮谷已是傍晚時分。
将菜下鍋熱過, 一樣樣擺到桌面上,再給傷患備好碗筷和勺子。
蘇墨坐在輪椅上托腮看着他, 等牧白忙活完了,才出聲:“小白。”
“啊?”牧白折騰半天,熱得沒胃口吃飯, 剛拿起山下帶回來的驿報“怎麽了?”
蘇墨咳嗽一聲,拍了拍腿:“過來坐這。”
“?”
牧白表示拒絕:“不了不了,一會兒給你壓出內傷來。”
蘇墨不言語,就那麽瞧住他。
片刻後,牧白敗下陣來。
他坐過去,動作極輕,一點兒重量都不往下壓。
蘇墨笑着問:“小白,你這是在我身上練什麽輕功?”
“我本來就這麽輕。”
牧白頓了頓,又轉移話題:“在停雲驿站那時, 你是不是也叫我往你腿上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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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墨輕輕應一聲:“嗯。”
牧白接着回憶:“你那時裝病, 日日使喚我, 我可都還記着呢。”
“那,讓你使喚回來?”
“等你傷好了再說。”牧白拾起勺子打了碗老雞湯遞到蘇墨手裏,自己換了個姿勢,兩條長腿架過輪椅的扶手,側着身打開驿報來看。
他這陣子在谷中寸步不離地守着,沒去關心江湖中的事,直到瞧見驿報上幾篇文稿,才曉得烏啼皇宮的事件告一段落,三皇子和他的黨羽大多折在那場宮變中,最後七皇子蘇承坐收漁翁之利。
至于國內爆發的叛亂,就得等他登位之後再慢慢處理,想完全平定下來,恐怕要花費不少的時間。
蘇墨如今傷勢未愈,牧白不想讓他再操這份心,于是快速翻閱過去,然而看到下一頁時,卻沒忍住出了聲:“什麽玩意,這誰寫的?”
“嗯?”蘇墨從湯碗裏擡起眼睛。
“玉樹山莊這些無良的撰稿人,竟然說你死了。”牧白險些把驿報撕了扔到一邊“別讓小爺逮到是哪個烏鴉嘴。”
蘇墨嗆了一下,放下勺子,輕聲說:“是我讓他們這麽寫的。”
牧白一愣:“什麽?”
“我讓送信鳥給林百曉帶了封信,讓他對外宣布五皇子傷重離世。”
“為什麽……”牧白脫口問出這句,便很快明白過來。
蘇墨估計早就打好算盤,準備在替蘇承鋪好路以後死遁了。
“如今扶持蘇承的勢力,多是我替他招兵買馬安排好的,我若還活着,遲早變成他眼中一顆釘子。”蘇墨沒有接着說這事,只擡手揉了揉牧白的頭發“別氣了。”
“哦。”牧白想了想,不放心地問“可,玉樹山莊既知道你還活着,他們能收錢替你發布這個假消息,會不會哪天用更大的價錢把你賣了?”
畢竟之前在烏啼皇都,牧白前腳走,後腳蘇墨就在玉樹山莊據點問到了他的行蹤。
“這你倒不用擔心。”蘇墨就着碗沿喝了口湯,輕描淡寫道“林百曉是我手底下的人,可以放心。”
牧白:“???”
他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噎了半天,只問出一句:“……你?”
“抱歉。”蘇墨輕聲解釋“若讓人知道我掌握着玉樹山莊,恐怕會被群起而攻之,所以我們對外都裝作沒有關聯,不是不信任你。”
牧白倒不介意這個,只是他經常在心裏吐槽玉樹山莊收錢寫虛假報道,用浮誇标題吸引眼球的行為,此前還不樂意讓這個無良中間商賺差價……結果最後發現是自己人?
原本牧白以為皇子殿下家道中落,以後要靠自己勤勤懇懇接懸賞養家糊口,現在看來……蘇墨就算沒了烏啼皇室的背景,光靠一個玉樹山莊,也比他一個行走江湖的窮大俠富有得多。
就離譜,非常離譜。
“那你先前還在玉樹山莊發布懸賞?”
蘇墨道:“我也沒想到你會全接了,那些原本只是給我手底下的人行動打幌子罷了。”
索性他在玉樹山莊發懸賞不用掏錢,就挂在那,哪天需要鏟除名單上的人,便派手下去辦,撤掉懸賞令以後再發篇文稿,裝作是有人接了懸賞,便沒人會直接懷疑到他身上,也不容易暴露他手下的勢力。
至于其他的懸賞任務,便都是照玉樹山莊的正常流程走。
牧白:“……”
蘇墨咳嗽一聲,指了指靠在角落裏的天雨流芳劍:“其實要殺魏鵬程的也是我。原本林百曉不打算将天雨流芳給你,所以拿這個懸賞來刁難你……”
牧白打住他的話頭:“好了你不要說了。”
他感覺自己像是蘇墨手下商家外聘的一個打工仔。
蘇墨見牧白眉眼都耷拉下來,手指撥了下他的睫毛:“怎麽了,不高興了?”
牧白恹恹道:“我還想賺錢養你,結果你是發工資的。”
蘇墨笑出聲來:“等這陣風波過去,我帶你去見一趟林百曉。往後你要打聽什麽消息都可以問他,藏劍池裏的劍随你挑,可好?”
如今烏啼國內憂外患,而五皇子在世人眼中已經死了,蘇墨無需擔心被皇室其他勢力盯上,行事也不必像從前那樣小心。
牧白心情稍微好了一點:“那我挑幾把回來給師姐她們。”
他不想再聊這個,便說:“這事過了,吃飯吧。”
“好。”
吃過飯,牧白推着蘇墨去桃花林散心。正是落英缤紛的時節,兩人沾了滿身桃花瓣,及至夜色漸深,回到竹屋裏換下了衣裳,仍有一絲清幽的花香久久不散。
牧白鋪好了床褥,過來扶蘇墨上床,卻被他拽了一把,跌坐到輪椅上。
屋門已合上,竹窗卻還支着,沒有落下。
他們這屋坐落在竹林深處,莫說夜裏,就是白天也根本不會有人來。
牧白被蘇墨從身後圈住,後頸撲上暧昧溫熱的氣息。
他有點癢,耳根不自覺泛起了桃花似的淺紅。
“你傷還沒好,不能……”
“小白。”蘇墨已然叼上他耳尖“你不想嗎?”
牧白向來拿好哥哥沒有辦法,幾乎沒有如何抗争就敗下陣來。
他顧忌蘇墨的身體,只好自己主動,盡量不讓坐着輪椅的傷患消耗太多力氣。
蘇墨只需親吻、偶爾扶住牧白一下。
他輕輕把被汗浸透的人攬進懷裏:“我從前倒沒想過,做個廢人還有這種好處。”
稀薄的月光從竹窗外落進來,風吹過竹林,夜色中碧影搖曳。
衣襟堪堪挂在臂彎,露出從後頸延伸至肩頭、脊骨的線條,牧白累得兩手搭在蘇墨肩上,腦袋埋進他頸窩裏,低低地喘息:“蘇墨哥哥……今晚就到這吧。”
“累了?”蘇墨輕輕拍了他的背,手沿脊骨一路下滑,将淩亂的衣裳連人一起抱了起來。
牧白:“???”
這人怎麽就從輪椅上站起來了?還走得飛快?
他被放在床榻上,睜圓了眼睛:“蘇墨……”
将他抱過來的人已伏下身,烏發散落在床榻上:“嗯,我在。”
“你又捉弄我。”牧白惱羞成怒,說出來的語調卻在耳鬓厮磨間被烘得溫軟,倒像是嘀咕什麽悄悄話。
蘇墨笑起來,也輕聲與他咬耳交談:“我沒有捉弄你。”
牧白想說“我信你的邪”,出口卻被撞成一些奇奇怪怪的聲音。
翌日,牧白醒來時看見躺在身旁某人的臉。
此人昨夜游刃有餘,完全沒有一點傷患的樣子,動作堪稱激烈,還能在他耳邊不帶喘地說着撩人的情話。
于是牧白擡手推醒枕邊人。
蘇墨睫毛顫動兩下,睡眼朦胧,嗓音也帶着些困意:“小白,不要鬧。”
牧白一下揪住他領子把人從床上拽起來。
這下蘇墨睡意全無,只得茫然地瞧住他。
牧白彎了彎笑眼:“好哥哥,我看你身體已經大好了,不如以後就你來做早飯吧。”
“我想吃鳳尾群翅、翡翠玉扇。”
蘇墨:“……”
“還有,我被你折騰得腰酸腿軟,今天就換你伺候我。等會兒吃過早飯,我想出去散散心,你看要背着,還是推輪椅……”
那天以後,原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皇子殿下被牧白奴役了很長時間。
當然,是心甘情願的。
兩人幽居在青蓮谷深山的竹林裏,吹笛舞劍、摘花釀酒,時間一晃便過去半年。
乞巧當天,淩雲渡的街市早早開放,行人如織。
有賣報的小童挎着破破爛爛的包穿街走巷:“賣報,賣報——最新的江湖驿報,踏雪少俠與一黑衣公子并肩出沒,疑似将成立‘黑白雙煞’俠盜組合……”
街邊,某位背着劍,戴着鬥笠的白衣少俠交給老板一兩碎銀:“兩碗陽春面。”
“好嘞,少俠這邊坐!”
他與身旁的黑衣公子在桌邊坐下,掀起鬥笠邊沿綴着的羃籬透了口氣,忍不住吐槽:“好哥哥,你跟林百曉說說,別再登我的稿子了……什麽‘黑白雙煞’,聽起來像一對憨批。”
何況水浒傳的黑白雙煞裏還有個李逵,牧白一喊蘇墨“哥哥”,腦海裏就會浮現出他的表情包,瞬間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萌萌噠的兄貴。
蘇墨不知道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只輕笑着點了點頭:“好,我晚些去趟玉樹山莊。”
吃過陽春面,兩人又去茶樓裏聽先生說書,午飯也沒正經吃,拎着一紙袋包子饅頭便上街閑逛。
午時天高雲淡,日光撒落在樹梢上,風拂過千萬片波光粼粼的金葉子。
然而這晴朗的好天氣沒有維持多久,到了傍晚,天空暗下來,竟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牧白雖戴了鬥笠,仍躲進蘇墨的油紙傘下,有些掃興:“竟然下雨了。”
綿綿的細雨也将小販們打了個措手不及,紛紛收攤,将擺攤的布蓋在頭上跑路。
賣花燈的老大爺倒是優哉游哉,支了把傘靠在棧道口,看着四散躲雨的行人。
蘇墨遞過碎銀給他,買了兩盞花燈,老大爺瞧住他,樂呵呵地:“這位小公子,我記得你。去年你不是帶着個白衣姑娘……”
牧白忍不住笑起來。
這大爺口無遮攔,若是旁的小情侶過來,指不定能讓他攪黃了。
“好哥哥。”牧白半開玩笑地問“去年那個白衣姑娘和我,你喜歡誰更多一點?”
蘇墨道:“都喜歡,我不偏心。”
“哦。”
牧白随他走到棧道盡頭,蹲下身,點燃了一盞花燈,小心地用手護着燈火。
蘇墨将傘遞出去一些,在雨中送了搖搖晃晃的花燈一程。
他回過頭,便見牧白雙手合十祈願。
這個願望似乎很長,長到蘇墨移開了視線,他都還沒睜眼。
花燈離開傘的庇護,被雨絲敲打着,在水面上沉浮,幾番颠簸,仍頑強地漂流向遠方。
仿佛上天也垂憐這兩盞小小的花燈,雨竟忽然停了。
輕雲散去,露出夜空中皎皎的半輪銀月。
蘇墨收起紙傘,抖去雨水,牧白這才睜開眼。
“許了什麽願?”
“這可不能說,說出來就不靈了。”
兩人往回走時,街上行人還很少,彌散着雨水與桂花、柑橘的香氣,帶一點夏夜的涼意。
蘇墨望着冷清的長街,孤獨得像他從前一樣,連巷尾屋檐上的瓦片也生出寂寥的青苔。
然後牧白走了過來。
雨停了,沿街商戶陸陸續續将花燈挂了出來,一盞一盞點亮空寂的長街。
他偏過臉,看見牧白漂亮的眉眼,那雙眼裏映出花燈的光,很燦爛,也很溫暖。
“蘇墨哥哥。”牧白輕輕笑着說“雖然我方才許了很長的願,其實總結起來也不過是幾個字。”
仗劍天涯也好,幽居山林也罷,春日摘花釀的酒,拿來敬清秋冷月,夏夜裏煙火花燈,也留到漫漫雪夜,添一點光亮,和着噼啪燃燒的木柴,便足以取暖。
“一生太短,我不貪心,只願能與你朝朝暮暮,四季相依。”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