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家妹
正月裏的奏章慣常都是各種吉祥話,不是天災人禍的大事,都要等到出了正月才往上奏報。剛過正月十五,阖宮上下還沉浸在前一晚的賞燈宴飲的歡樂中,鴻胪寺就沒眼色的遞上了北邦的信函——必勤格向朝廷求婚,請求迎娶一位公主。
這本是一件兩國聯姻的好事情,兵戎之後再行婚嫁,也是古已有之的傳統,而先皇的四位公主,兩位已嫁人,剩下的兩位只有秦國長公主年齡适合。
但這位秦國長公主和其他長公主不太一樣,她是玺正一母同胞的嫡親妹妹,當朝皇太後的親生女兒。雖然皇太後知道應以大局為重,但一想到将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往異族孤地,猶豫片刻還是決定不做出半點妥協。
朝中大臣自然支持聯姻,卻又不敢觸怒太後。有些動了心思,竟想出推薦母妃早逝的韓國長公主出嫁北邦。韓國長公主年僅十一歲,見了玺正還會撒嬌,這樣的一個孩子又怎能和親?
想起這件事情,玺正就隐隐覺得煩躁。一摞摞請求應允韓國長公主和親的奏章,說什麽雖未及笈卻是金枝玉葉定能通兩國之好,說什麽長公主幼齡出塞日久可習異族風俗,看得玺正面色泛青。一擡頭忽見韋蘊雲髻簪花,略施脂粉,一襲水紅色曳地長裙,妖嬈中帶着素淨,托着茶盞,春風滿面的立在麟德殿。
“惠妃來了。”玺正疲憊的說道。
大概是從雁門關激戰時開始養成的習慣,每當等待軍報心煩意亂的時候,總想喝點清思殿的安神茶。這兩日實在是煩悶,所以今天讓崔忠親自去接韋蘊來麟德殿,為他沏一杯安神茶。
韋蘊近前将安神茶遞到玺正手中,笑意盈盈的說道:“皇上今日應該往禦園走走,聽說一株老桃樹這兩日忽然開滿了桃花。”
“朕哪有什麽心情看桃花!”玺正指了指桌案上堆積的奏章,“必勤格請求聯姻的事情,已經讓朕頭疼不已了!”
“臣妾記得韓國長公主今年虛歲也有十二了。”韋蘊看着玺正徐徐說道。
玺正抿着嘴角,嚴厲的看着她,“惠妃不會也打起韓國長公主的主意了吧!”
韋蘊見此,并不害怕,而是笑道:“臣妾是想,長公主大了,需要幾位身份高貴的千金入宮陪伴。”
“怕是陪讀沒有選出來,長公主已然遠嫁塞外。”玺正冷笑道。
“憑心而論,必勤格特勤出身高貴,又深慕漢學,是個不錯的驸馬人選。更何況從此與北邦締百年之好,修萬世太平。”韋蘊笑道。
“可是長公主只有十一歲!”玺正雖然知道韋蘊所說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幼妹的年齡,還是有些心疼。
“臣妾是想,長公主年歲還小,正是需要伴讀的年紀。請皇上下道旨意,讓在京宗室以及四品以上官員,十五歲至十八歲未曾婚配的千金,一律入宮,從中挑選陪伴長公主的人。至于聯姻,緩緩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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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使臣來信,必勤格将擇日進京。”玺正反駁道。
“必勤格特勤如此急促的想要聯姻,這其中是不是還有什麽隐情?”韋蘊問道。
“探子來報,北邦可汗的身體,開春以來已經大不如去歲康健。朕估計必勤格這麽着急來迎親,是怕一旦老汗王薨逝,咱們趁亂用兵,娶位公主至少能确保邊境不起戰事。”玺正低聲說着。
“若是如此,長公主一入北邦就難免會卷入汗位争奪。這等險惡的境地,長公主怎麽應付的過來!”韋蘊說道。
玺正輕嘆,說道:“你也知道,秦國長公主是母後心尖上的人兒,自幼又被父皇驕縱慣了,朕怎麽能讓她遠嫁塞外呢!韓國長公主,身量都沒長齊整,她若去了北邦,千山萬水,她可經不起折騰。”
“皇上,宗室之中也許有合适的縣主。”韋蘊在旁勸慰道。
玺正對韋蘊的脾氣秉性還是略有了解,這繞了一大圈,應該是早就有了打算。
玺正睇了身旁的韋蘊一眼,突然笑道:“你這唬弄人的主意,不怕他們知道了恨你?”
“什麽唬弄人的主意?臣妾愚頓。”韋蘊笑道。
“愚頓?你呀,使勁裝糊塗吧!”玺正笑道,“朕這就拟道旨意,給兩位長公主好好地選個陪讀。”
被選中的十位姑娘各個貞靜賢淑,除了一個叫韋萱的女子。
韋蘊千算萬算沒有想到,一直在洛陽城裏的妹妹,居然在皇上下旨的前幾天回到了長安城。人都是有私心的,她雖然知道必勤格是人中翹楚,卻也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被太後選中遠嫁塞外。
其實陪讀不過是個幌子,為的是在宗室顯貴家中選出一位與秦國長公主年歲相仿的女子,由皇太後出面認為義女,封為長公主代嫁塞外。但凡條件具備的世家,都将女兒或放定、或送出長安城。誰曾想妹妹偏偏在這個時候回到了長安。
躲不過去,只好被送進宮裏。韋如令冒着外臣不得與內廷通信的危險,從洛陽給韋蘊捎了一封家書。韋蘊不用看內容也明白老父的意思,讓多福特地多跑了幾趟太後的長慶殿,暗地裏為韋萱安排了一番。
韋萱比韋蘊小兩歲,過完年虛歲十七,在平常人家必然是放了定,準備發嫁。韋如令因為四十多歲才得了這麽個女兒,疼愛至極,一直舍不得她嫁人,想要多留在身邊幾年。這韋家二小姐,自幼被嬌寵着長大,在家裏就是個霸王一樣的人兒,比自己的哥哥還要在父親跟前得寵,阖府上下都由着二小姐的性子。她打小喜歡醫術,韋如令居然請了洛陽城的名醫進府指教女兒,這位韋小姐自從學了醫術,将開藥紮針當成了愛好,上至韋如令父子,下至丫鬟仆婦,生了病,得她先瞧過了,方準府外的醫生把脈。這麽一個人物,進了宮,自然少不得讓韋蘊操心,隔幾日韋蘊就将她請進清思殿耳提面命一番。
“裝愚守拙,謹言慎行,我都遵照了姐姐的囑咐。可是姐姐,皇太後看樣子好像挺喜歡我。當着公主、縣主們的面誇獎我。那幾個世家小姐,羨慕極了!”韋萱一口氣往下說,神情難掩幾分得意。
任誰也要得意的,皇太後的青睐,多少人想要還得不到。
“你在長慶殿也是這樣說話不帶喘氣的嗎?”韋蘊斥責道。
韋萱向她吐吐小舌頭,作了個頑皮的表情。
“唉,”韋蘊嘆了口氣,“出頭的機會讓給那些世家小姐,別總在太後眼前晃悠。姐姐說這些,都是為你好!怎麽老也長不大似的!但願你這樣瘋瘋傻傻,沒有惹禍才好。”
“姐姐,有一件事我不知道算不算惹禍。”韋萱怯怯的問。
“說吧,又捅什麽漏子了?”自己妹子的劣行自己還是知道一些的,根本就沒指望她一時半刻會改。
“那天在長慶殿裏和公主們玩捉迷藏,我說藏在壁龛裏,秦國長公主非說不好,帶着我躲在長慶殿後殿神龛下面。我同她講躲在神龛下面不好,可她非說長慶殿後殿一般人不會想到。誰知道淮陰縣主一路跟着我們,騙她往別處去,她還是跟着我倆,非要一起擠進神龛,結果神龛裏供着的佛像就摔在地上了。”韋萱越說聲音越小。這是她做賊心虛的一貫反應。
“磕壞了?”韋蘊緊張的問。
“還好只是磕了一個角。”韋萱回道。
“幸虧是金佛!”韋蘊接腔道。
“不是啊!是一尊白玉佛像,上面還嵌着好多寶石!”韋萱驚訝的反駁姐姐。
“白玉佛像!嵌着寶石!”韋蘊腦袋瞬間疼了起來。長慶殿供着的那尊佛像可是六十年前開國皇帝專程從佛國迎請而來,當年由四位大德高僧護送進京。
“你!”韋蘊一時語塞,忍不住斥責,“你呀!添亂的事情總是少不了你!我囑咐的話全成了耳旁風!”
“太後都沒怪我,你還兇我。”韋萱低聲嘟囔。
韋蘊無語了,她怎麽會有這樣的妹妹,總是一副占理的樣子。實在是懶得再搭理她,扭過臉自己喝茶。
韋萱看着姐姐臉色不善,讨好的拽着韋蘊的衣衫賠笑,“姐姐,你生氣了呀!我知道錯了!”
韋蘊無奈的看着她,這妹妹從小到大沒少生事,每次都是這樣,耍耍賴,全家人縱着她。
“你有什麽錯!你不是出了名的韋有理麽!”韋蘊沒好氣的說道。
“多早前的诨名,姐姐還記得!我早就不叫韋有理了,我現在啊,叫常有理!”韋萱舔着臉,往韋蘊身上蹭,耍寶賣乖。
韋蘊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個韋萱啊,就是這點好,永遠的厚臉皮。
“我啊,還給姐姐帶了個驚喜呢!”韋萱說着俯身在韋蘊耳畔。
“鬼鬼祟祟的,什麽驚喜?”韋蘊怕癢,笑着推搡過她,問道。
“你決不會想到的一個人,要來京城啦。”韋萱故意賣個關子。
韋蘊一陣心慌,腦海裏蹦出一個名字來,面上依舊撐着,笑問道:“誰呀,讓你這樣鬼鬼祟祟的。”
“岳師傅,想不到吧!”韋萱得意的笑道。
怎麽會想不到!
入宮一年來第一次聽到岳清遠的消息,韋蘊覺得手指肚發涼,手腕輕輕打着顫,她故作鎮靜的問:“是嗎?岳師傅不是不喜歡長安城嗎?”
“我也這樣問的岳師傅!岳師傅說,他要履行對一位舊友的許諾,來長安出仕。”韋萱回道。
韋蘊聽罷,靜默不語。
那年她十四歲,将要及笈,在洛陽家塾裏,筆墨之間,詩書之中,有他倆彼此的欣賞。岳清遠曾想向韋如令提出進京考取功名然後迎娶韋蘊的想法。可是他還沒來得及向韋如令提及自己的打算,新皇登基,将所有人的命運打亂。韋蘊被韋家老夫人迎接回長安城的韋府,從離開洛陽的那一刻,就注定總有一天要成為皇帝的後宮。
一晃五年過去了,岳清遠三個字早已沉寂于心,也必須忘記。
“師傅什麽時候上京來?一切可好?”韋蘊刻意淡然的問道。
“岳師傅讓我代他向姐姐問好,說下個月就要來京。岳師傅現在一切安好,只是尚未娶親。我對岳師傅說,沖他那一表人才的長相,長安城的名門淑女一定會為之傾倒的。”韋萱眉飛色舞的笑道。
韋蘊輕斥,“你一個姑娘家,怎麽能和師傅說這樣的話!”
韋萱笑道,“岳師傅同咱們一般年紀,哪裏端得起架子啊!”
“一般年紀?”韋蘊故意清清嗓子,“分明大你一輪生肖!”
韋萱嘿嘿幹笑兩聲,“岳師傅長得年輕,我一時忘了也是情有可原。”
“真真成了常有理!”韋蘊笑着伸手戳戳她的額頭。
等到韋萱回了長慶殿,韋蘊一個人坐在清思殿中的時候,她想起了十四歲那年春天洛陽滿城飄舞的柳絮,想起了他在案頭寫罷“清蘊流遠”四個字時回頭看她的眼神。
作者有話要說: 韋萱的命運是另一本小說,寫于七年前。比起韋蘊的深沉內斂,韋萱的性格更為奔放熱烈。我的好友麗君說,比起韋蘊她更喜歡努力追逐愛情的韋萱。但不是所有愛情,追逐就能得到,也不是所有的單純都會被欣賞和保護。她的故事從這章開始,将會在另一本書中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