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割舍

太後離宮近三個月才回宮,玺正自然要安排後宮宴飲慶祝。等太後在長慶殿安頓好,玺正選了月圓的好日子,領着阖宮內眷給太後助樂。

筵席開在禦園水岸邊的含煙堂,一應人等都按照品轶左右站開,恭候聖駕。其間有位姑娘出衆顯眼,一身水綠衣裙、低挽髻發、貼鬓簪花,眉心點着濃得化不開的桃花钿。玺正從她身邊經過時,她故意低頭一笑,眼角卻向上妩媚的瞟了玺正一眼。

杜妍近身走在玺正身後,不動聲色的将臉別開,裝作沒看見。韋蘊雖然也将頭低下,可是心中卻瞬時翻江倒海。只有年輕氣盛的寧兒,跟在韋蘊身後,忍不住上下打量她。

玺正笑眼裏含着贊賞,問道:“朕這記性!你是……”

那綠衣少女将小嘴一噘,帶着三分嬌嗔道:“奴婢是前不久給皇上跳過‘霸柳青青’的李月湖。”

“月湖。”玺正在腦子裏細細思索,近來寵幸的宮人太多,對她還真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印象。“月湖,好名字。”

崔忠近前在玺正耳邊低聲說道:“皇上,李寶林是年初進的宮,給皇上侍過寝。”

玺正轉過頭低聲笑道:“朕就說看着她有幾分面熟,就是想不起在那見過。給朕留意着她。”說罷笑着往前走。

借着含煙堂前一片荷塘賞月飲酒,繞塘的回廊裏,幾十名身穿藕色紗綢的女樂斜座成行,一時絲竹交響,清音悅耳,遠遠的從廊子飄到堂裏,如夢似幻。太後坐在含煙堂正中禦制的水晶榻上,沖着餘嫣笑道:“知道你會吟詩,今天當着她們的面,也吟首詩助助興。”

餘嫣輕輕起身,微微點頭,将目光望向那一片荷塘,神采飄逸超脫,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聲音舒緩,輕道:“月上中天正寂寥,潋滟池水影芙蓉。何處桂子暗香動,絲竹清音在帝鄉。”

玺正端起六瓣水晶觞,對餘嫣笑道:“昭容乃後宮第一女翰林也,一點也不比翰林院裏的翰林差。”餘嫣淺笑,并不接腔,只是向太後謝了恩,便落了座。

玺正臉上讪讪,太後笑道,“咱們餘昭容不稀罕皇上封翰林,皇上若是有心賞賜,送兩方好硯臺,比什麽都強!”

玺正緩了緩神色,賠笑道,“母後說的極是,明兒就挑兩方硯臺賞賜餘昭容。”

觥籌交錯間,忽然看見荷塘正中有位身着蔥白色紗衫的女子翩翩起舞。輕盈的身段在荷花間飄動,月光照耀着她細致的臉龐,有種驚世的美貌,恍若仙子下凡,借着廊上飄來的絲竹聲,真讓人有種身處夢境的幻覺。

衆人吃驚的望向她,寧兒先失聲喊了出來,“是李月湖!”

不是李月湖又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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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買通了劃船的小太監,在荷塘中央用船搭成了一個小舞臺。她趁着餘昭容吟詩的功夫,從含煙堂下溜了出來,在這小船上出其不意舞邀君王。

玺正果真呆了。後宮佳麗無數,卻沒有一位這樣大膽邀寵。她帶給他前所未有的視覺刺激,撩撥着他的神經。一時間,所有的不快煙消雲散,眼裏只有李月湖,那水中央的翩翩佳人。

看着玺正一時愣神失态,韋蘊忍不住從嗓子眼裏冷笑。這就是她眷戀的長安城中的他,這就是清遠口中所謂的“情意”。韋蘊忍不住起身悄悄退席。她也不想這樣,可是她所有的教養還是沒能抵的住心中的酸澀和幽怨。

“韋妹妹哪裏不舒服嗎?”杜妍的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

韋蘊努力地擠出笑容,轉身回道,“夜裏池邊有些涼,吹得頭痛,往後殿歇歇再來。”

太後聽見兩人低語,指派身邊的大宮女近前問話,知道韋蘊身體不适,讓随侍的宮女送她回了熏風殿,并去太醫院請了禦醫。

這般動靜,玺正只是看了兩眼,見太後身邊的大宮女照應,也不問什麽,依舊專心致志的看向池塘中心的美人。

韋蘊的心,因為玺正的眼神,比池水還冷。

可是就在那天晚上,在熏風殿陷入寂靜的時候,他出現在她的寝室裏面,坐在她的床沿邊。

沒有傳喚,沒有燭光。只是憑借着一點點月光看着她。

他問她:“就這麽怨恨我?”

她躺在床上并不言語。借着月光,玺正看見她臉上晶瑩的淚珠,剛想要伸手去抱住她。韋蘊一翻身,側身面向床裏,默默地流着淚。

玺正嘆了口氣,在床邊坐了好一會兒,走了。

無論昨夜的宴飲如何的歡暢,都不會妨礙長慶殿佛堂清晨舒緩低沉的誦讀聲。在翠微宮聽慣了餘嫣誦經的聲音,回宮之後,韋蘊也喜歡上了她平靜安詳的聲線,能撫平她怨恨的靈魂。在熏風殿梳洗過後,韋蘊便往長慶殿請安禮佛。

餘嫣照例從佛龛前請下經書,雙手奉給太後。可是這一次,餘嫣奉過經書後,卻長跪不起。

“太後,請您收下奴婢。奴婢願此生為您禮佛祈福,伺候您飲食起居。進奴婢的一份孝心。”

太後驚訝得看着餘嫣,“你現在不是在伺候哀家嗎?起來,快起來。”

小太監趕忙上前去扶餘嫣,餘嫣輕輕甩開他,爬到太後跟前,接着說道:“奴婢要去封號,留在長慶殿。奴婢求太後應允。”

看着一身素裝不施脂粉,面龐因激動而微微泛紅的餘嫣,太後心中不禁泛起辛酸。

這孩子伺候自己多年,早已是心無雜念,無欲無求。她才剛剛二十五歲,心境卻如同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妃,早将人間歡愛看輕看淡。

“起來回話!”

“太後不答應,奴婢願長跪不起,直到您應允。”餘嫣神色堅定的說道。

太後長嘆一聲道:“總是有個因由的!為何突然這般要去了封號!”

餘嫣聽太後這麽問,眼眶中瞬間含着熱淚。

有些因由,她實在無法向太後啓齒。支撐她在玺正身邊的所有理由,在昨夜轟然倒塌。後宮新進的禦女中,有人認出了太後身旁吟詩的餘昭容,正是當年雍王所奪的雷祯之妻。而餘嫣則從她的閑言碎語中,聽聞雷祯早已陣亡的消息。她不能追随他而去,可再也不想頂着玺正後宮的頭銜。早知今日,那一時在雍王府中,就應該自盡。她以為自己的委曲求全,能夠保護雷家和餘家,到頭來,還不是如此這般。雷祯離開長安的原因,她怎會不知,心中的幽怨這些年壓得她夜夜失眠!

眼淚順着腮幫止也止不住,哭到傷心處,整個人都抽搐起來。多年的心酸,壓抑的真情,在這一時,全部爆發。餘嫣,再不是那個風輕雲淡的女人,也無法再做到熟視無睹的生活。

太後看着餘嫣如此,也心灰意冷,再多的話,也問不出來。

“去封號的事情,哀家也做不了主。你先起來,等皇上下了早朝,由皇上決定。你畢竟是皇上的後宮,不是普通宮女。”

餘嫣抽泣着起身,站在一側。韋蘊看着她灰白的臉龐,心裏不由的暗自心傷。這後宮看上去最為平靜的餘嫣,原來也是這般的千瘡百孔。

玺正一進長慶殿就看見韋蘊立在太後身後,心裏不由一緊。莫非說要去封號的後宮就是她!三個月沒見,她倒長了本事,想出這主意氣他。哼,沒門!去封號,絕對不準!

看見玺正進門的一瞬間,韋蘊知道,這輩子,不見這個男人她是她,而見到他,她就休想心緒寧靜。南山上她無法忘卻的長安,不是人間煙火的繁華,而是龍首原上麟德殿中的他。若要不再心痛,只有狠心割舍。

“正兒,餘昭容想要去封號,從此住在長慶殿裏,伺候哀家起居。你的意思是什麽,說出來聽聽。”

一聽是餘嫣,玺正心裏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看見宮女之中素色衣衫的餘嫣。她一臉寧靜,好似空谷幽蘭。白皙的皮膚,淡棕色的頭發,忽然想起許多年前,雷祯曾戲言:佳麗雲鬓多如黛,獨愛卿卿色輕淺。當年一起醉酒歡歌的時光,仿佛還在眼前。

奇怪的是,當年一心想要得到的女人,不惜為了她背叛友情的女人,說要從此與他一刀兩斷的時候,他內心卻并不傷感。似乎這個女子只是回到她該去的地方,身歸所屬,情歸所愛。她從來就不是他的女人,他的讨好,根本不曾打動她分毫。三年前,當雁門戰場傳來雷祯校衛的噩耗時,他刻意隐瞞,就是因為他知道,雷祯是支撐餘嫣生命的全部力量,還好,當真相大白的時候,她只是要求去封號,而沒有選擇自毀。

“母後,餘昭容有此孝心,兒子也不阻攔。只是餘昭容若是去了封號,在宮中會多有不便。不如改封鎮國夫人,撤去承恩。也不能薄待了她的一番孝心,兒子想,還是讓她依舊住在觀雲殿。賞賜照例就是了。母後認為如何?”

太後連連點頭稱好。

玺正心裏清楚,他只不過是将餘嫣還給了雷祯。自從三年前他知道雷祯戰死沙場,他就再也沒有召幸過餘嫣。若說心裏沒有一絲愧疚,那是自欺欺人。

餘嫣平靜的面龐因激動輕顫,這麽多年,玺正終于放過了她。雖然為時太晚,可還有後半生可以守護自己的摯愛,用一生的時間去懷念雷祯。

餘嫣俯身跪下謝恩,韋蘊也跟着跪下,她也想無怖無懼,割舍下這紅塵種種。

太後詫異的問道:“惠妃,你有何事?”

韋蘊擡起頭望着太後道:“臣妾也願同鎮國夫人一起,伺候太後左右。”

玺正聞言不由皺起眉頭,這女人,耍花招上瘾了!

太後看在眼裏,知道韋蘊心中還有對玺正的怨氣,輕嗔道:“胡鬧。”

“臣妾不是胡鬧。臣妾願在太後身旁常侍左右。”

“你肯,哀家還不肯。你位列三妃,不自重身份,回去罰背《女則》。明天起,你只準來請安,禮佛誦經的事,不用你侍奉。”

韋蘊沒想到會觸怒了平日對她和顏悅色的太後,頓時噤聲。

“皇上,”太後厲聲說道:“你的事,母後本不願多管。可是連正妃都不願留在後宮,就足見你內廷失修。惠妃,你現在就帶走,好好問問她,身為正妃怎麽會有如此荒唐的想法!”

玺正多年未見太後動怒,慌忙站起身來,連聲說是,帶着韋蘊匆匆告退。

見他倆出了宮門,太後才嘆口氣,對餘嫣笑着眨眨眼睛。餘嫣這才明白,方才不過是故意吓唬韋蘊和玺正。

“知道為什麽今年皇上早早就請旨,讓哀家從翠微宮回銮嗎?”太後神秘的笑笑,“那都是因為咱們帶走了韋惠妃!”

餘嫣在旁微笑道,“太後聖明!”

“依着皇上的性子,惠妃那點小別扭,明天準保全沒有!”太後想着,不由笑出聲來。

轉回頭,又多看了餘嫣一眼,“往後啊,他心思不在你身上了,也算是遂了你的願!”

餘嫣大囧,原來太後心中一直都是如此清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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