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翠微

過完端午節,楚國太妃就要和兒子前往流放地。太後在長慶殿主持家宴,算是給楚國太妃和楚王踐行。這一去,只怕是有些年頭不能再相見。

太後坐在上首,一衆後宮衆星捧月般的坐在兩側,圍繞着太後和皇上。雖比不上普通人家的自在,但也自有一番溫情脈脈。

小佑楠蹒跚着走到韋蘊身邊,拉着她的衣角,嚷着“吃、吃”。韋蘊順手夾起一點年糕上的玫瑰膏,笑着就要往佑楠嘴裏送。

佑楠的奶娘不知從哪裏鑽了出來,彎着腰,急忙喊道:“使不得,惠妃娘娘。”

韋蘊愣了愣,筷子懸在半空中。

奶娘俯身在韋蘊身邊,低聲回道:“惠妃娘娘,二皇子年紀還太小,玫瑰膏太粘,他還吃不了。”

韋蘊呆滞的點點頭,紅着臉将筷子收起來。

奶娘請了福便抱着佑楠走開了。

她既不會保護自己的孩子,又照顧不了別人的孩子,挫敗感如一股涼氣,從腳底板向上竄。在這燥熱的季節,韋蘊只覺冷汗從額頭上往外滲,臉色也随之越來越差。

玺正瞥見韋蘊臉色漸漸發白,便不着痕跡的回頭給江勝使了使眼色。

不一會兒,一個小太監便走近韋蘊背後,輕聲道:“惠妃娘娘,皇上說,今兒暑氣重,您要是覺得不舒服就先退了。”

韋蘊頭也不回的說道:“太後還沒嫌暑氣,我哪有告退的道理。”

小太監是了聲,退了過去。

只見江勝趴在玺正耳邊低語幾句,玺正的目光便隔着衆人望向自己,眼神中還夾着些許無奈。韋蘊一時只覺得汗出的更急,心裏慌得厲害,人快要虛脫一般。

她的心痛,都是因為他。

他是因,也是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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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助興的舞娘從殿外湧進殿內,其中有位青衫罩身的女子尤為豔麗。仿佛是這個夏天最動人的一抹綠,一抹流動的清涼。

韋蘊定睛看去,敵不過青春年少的她們,敵不過千嬌百媚的她們,敵不過如行雲流水般明媚輕盈的她們。看着這滿堂歡喜,她就更恨玺正。無論他做什麽,也不能彌補那一夜撕心裂肺的痛,那一夜血染床榻的傷。越想面色越蒼白,只聽‘嗵’的一聲,韋蘊昏倒在地,打斷了正在□□的一曲舞。

一雙小小的手去拉韋蘊的衣角,韋蘊以為是佑楠,笑着伸手要去抱他,可仔細一看,又不是楠兒。孩子仰着頭直叫:“娘,抱抱。”韋蘊心頭一熱,将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小人兒在韋蘊懷裏咯咯直笑。韋蘊高興的低頭把孩子親了又親。突然,看見玺正走來,一付兇狠模樣,将孩子從韋蘊懷裏奪了過去。

“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韋蘊大聲的叫喊。

叫着叫着,韋蘊猛地坐起身來,渾身打了一個機靈。

太後、楚國太妃、玺正、杜妍,正望着她,她剛剛喊的話,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一清二楚。想想夢中的情形,再看看這熟悉的宮室,韋蘊的淚珠兒不由得吧嗒吧嗒地往下落。

這宮禁,她真的有些撐不下去了。尤其是看見他,每見一面,心就越疼一分,倒不如索性今日做個了斷。

韋蘊不細思量,翻身跪在床邊,一直跪行到太後面前,淚流滿面的說道:“臣女韋氏,何德何能,蒙太後恩典入宮侍主。本應竭盡所能,小心伺候。可惜臣女福薄命淺,辜負皇恩,雖沐聖澤,結有珠胎,怎奈命中無福,痛失皇子。臣女自知皇恩浩蕩,願請命歸家,祈福于天,請太後恩準。”

玺正不等太後回答,緊蹙着眉頭,咬牙切齒道:“你休想歸家!”

太後看看玺正,又看看跪在腳邊淚水漣漣的韋蘊,這孩子性子太烈,皇上縱有千般不對,也不能說出歸家的話,單看玺正的表情就知道已經是盛怒。

“想偶爾出宮散散心,告訴我就行。歸家的話,不準再說了。什麽福薄命淺的話以後更不許說。哀太子要是還活着,也三十有六。我可曾為此要歸家?真要是歸了家,今兒也就不在這兒,□□們這份心了。別說傻話了,快去床上躺着。”

侍書連忙上前扶起韋蘊。

太後頓了頓,對玺正說道:“這屋子好是好,就是庭院太局促了些,不如讓惠妃暫時搬到別院,先住一段時間,皇上看可好?”

玺正想,這樣也好,總比一屋子回憶強,“母後說的極是。那就讓惠妃自己挑一處住所。”

韋蘊并不接腔,跪在太後腳邊,自顧自道,“方才臣女魯莽了。還望太後見諒。臣女願随太後前往南山行宮,吃齋念佛,伺候太後,聆聽教誨。”

太後心裏明白,韋蘊這是有意躲着玺正。也好,兩個人避而不見,她也冷靜的想想。沒準就去了心病。太後看看玺正,玺正眉頭緊皺,一言不發,閉了閉眼睛,算是默許。太後嘆了口氣說道:“也好,你去散散心。靜養靜養身子。”

當天夜裏,韋蘊就搬到了熏風殿前殿居住,不過半個月,便收拾了行李同太後一起前往南山行宮——翠微宮。

韋蘊白天陪太後研讀佛法,夜裏則倚在桐影書齋的月洞窗邊仰望星辰。那天站在山頂,遙望龍首原上的宮室,雖看不真切,可心裏依舊有惦念。

自己終究還是戀着這滾滾紅塵,無法像罔極庵中的師傅們一般心無雜念一心向佛。

是什麽在牽動着她的心?是皇妃的榮耀,是家族的依仗,還是有一天成為皇後的野心?細細想來,都不是。是長安城裏溫暖的人間煙火,是韋、林府中的脈脈親情,還有一個叫玺正的男人的寵愛。

她恨他,卻總會想起他曾經緊握住她的手,對她說不辜負韋家。也是他,無情而冷酷的踹掉她的孩子,連同她的希望和愛慕一起抛卻。

這一住就是兩個月。

玺正時常派麟德殿的小太監從長安宮中來翠微宮請安,必定是先見過太後,然後單獨往桐影書齋給惠妃請安。小太監每次來請安,也不按章程問話,見着韋蘊的面就請個萬福退了出去。其間還将含光門外姜老爺子的小鏡糕帶上山來,專程交給韋蘊。玺正的這份心意,韋蘊如何不知,可她生生的受着,連一句問詢皇上的話也沒有。

眼看着窗外桐葉轉了色,這個夏天就要結束了,太後回宮的日子也近了,韋蘊還是沒有想好該如何再次面對玺正。

窗外桐樹下,常來請安的麟德殿小太監正弓着腰身,他身後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玉立在樹下,夏末的陽光映在他臉上,有着她記憶深處的熱度,那雙眸子曾經在洛陽也是時常這樣望向自己。

韋蘊的眼眶裏忽然湧出一股熱流。

岳清遠心內一緊,臉上的微笑再也擠不出來。

“臣岳清遠給惠妃娘娘請安!”

岳清遠恭恭敬敬的行禮。韋蘊忍不住親自邁出門檻,迎接岳清遠的到來,根本不在乎麟德殿的小太監正在岳清遠身邊站着。

“岳大人免禮!”

岳清遠身邊麟德殿的小太監,躬身請安道,“奴才給惠妃娘娘請安!奴才得了皇上的旨意,還得往餘昭容處所請安,奴才先退下。”

韋蘊謝他有眼色,讓侍書破例打了賞。小太監難得看見惠妃好臉色,得了賞,樂樂呵呵的往餘嫣的處所去了。

韋蘊立在門邊,努力清清嗓子,“岳大人,請!”

岳清遠微微彎着腰,随韋蘊進了桐影書齋。韋蘊坐在上位,岳清遠則坐在三、四步遠的矮墩上。

知了的聲音在山谷中響起,傳進屋裏更顯得室內安靜的讓人無所适從,絕沒有剛才相見時那一瞬間的熱烈與親密。

韋蘊看着岳清遠低垂的眉峰,先開了口,“岳大人,近來可好?”

“蒙娘娘惦念,微臣諸事平順。”

“今年夏天雨水多過往年,大人手掌的濕疹可有加重?”

岳清遠聽此,猛然間擡起頭,看着韋蘊,那是他熟悉的表情,心裏忽然一陣感動,“開春就吃了祛濕的醫方,竟比往歲還要好些!”

“右手腕的刺痛近年好些了嗎?”

韋蘊看上去氣定神閑的接着問道,岳清遠卻聽着動容。

“動筆少了,刺痛也跟着好多了。”

“不常寫詩了?”韋蘊的聲音裏夾着明顯的惋惜。

岳清遠笑着搖搖頭,眼底裏是韋蘊才能讀懂的話語。

詩書作于知音聽,沒有了知音,還寫什麽詩詞?

“前些日子,讓岳大人費心了!”

韋蘊臉上強擠出的笑容,看進岳清遠眼裏。韋蘊并不知道,那封寫給岳清遠的書信,根本還在玺正手裏。岳清遠想起玺正同他之間的談話,絕不敢告訴韋蘊那封信的去向,只能含含糊糊的回答。

“娘娘囑咐的事,微臣定當盡力。”

韋蘊嘴角含笑,這句話,岳清遠不說,她也是知道的。

“岳大人在禦前當差,過幾年也許就按例外放做了太守。何不趁這在長安的日子,結門好親事,成家立業。”最想說的話,越是推心置腹的親切,越是錐心刺骨的難受。

岳清遠沒想到韋蘊會突然說這些,神情一愣,忍不住擡眼看了一眼韋蘊。雙目交彙之時,那眼裏的千言萬語,悉數落入岳清遠眼中,心也忍不住為她一緊。

“謝謝娘娘惦念,微臣已經在家鄉訂了親事。”

“不知是誰家的名媛如此有幸,能作配岳大人?”

岳清遠語塞,這是他搪塞韋蘊的話。韋蘊離開洛陽前往長安的這幾年,他若是有了婚約,肯定早就聘娶,哪裏會等到如今?

“寒門女子,不足以讓娘娘惦記。”

韋蘊嘴角輕輕一笑,清遠這番心思,她懂!她想他安穩幸福的心思,他懂麽?他這麽說,她也就這麽信吧!

“岳大人,你是我的開蒙師傅,無論什麽話,都但說無妨。”岳清遠能上行宮來看她,而且還能和她敘舊,沒有玺正的首肯,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她與岳清遠之間互相刻意保持的距離,故意回避的關系,岳清遠絕對不會找借口來探望她,他能來,完全是玺正的授意。

“娘娘,人生好比這翠微山上的溪水,只有向前,絕無回頭。”

韋蘊聽罷,擡眼看着岳清遠,眼眸中不覺流露出一種委屈,那委屈轉瞬即逝,但岳清遠還是看在眼裏。這個中滋味,他能明白。

韋蘊輕嘆,“這些日子,我也時常在想,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在此修行。可是,不瞞你說,我心中還是有些眷戀。”

韋蘊不覺,對岳清遠改了稱呼,仿佛還是多年前,那些促膝長談的日子。只是,這一次再不是讨論課業,而是改成了人生一個更難的難題。

“有眷戀是好事情,這點眷戀就足夠了。微臣在旁看着,覺得還是有情義的,娘娘也是重情義的人,還是想想将來,勝過揪住過往。”

“有情義嗎?你不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事情吧!”韋蘊看着岳清遠,隐隐帶着傷心。

“娘娘不向前看,就只能是自苦!”

“我心裏難受,清遠,我心裏難受!”

門邊立着的随侍太監,聽到惠妃娘娘的這句話,也暗自驚心。方才娘娘口中,脫口而出的分明是岳大人的名諱。

“娘娘!”岳清遠聲音裏帶着克制的斥責,若是多舌的太監提起韋蘊方才對他名諱如此親密的稱呼,傳入玺正耳朵裏,他與她全都要壞事。玺正能讓他來看她,就說明心裏對韋蘊還是有幾分在乎的。他要勸她好好把握住這一時的內疚和在乎,好好地重新開始,不為別人,只為她自己。

“微臣聽到了一些傳聞,知道娘娘痛失皇嗣。娘娘五內俱焚是自然,也是小皇子沒有和娘娘做母子的福分。如今,娘娘在南山将養好了身子,皇嗣的緣分自然還會回來。”

“你的心意我明白。可這個心坎,得自己才能走通。”

“何苦呢?這情分連微臣都看在眼裏,娘娘有為何視而不見呢!這般自苦,多少人會為之心傷!”岳清遠沒有說,但心傷的人豈止是玺正,還有看着韋蘊心疼的他。

“自苦,也是一種修煉。也許哪天想通了,也就全好了!”

“若是想不通,難道一直住在翠微宮嗎”

韋蘊苦笑,“太後回銮,惠妃自然是要跟着一起回去的。”

這話說的無奈,聽的岳清遠心中隐痛。

他慧黠的蘊兒已經完全消失不見了,只有此刻桐影書齋裏坐着的心灰意懶的韋惠妃。

山間的流水聲在夜晚聽得分外清晰,韋蘊的心思也跟着一深一淺的流淌。睡不着覺,細細回憶着岳清遠的每一句話。清遠說得對,玺正對她是有情義的,這樣下去難道真成了自苦?她總是面對将來,不為了自己,也要想想林家和韋家,想想那些投身在林家和韋家門下的親朋。怎麽可以如此逃避呢!自己從來就沒有任性的資本和權力!

岳清遠回宮沒兩天,就有內府官員一連幾日進山,請太後回宮過中秋節,比往年太後避暑禮佛的時間足足短了一個月,翠微宮上下又忙碌起來準備回宮。

車聲隆隆,皇家車辇浩浩蕩蕩的從南山返回長安城,在夏末的關中平原上揚起黃土。當那座龐大雄偉的城漸漸映入眼簾的時候,多年來她心中皇權的威嚴突然由模糊轉為清晰。這一切都屬于玺正,包括她自己,既然逃脫不開,又何必無謂掙紮。看見玺正長身玉立在宮門外接駕,人那麽多,連看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更別提說上一句話。忍不住望向他,幾個月未見的他,韋蘊心中湧起的不是恨,竟是隔世般的思念。

韋蘊沒有搬回清思殿,而是住進了熏風殿。在禦園僻靜的角落裏從新開始。南山鐘秀的山水治愈了她憂郁的心情,整個人一掃出宮時的陰郁,渾身上下散發着疏朗風骨。

寧兒帶着佑楠來看她。楠兒小手扯着韋蘊的袖口叫着‘娘娘’,韋蘊順手将頸間的白玉鏈子摘了下來,挂在佑楠脖上。她從心底疼愛這個孩子,她曾跪在麟德殿後殿,懇請玺正允許他的出生,也真正開始了她與玺正之間的糾葛。

佑楠抓着白玉鏈子直笑,寧兒說道:“韋姐姐,別把這麽貴重的東西給他呀!”

韋蘊伸出手抱起佑楠,親親他的小臉,笑道:“誰讓這孩子這麽投我的緣。趕明我還要給他好東西呢!這又算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我們常說向前看,對于那些男人,還會遇到更好的。可是,回頭想想,還是純粹的感情最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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