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抛卻
長安這場曠日持久的秋雨仿佛沒有停止的念頭,雨水擊打瓦檐的聲音,伴着無邊黑幕,在凄風苦雨中給皇宮蒙上陰郁的色彩,只有零星的燈光在黑暗中跳動着一絲昏黃。
清思殿裏的燭光比別處更加昏暗。韋蘊跪在佛龛前,虔誠的念着佛經。宮女、太監不敢走動,生怕打擾了惠妃娘娘。連綿的陰雨從木頭縫裏逼出黴味,濕氣沿着地板往上冒,連骨頭也跟着泛寒。韋蘊眉頭緊攢,汗珠子不停的從額頭滲出,順着鬓角流進脖子裏。
一個袍衫被雨水打得濕漉漉的小宮女喘着粗氣,跑到廊檐下,打破了清思殿詭異的寂靜。随即,侍書推門而入,帶進一陣冷氣,陰冷的讓人想哭。
韋蘊驚慌得看着她,心裏難受得說不出話。
侍書低身說道:“娘娘,雙兒從凝雲閣來回話,說修儀娘娘撐到下半夜,現在已經是不進湯水,口齒糊塗了。”
低沉的聲音回蕩在空闊的屋子裏,震得人心疼。
韋蘊心口狠狠絞了一下,只聽啪的一聲,念珠落了一地,滾得到處都是。淚珠兒啪嗒啪嗒的落在地磚上,止也止不住。
此刻又哪裏是哭的時候?
韋蘊流着眼淚,疊聲說道:“快,快,更衣。”
天才蒙蒙亮,凝雲閣裏剛剛換過通宵燃盡的蠟燭。出出入入的人各個都是一付憂心忡忡的模樣。幾位當值太醫在殿內圍成團,急切的交換着應急的辦法。見惠妃娘娘急匆匆的進來,才要請安,就被韋蘊伸手攔住。
“怎麽樣了?”韋蘊開口問道,也顧不得什麽客套。
幾位太醫相互交換了眼神,望着韋蘊無可奈何的搖搖頭。
韋蘊急的頭上直出冷汗,問道:“蘇太醫,你說?”
蘇太醫吞吐道:“回娘娘,昭儀娘娘怕是過不去今、明兩天!”
韋蘊一口氣憋在胸口,喘不上氣來,淚直往上沖,壓着鼻子無法呼吸,重重的跌坐在椅子上。
“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嗎”韋蘊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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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太醫嘆了口氣,“臣等正在商量要不要回禀皇上。”
韋蘊恍惚着站起來,獨自往後殿寧兒的卧室走去。那區區幾步,走的好似千年。
雙手顫抖的挑起幔帳,只見寧兒纖細的身子陷進被褥裏,頭下墊着高高的枕頭,面龐憔悴,雙目緊閉,顴骨赤紅。嘴唇翕動着像在說什麽,卻又聽不清。
韋蘊急忙上前,坐在床沿邊,将頭低下,把耳朵俯在她的嘴邊。
“你想說什麽寧兒?”
寧兒聽見她的聲音,努力将眼皮擡起,目光渙散的喃語了一句聽不大清楚的“皇上。”
韋蘊回頭慌忙吩咐道:“快,快去請皇上。”
正說着,只見玺正挑簾而入,身後跟着攝理後宮的杜妍。
看着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瘦弱人兒,玺正不敢相信,眼前躺着的是後宮最活潑、直爽的寧兒!那個穿着他的衣服,蹬着皂靴,嘻嘻哈哈學朝臣走八字官步的寧兒;那個将秋千蕩入雲霄的寧兒。她喜歡吃完涼粽子舔手上沾着的玫瑰蜜汁,她喜歡在大雪過後的禦園捉鳥,更喜歡同他在浩如煙海的藏書樓裏捉迷藏。記得有一次她躲在芸香樓高高的書架背後,一不小心,書從架子上跌落下來,差點砸傷她,可她依舊傻傻的不吭聲,直到他找到被書上的塵土撲的灰頭土臉的她,她還頑皮又堅強的沖他傻笑。
玺正急步上前,順着床沿坐下。
寧兒見到玺正,嘴角努力擠出笑來,低喚了一聲“皇上”。
玺正低下頭才要聽她說什麽,就見寧兒努力的用手指指屋外。
韋蘊瞧見,急忙出屋去抱佑楠。
玺正見她躺在床上的艱難模樣心疼得不得了,伸出雙臂将她橫腰抱起,緊緊摟在自己懷中。
寧兒靠在他胸口上,伸手努力的去撫摸他的臉,豆大的淚從頰邊滑下。
她舍不得、放不下!
玺正将頭微微低下,在她耳邊說道:“沒事的,太醫一定會醫好你。朕已經下旨,晉升你為昭儀了。等你身體好些,朕親自給你冊寶。”
寧兒在他懷裏凄涼的笑笑,她又怎會不知道自己的性命不過是在此時?半天才溢出一句“皇上。”
“什麽?”玺正焦急地問道。
“楠兒,楠兒交給韋姐姐……”
短短幾個字,她說的斷斷續續,仿佛用盡她一生的氣力,身上的汗直往外冒,浸濕了她的絲綢內衫。
韋蘊将佑楠抱了進來。寧兒一聽見佑楠的聲音,眼神中竟帶着一絲光彩,伸手要去抱佑楠。
韋蘊将佑楠放在玺正和她的懷裏。寧兒摟着佑楠輕輕笑道:“楠兒,親娘!”
佑楠出奇的安靜聽話,輕輕湊上前去,吻着寧兒的臉頰。
母親才有的幸福滿足在寧兒臉上洋溢。韋蘊忍不住想要抽泣,又恐她傷心,轉過頭用手絹小心翼翼的擦拭眼角。
玺正在她光潔的額頭吻了吻,她甜蜜的微笑,将眼睛緩緩閉住,喘氣聲越來越大。玺正的一滴淚不小心滑落,滴在寧兒臉上。她微微睜開眼睛,伸手撫了撫玺正的臉,抹開淚珠,擠出笑容。
“朕抱佑楠出去,安置好他,再來看你。”玺正心裏擔心佑楠還小,若是親眼看見自己母親去世,怕孩子經不住,親自抱起佑楠。
寧兒輕輕點點頭,低聲喚道:“韋姐姐……”
韋蘊坐在床邊,緊緊握着她消瘦的手。
寧兒從昏睡中微微張開雙眼道:“楠兒……交給……姐姐了。”
“你放心!他就是我的孩子。”
“別再……和……皇上……置氣了。”寧兒每說一句,都要很努力地倒上一口氣。她伸出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條帕子交給韋蘊,喘着氣道:“交給……皇上……念想……”
韋蘊邊點頭,淚珠邊往下落。
寧兒閉上了雙眼,低聲道:“不哭……不哭……”呢喃中,離開了人世。
她才只有十九歲,佑楠才剛剛兩歲!
韋蘊将頭埋在她身上痛哭失聲,一個聲音在耳旁抖動“昭儀賓天了!”
空氣在半空中忽然凝固不動,繼而突然爆發出尖銳的一聲嚎啕,随即上下人等跪倒在地。
佑楠不知所措的望着一幹人等,仿佛被吓到一般,也在玺正懷裏哇哇大哭,邊哭還邊喊着要娘。
韋蘊被他的哭聲揪的絞痛,可還是強打着精神,上前抱過佑楠,默默地坐在眼圈通紅的玺正身邊,看着杜妍指揮宮女給寧兒淨身換衣裳。
凝雲閣裏再也不會有可愛的寧兒,禦園裏那個讓人心情豁然開朗的早晨,也從此一去不返。
韋蘊不由将懷裏的佑楠抱得更緊。
寧兒的葬禮隆重的收場,谥號“敏”。
玺正将寧兒沒有來得及親手接下的冊寶放進了寧兒冰冷的手心,讓她帶着走進另一個世界。
凝雲閣上了鎖,小佑楠跟着韋蘊住進了清思殿。
為了迎接佑楠的到來,韋蘊将清思殿從新布置一番,原先的書櫃,統統搬到了配殿,給佑楠騰出了更大的空間。
佑楠剛到的那個晚上,因為換了新地方睡覺,嚎啕不止。劉奶娘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一切招數也不能叫佑楠安穩。韋蘊命人将清思殿上下的燭火點亮,帶着佑楠在清思殿玩耍,折騰了半宿,佑楠将清思殿上下鑽了個地朝天,鬧得倦乏了,才由韋蘊抱着入睡。
佑楠起初還哭鬧這要娘,劉奶奶和韋蘊一起哄騙着,終究是年紀小,日子久了,也就将韋蘊當成了娘親。
清思殿庭院中原本種着槐樹,郁郁蔥蔥,卻很難見到陽光。韋蘊雖然喜歡這濃重的綠色,但佑楠住慣了凝雲閣疏朗的庭院,喜歡在陽光下嬉戲,于是韋蘊下令将清思殿的槐樹砍倒,又讓司苑局在左右配殿的廊檐下,種着奇珍異草,鳥籠子就挂在廊檐上供佑楠取樂。如此,韋蘊還怕佑楠覺得無趣,又在院中散養了仙鶴和錦雞,佑楠小孩心性自然喜歡,清思殿果然活潑了許多。
玺正聽清思殿總領太監王進賢繪聲繪色的講韋蘊和佑楠之間的趣事,也想去清思殿親自湊湊熱鬧。可是,一想到韋蘊的那張臉,便将所有心思化為烏有。只是不斷地以賞賜佑楠的名義,将自己平日裏用的順手的、吃的順口的送到清思殿,希望他們母子二人喜歡。
這一日,從清思殿前經過,遠遠地就聽見佑楠在裏面高聲笑鬧,伴着鳥鳴雞叫,好不熱鬧。玺正忍不住下了轎,也不去勤卷齋看書了,一撩袍子,進了清思殿。
果真是氣象一新,連韋蘊的臉上也有了笑容。佑楠在院子裏追着錦雞跑,韋蘊跟在他身後護着他,生怕他跌倒。娘兒倆根本就沒注意到玺正的到來,倒是宮女看見了,慌忙下跪請安。
韋蘊一擡頭,玺正那雙漆黑的眼眸撞進心裏。
“皇上金安。”韋蘊的臉上居然有了笑意。
玺正見韋蘊對他,臉上居然有了隐隐笑容,不由得高興起來,順手抱起佑楠,就往清思殿內走去。
韋蘊跟在玺正身後,自從寧兒去世之後,玺正雖然沒有來清思殿探望佑楠,可是源源不斷的賞賜,說明他心裏還是很疼愛這個兒子。玺正為什麽不來清思殿,韋蘊很清楚原因。佑楠除了她,更需要他父親的疼愛。寧兒将佑楠交付給她,為了佑楠,不管玺正曾經對她做過什麽,只要他愛護着佑楠,她會試着從新開始。
看着佑楠興奮地将自己最心愛的玩意,一件件的拿出來獻給玺正,而玺正故作童稚的與兒子一問一答,韋蘊看着看着眼眶漸漸泛紅。
玺正餘光看見韋蘊泛紅的眼眶,心內一緊,撒開佑楠道,“楠兒,父皇改日來看你可好?”
“不!要父皇!”
“楠兒最聽話,父皇明天再來!”玺正低聲哄道。
韋蘊轉身拭了拭眼眶,回身上前,抱起佑楠,“楠兒要聽話!父皇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理。”
“父皇和我一起!”佑楠伸手去拽玺正。
玺正順勢走上前來,對韋蘊說道,“也好久沒見到楠兒了,今天哄他睡下了,朕再走,可好?”
什麽時候,玺正也要忌憚後宮的感受!
韋蘊看了一眼他,這張臉啊,真誠起來真是難以拒絕。
“皇上每次賞賜,佑楠都會問,父皇呢,皇上能陪他,他又會高興好幾天呢!”
玺正聽韋蘊這麽說,笑得更加高興,從韋蘊懷中抱過佑楠親了又親。
佑楠躺在玺正懷裏,聽玺正絮絮叨叨的念着童謠,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韋蘊看佑楠睡熟了,上前輕聲問道:“皇上手麻了吧?臣妾來抱他。”說着起身從玺正懷裏抱過佑楠。
玺正跟在她身後,看着她小心翼翼的将佑楠放在床上,蓋上薄被,俯身親吻佑楠帶笑的臉頰,一股暖流從心底滑過,順着心口直沖眼眶。
這麽溫情的一幕,不是沒有見過,可韋蘊低頭親吻佑楠的那一瞬間,玺正體會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心境。妻兒在側,大抵就是這種心滿意足。
韋蘊回頭看見玺正看着她溫暖的眼神,心裏有無數的觸角在輕搔。縱然他無情的時候讓她心寒,可是在這夜色漸濃的夜晚,那如墨眼眸中的點點星光,貪戀的看着她和孩子,她實在緊繃不起一張冷冰冷的面龐。
“朕……走了。”玺正看着她的眉眼,眼底是不自知的眷戀。
“皇上,留步。”韋蘊低聲喚道。
玺正坐在清思殿內,雙手接過韋蘊捧上的錦盒,打開一看,心就酸了。
這方帕子的繡工,自然是無法和內織造相比,可是用心之苦,顯而易見。
手帕上繡着一株芸香草,這分明是寧兒同他在一起最最珍貴的記憶。芸香樓裏的那一瞬間,寧兒頑皮又堅強的傻笑,觸動着他的神經。那一天,在芸香樓裏的翻雲覆雨,已經記不大清楚,只有那笑容,清晰的一如四年前,十五歲的她帶來的清新和愛憐。
玺正默不作聲地握住帕子,韋蘊坐在他身邊的矮敦上,不敢驚動他。看着他陷入沉思的表情,韋蘊心裏将這個男人的無情全都忘卻了,只剩下那絲絲縷縷、牽牽拌拌的心疼。她心疼他攢着的眉尖,心疼他無措的神情,更心疼着他的傷心。如果有一天她也去了,玺正會不會像今天懷念寧兒一樣懷念她?看着他紅了眼眶,韋蘊的眼淚終是忍不住流了下來。
玺正回神看到韋蘊的淚珠,心裏忽然就慌亂起來,“都是朕的不是,讓你跟着傷心了。”說着伸手就去拂韋蘊的眼淚。
韋蘊坐在那裏,淚珠漣漣的看着玺正并不抗拒,千言萬語說來都哽咽。
“我心疼……心疼你。”
玺正聽聞,将韋蘊狠狠地拽進懷中,緊緊地抱着她。
韋蘊聽見心裏有什麽碎了的聲音,也聽見耳畔轟轟作響的心跳聲。
也許,只有經歷了生離死別,才能懂得原諒,才能知道珍惜。比起永遠的離開他,還有什麽更殘忍的事情!那些怨恨,那些委屈,那些惱怒,在這樣的夜晚,在看着他紅了眼眶的瞬間,全都轟然倒塌。
玺正躺在清思殿寝宮的床榻上,看着幔帳裏懸挂的琉璃璎珞,握住身側韋蘊的手,竟有種恍若經年的錯覺。她溫暖的掌心,讓初秋微涼的夜有了溫度。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