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告別

如同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米曜心裏炙熱的火焰“嘶”一聲滅了。

他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僵在臉上顯得尴尬又怪異。

小水緊張道:“主播……”

米曜似乎才反應過來,擺擺手:“沒事,我去找胡眉。”

說完他轉身就走,一開始是疾行,後來幹脆跑了起來。

等電梯的時候,米曜把手心的冷汗抹在褲子上,心想:“完了,楚澤還在生氣。”

而且看起來不是一般的生氣,連直播都不陪他,不就是不想再見到他麽?

陸陸續續有同事走到米曜身旁,和他一起等電梯。有個同事是一只火鼠,天生善于察言觀色。他觑着米曜的臉色——身體有些緊繃,嘴角微微下撇,眼神透着焦急與慌亂,像是遭遇什麽不太妙的事。出于禮貌便問:“米主播,你怎麽了?需要我幫忙麽?”

米曜:“謝謝……不用。”

恰好電梯“叮”了一聲,兩人肩并肩走進去。

火鼠同事站得離電梯按鈕比較近,問:“米主播去哪一層?”

“九十九。”

火鼠羨慕道:“我去八十九層。米主播是去找總裁吧,總裁真看重您。”

米曜勉強笑了一下,幹巴巴道:“哪裏哪裏。”

兩人沒再說話。很快電梯上行,到八十九層,火鼠與米曜打聲招呼下了電梯,偌大的電梯裏只剩米曜一個人,顯得空空蕩蕩的。

米曜心想:“楚澤會不會也在頂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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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一不在呢?

萬一他離職,再也不陪自己直播了呢?

十秒後,電梯到達九十九層,“叮——”一聲喚回米曜飛得老遠的思緒。他瞥一眼鮮紅的“99”,大步邁出。

上次妖怪司甕中捉鼈,在九十九層旋轉餐廳捕殺八岐大蛇,徹底毀了這裏。後來胡眉出資重建,說是打算在九十九層建一個本市最大的的室內自助式休閑娛樂場所。

工人們來來回回忙碌着,四處堆着木材磚瓦,還有正在攪拌的水泥、發出嗞嗞噪音火花四濺的電鋸——曾經熟悉的餐廳消失不見,一剎那竟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可曾經發生在這裏的事情不會随之湮滅。他想起那個夜晚,狂風暴雨中他回頭一撇,對上黑龍那雙看似冰冷的眼睛——

那一瞬間依舊歷歷在目,米曜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

這些紛亂的思緒僅僅存在幾秒,米曜穿過施工現場,跑到另一處入口。他對黑狐保安道:“總裁在麽?我要見他。”

保安點頭放行。米曜沖上一百層,直接推開胡眉總裁辦公室的門。

“楚澤呢?”

同一時間胡眉懶洋洋的聲音響起,與米曜急切的詢問重疊在一起。他說得是:“原來你們沒上床啊。”

米曜沒聽清:“……你說什麽?楚澤有事不參與直播了?”

胡眉挑起眉,對米曜點點下巴,依舊一副不徐不疾的樣子:“坐。”

米曜蹙眉坐下,連珠炮似的發問:“他讓你捎的話是什麽意思?下期有事不去可以理解,說以後都不去,為什麽?他跑哪裏去了,你知道麽?”

胡眉一臉恨鐵不成鋼:“我怎麽知道。”他答非所問道,“你說說你們兩,一個比一個中看不中用。楚澤約莫扮演正人君子入戲太深,和你這麽久都沒把你吃幹淨入腹……要是我,啧不說我。說說你,酒館那次你要房間照顧楚澤,我以為你把他哄好了,結果你幹了什麽?楚澤一醒你就溜之大吉,你說你們待在房間裏快六個小時,幹嘛呢?你就真只顧着套話呀?”

米曜被他說得有點懵:“你成天在想些什麽?”

胡眉:“啧,很多事情我壓根不用想好麽。作為一只九尾狐,感情上的事我天生擅長,各種戀愛技巧手到擒來,哄人什麽的更不在話下。”他狐貍眼狡黠地一彎,“你們放着我不請教真是浪費資源。”

米曜懶得理他,又道:“楚澤呢?”

“不知道啊。”

“你真的不知道?”米曜上上下下打量胡眉,發現千年老狐貍精道行太深,沒法瞧出什麽。

胡眉道:“我沒騙你,楚澤最近的确有事。你想啊,他在妖界是個什麽地位?每天要處理的事情多得數不清,能随你直播都是抽時間出來的。”

米曜慫下肩膀:“……可是他的意思是,以後就不會做我的監制了?”

胡眉屈起食指,指節在桌面上一敲:“那是你傻。這一聽就是氣話嘛。你覺得他會舍得麽?下次見到楚澤,你放聰明點,上去撒個嬌加上投懷送抱,他不得聽你的?”

米曜無言以對,只能道:“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胡眉望天:“這個說不準,也能是明天,也可能一個月以後。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他還是不習慣人界的新鮮玩意,手機都不待在身上的……何況他到處跑,去的很多地方都沒有信號。”

米曜心裏長嘆一聲,道:“真的沒有別的方法聯系他?”

胡眉深深看了他一眼:“該見到的總會見到。他又不是失蹤了?”他沒骨頭似的往後一靠,癱在軟軟的座椅後墊上,随意擺擺手:“行了,火燒屁股似的上來,就是問我這個。放心,如果我有楚澤的消息就告訴你。需要我幫你傳達你不想楚澤離開,監制非他不可的信息不?”

米曜撇撇嘴:“不用啊,我自己說。”

胡眉笑着撫掌:“好好,戀愛取經就來找你老板,看在你努力工作的份上,我可以不收你錢。說說直播吧,你去和小水商量清楚下期行程,不要因為楚澤不在就浪上天了。”

“下期見到竹三娘,記得幫我問好。蟒山這期是我軟磨硬泡才争取到的機會,她那個人吧,比較死板,在妖界呆了上千年,不太跟得上時代。當然,冷美人嘛,脾氣不好也正常。你多擔待,凡事不要擅作主張,按照蛇妖的安排走。”

米曜點點頭:“我發現很少有蛇族進人界混居。”

胡眉笑了:“不愧是米主播。蛇族本身就是冷血動物,在妖界與其他妖族都保持距離,何況和人類呢?”

米曜:“好,明白了。反正……和楚澤有關的任何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

胡眉:“啧,我替老楚感動一把。”

米曜:“……”

米曜上來一趟,雖說沒有什麽實際性收貨,被胡眉三言兩語勸導一番,心情倒好了些,不再手足無措。

他謝過胡眉後離開總裁辦公室,不知道胡眉注視他的背影,指腹一下一下敲在桌面,臉上浮現出微微擔憂的神色。

米曜下樓和小水商量蟒山直播,主要聽小水講解,他自己則動不動就走神。

“主播……米大人。”小水出聲提醒,米曜才回神道:“剛才說到直播小蟒蛇精破殼而出?”

小水道:“……已經說到和竹三娘見面時的直播問題了。”

米曜道:“竹三娘可能不喜歡自己被拍進去?”

小水道:“嗯……大人,你再瞧瞧這個。”

後來兩人列出拜訪蛇族的注意事項,推敲了一些直播細節,接下來日子就是做準備,等待周五時下妖界。

而就在當日,楚澤令胡眉告知米曜自己的決定後,他一個人進入妖界,來到妖界中部關押惡妖的牢獄——炎魔洞。

炎魔洞本是妖界中一處天然的山洞,據說從上古時期就存在,是伏羲大帝當年為關押上古兇獸親自選址布陣打造成的監牢。

後來神界、仙界依次覆滅,不論神或仙都消逝在時間的長河裏,從此只存在于古籍和神話志怪中。自從楚澤下決心令人界妖界冰釋前嫌,便在人界成立妖怪司,将吃人傷人為非作歹的惡妖關進炎魔洞,以作懲戒。

據說炎魔洞是個“進去就出不來”的地方,除卻主洞布置有鎮壓之效的“伏羲八卦陣”,此處特殊的地形地貌在主洞外也留下無數小洞。小洞亦被籠罩在陣法中,每個剛好收押一只惡妖,令惡妖彼此無法交談,不至于湊在一起謀劃造反。

每日有妖怪司的獄卒看守這些惡妖,根據惡妖所犯罪行的嚴重程度,在卯時和戌時各送一次飯,以維持惡妖們基本的生命需求。那些食物都是清湯寡水的素食,對于喜愛吃人的惡妖而言,不啻另一種酷刑——食物恰好保證惡妖不死,且越是罪重的妖怪吃得越清淡。這樣一來,惡妖絕對無法攢下力氣越獄,它們只能日複一日受伏羲陣壓制,面對粗糙青黑的石壁,在幾乎不見天日的狀态下挨過漫長如淩遲的刑罰。

不過這些遠遠不夠。按照人界法律,譬如一個歹徒罪大惡極,犯了無法饒恕的罪行,非得以死謝罪,那麽他們就會被執行死刑。對于妖界律法,卻沒有這樣成文的規定。

每當有惡妖吃人案件被上報至妖怪司,妖怪司會立案調查。但抓住惡妖後,針對惡妖的刑罰不會在人界實施,這些惡妖會被帶回炎魔洞關押起來,妖怪司則統一告知受害者家屬:“這些惡妖只有押回妖界受刑才能得到最重的懲罰。請放心,它們會魂飛魄散,徹徹底底地死掉。”

顯然這是個謊言。這些惡妖幾乎一個都沒有死,而是擠在狹小的洞中茍延殘喘。這種做法看似人界法律的“無期徒刑”,妖怪司的人卻知道這其實是“死緩”。留着他們一命,暫且養着,只是因為這些惡妖為了茍活甘願簽下傀儡契,從此受制于人,再無自由。

傀儡契正如其名,每當妖怪司捕獲一只惡妖,就會問他願意立即被處死,還是簽下傀儡契,去炎魔洞坐牢。大部分惡妖還是畏死的,所謂好死不如賴活着,他們甘願做傀儡,在炎魔洞賴個百八年,等待楚澤某一日交代契約的任務——

一旦楚澤啓動傀儡契,向這些惡妖下達某個指令,他們就必須在一定時間內完成。倘若沒有做到或有所違背,傀儡契會當場取走他們的性命。若完成的好,則可能減刑。

但奇怪的是,這麽多年,沒有幾個惡妖接到命令,時間之長以至于惡妖都快忘記傀儡契的存在。妖怪司也對此态度微妙,他們好像不差錢也不怕炎魔洞位置不夠,一直養着這些惡妖,并沒有讓他們送死。

此刻楚澤來到炎魔洞洞口,看守的妖警一見到他,立即恭恭敬敬地行禮:“楚大人。”

楚澤颔首,進入洞穴。随着他越走越深,光線逐漸變暗。腳踩在濕乎乎的石頭路上,周圍充斥一股潮濕、血腥與腐爛味混合的氣味。楚澤不用轉動腦袋,餘光一掃就能感知到兩側黑乎乎的洞穴中,那一排排藏在暗處、仇恨到欲置自己于死地的目光。

炎魔洞中陰森而寂靜,只有楚澤的腳步聲以及水汽凝結的水珠滴落的聲音。那些惡妖雖然還能呼吸,但力氣盡失,半死不活。他們基本都蜷在角落一動不動,只露出一雙雙發着紅光的、兇惡至極的眼睛,死死盯着楚澤的背影。

不過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打開牢籠放他們出來,他們也無力與楚澤一戰。楚澤眉目冷峻,寒着臉穿過一條條小道,渾身上下散發愈加強烈的肅殺氣。片刻後,他拐過一個彎兒,下行至炎魔洞底層,停在一處洞口。

透過洞外的鐵欄杆,隐約可見角落蜷縮一個破破爛爛的身影,它面目可憎,長舌拖地,一副要死不活的倒黴樣兒——不正是那只傲因。

傲因顯然注意到了楚澤,見楚澤停在自己洞口,忙往裏面縮了縮,埋頭不語。

傲因其實算一種沒什麽骨氣的惡妖,十分之貪生怕死。當初楚澤為米曜抓獲他後,陸雪淵将傲因送至炎魔洞,剛提出簽傀儡契可饒他一命,傲因立即應諾,半點兒都不掙紮猶豫。像有些硬氣不服軟的惡妖,還會做許多無謂的抵抗,最不濟也要罵一罵楚澤,這位傲因卻投降得幹脆利落,倒幫陸雪淵省了事。

楚澤靜靜盯着傲因,片刻後,“呲啦”一聲,楚澤将鐵欄杆門打開,緩步走入。

傲因縮得更小,頭都不敢擡,整個身體顫抖如篩糠。楚澤面無表情地走進它,眼眸裏翻滾着晦澀不明的浪潮。

似乎楚澤的逼威太盛,傲因牙關都開始打顫,發出“咯咯”的撞擊聲。他不斷打抖,全身幾近痙攣——下一刻,一只鐵箍般的手将他提起,幹淨修長的手指卡住傲因的脖子,森寒的聲音随之響起:

“膽敢違背傀儡契,找死!”

話音剛落,楚澤指節緩緩用力,毫不容情地掐住傲因。傲因瞬間崩潰,極度恐懼中發出嘶啞變調的哀嚎:

“不——!我沒……”

可是它喉管破裂,血液灌入後發不出任何聲音了。楚澤猛地收緊手掌,只聽“咔”一聲碎響,傲因的腦袋軟軟撇到一邊。

楚澤面無表情地松手,甩開傲因雙目圓瞪的屍體。仿佛結束了什麽事,又或是有什麽在冥冥中一去不返,楚澤閉了閉眼睛,才轉身離開。

他走出這間洞口,不知為何身形有些踉跄。就像被抽掉了脊椎骨,楚澤幾不可察地一晃,右手忙撐在欄杆上,左手則掩在袖中,是一個攥緊到恨不得把手骨捏碎的姿勢。

楚澤靠着欄杆,喉結艱澀地滾動幾下,睫毛被額角的冷汗浸濕。過了一會兒他才緩緩起身,正打算往回走,一道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楚大人!那只傲因壓根未接到指令,談何違背傀儡契?!”

楚澤頓了頓,朝聲音的來源走去。

那是離傲因不遠的一處洞口,裏面坐着一只長相滲人的大鳥。它身形寬達數十米,大部分|身體覆蓋着火紅的羽毛,但因為牢獄之災,羽毛禿了不少,露出傷痕累累的表皮。不過最可怖的是它的腦袋——整整九個頭,每個頭都長有一雙紅燈泡般的眼睛,以及一張尖利如巨剪的喙。

正是上古妖獸——鬼車!

楚澤停下腳步,沒有說話。鬼車目光淬了毒般直直射向楚澤,聲音隐含極深的仇恨和嘲諷:“你不過‘殺雞儆猴’!用那只傲因的命威脅我們,讓我們徹底失去反抗的心思!”

見楚澤面色漠然,似乎不打算理自己,鬼車愈加惱火,嘶啞道:“我想不通,當年劣跡斑斑的黑龍,如今卻和凡人打成一片?!可笑!可笑至極!”

“大人難道真的偏向人界?!你難道不清楚,妖怪吃人乃是天經地義!如今大人改頭換面為人界正道,竟成為正義的代表?!哈哈哈哈,老朽這輩子未聽過比這更荒謬之事啊!”

楚澤冷冷盯着鬼車,依舊不發一言。

鬼車似乎還沒發洩後,正要再次開口,楚澤突然動了。他身形如鬼魅般閃到鬼車旁,一掌送出,下一刻,伴随輕微的一聲“咔”,鬼車撕心裂肺地嚎叫起來!

就在那一瞬間,它的一只翅膀被楚澤折斷,骨頭都碎掉,紮進肉裏。劇痛使它癱在地上,渾身羽毛不住顫動,九個腦袋瘋狂地甩動,好似發狂的蛇。

楚澤看都不看他一眼,轉身朝外走去。背後傳來鬼車憤怒到極點的咆哮:“楚澤——楚澤!你以為沒人記得當初的事?!?!”

“總有一天你會落得更慘的下場!!”

“你這畜生!!你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鬼車的嘶吼回蕩在陰暗的牢洞中,楚澤沒有回頭,甚至連一絲表情也無。黑暗中無數雙滴血的眼睛注視着他,他無所畏懼地前行,嘴角噙起冷笑,周身氣場是比極北玄冰更盛的嚴寒。

偏幫人界就是正義?

這世間哪有什麽正義,他從頭到尾,只是為了一個人而已。

……

炎魔洞幾乎一片漆黑,唯有每隔五十米處,妖骨磨成的粉末被盛在石柱頂端的小盅裏,散發幽幽藍光。鬼火映在面上,勾勒出冷厲的線條,楚澤仿佛一尊殺神,目不斜視地離開炎魔洞。

當他走出主洞,重新回到陽光下,刺目的陽光一時間迷住眼睛,楚澤身形一頓。

守在洞口的獄卒見到楚澤,忙弓腰道:“大人慢走。”

楚澤沒有回答。

他明明迎着日光前行,背影踽踽卻好像冰天雪地中的夜行人。

他越走越快,深入到茂密不見天日的樹林。這裏沒有一個人,楚澤終于停下,仰面望向青空,眼眶赤紅。他什麽動作都沒做,周身草木驀地連根而起,無數粗枝殘葉圍繞他旋轉,片刻後轟然砸向地面——

這群惡妖都以為自己在殺一儆百……

只有楚澤知道,他在向過去告別。

他想得很清楚——米曜說得對,他的人生還有無限可能,理應體驗凡人喜怒哀樂的一生。

就讓一切回到遇見米曜前……

從此不再糾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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