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竹塢近

即便是到了冬月,宛陽市井街心也還是像往常那樣繁鬧,隐約聽得見深巷裏唱詞彈弦的咿呀聲兒。

拐過菱角鋪,早先被擋住的天光複又落到令約身上,藕粉色小襖襯得人面色紅潤。

“哼!”走在令約身側的小少年忽而憤懑,又帶着些難言的委屈,“早便同你們說了,天下最不可信的就是那群蝼蟻。”

昨兒爹爹從紙廠回來,說在湖邊上瞧見蟻群遷穴,便猜今日是要落雨的,哪成想今兒起來是萬裏晴空。

令約聞言輕嘆聲,她生得高挑,比小少年高出将近一頭,此時偏過頭瞧他,離糖坊巷愈近,小少年眉頭鎖得愈緊。

“偏對着我怄氣——”她無奈出言。

正要寬慰他幾句,卻聽糖坊巷裏傳來陣急匆匆的馬蹄聲,路上偶有松動的石板,被踩得乓乓響。

姐弟倆循聲看去,只見一匹棗紅色的馬從巷子裏疾竄出來,而後在本就不寬的長巷裏轉了向,直直奔他們來。

馬背高高兒的,落下的陰影吞沒了石板路夾縫中的枯草,阿顯望着漸近的黑影與馬兒疾馳的前蹄,驚聲喚道:“阿姊小心!”

話猶未了,馬上的人便高笑幾聲,勒住缰繩将馬兒轉了方向。

牆根下的少女嗓子眼兒都麻了麻,眼前豁然一亮,卻沒個緩神機會,眼見着馬蹄要落去阿顯身上,又咬緊牙關,眼疾手快地将人撈來懷裏。

須臾,只聽馬蹄落到石板路上,咯啷一聲。

“哈哈哈哈……賀姑娘果真好氣力。”馬上那人一副醉态,穩住馬兒又變本加厲地笑幾聲。

仲冬時節,他仍穿得單薄,雖束着玉冠,鬓邊卻垂着兩绺發,唇畔頰邊留着些脂粉印,任誰都猜得出他昨夜厮混在什麽地方。

方才僵住的小少年這時才緩過神,眉頭一擰,顧不上別扭地從姐姐懷裏出來,揚聲沖馬上那人道:“霍二無嗚——”

令約伸手覆上他嘴巴,擡眸看向馬上的人,一聲不吭,眼底也沉沉靜靜的。

Advertisement

那人雙眼似是被日光晃得幾分迷離,默爾撇撇嘴,在馬上晃了晃身子便策馬離開。

重新平靜下來的巷子裏,兩個擔酒的漢子朝姐弟倆過來,酒擔上號着“東風樓”三個大字,他們也是為躲那馬才停下的。

“賀家姑娘、賀家兒郎,可還好?”

在宛陽,清溪塢的賀家姐弟幾乎無人不識。

“不要緊,阿顯……”令約這才松開捂在小少年臉上的手,托着小少年的肩将他轉回身。

小少年眼眶憋得通紅,卻生生忍着淚花。

令約抿了抿唇,轉朝那兩個擔酒的漢子道:“兩位大哥且去送酒罷,別耽擱了才是。”

兩人見他們沒傷着,挑着酒擔離開,靜默時分的街巷裏只聽他們當中一人罵罵咧咧起來:“啐,當真流着他老子的血,老畜生生了個小畜生,也不知霍家是得罪了哪路神仙。”

“你可少說兩句罷。”另一個出言攔他的話,掂了掂肩頭的擔子,又說,“倒是我聽牙行那馬四說,霍家另一位就要回宛陽了。”

“噢?可說了幾時回來?倒有好長時候沒聽過那位的事了。”

“就這兩日,聽道是……”

兩人走得實在遠些,再聽不見聲兒了,令約這才将心思收轉回跟前,輕推着阿顯到糖坊巷外的石頭上坐下。

她攥了攥手心,卻像是一下子沒了力氣,合不攏。

“阿顯。”她低低地喚了聲小少年。

他還是副又氣又惡又難過的模樣,只是氣的、惡的、難過的全都因霍二換了樣,他垂下頭,石板縫隙裏的枯草似乎教人踩過千百遭了。

若是那霍二沒勒住缰繩,他阿姊早就不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兒了,他聽人說過,霍二好些年前就騎馬踩死過人。

而在兩年前,那個無賴子也往竹塢裏鬧過一回……

他哽咽着嗓子叫她:“阿姊。”

“嗯?”看他可憐見的,令約從懷裏摸出手帕替他擦了擦額角,倒沒見過冬月裏把自己憋出汗的人,盡管她方才被吓得背後也出了冷汗。

“夫子說,來春宛陽就要換知縣的,等換了好官,我們就報官去罷?”

令約知道他說的是兩年前竹塢的事,收回手帕,反而不再蹙着眉心:“好官不好官的我不懂,我只知像霍家這樣的人家,報官也沒用。”

放在霍家老爺身上沒用,放在霍二公子身上也沒用,也許……放在霍家另外兩位少爺身上,還是沒用。

“既如此,我為何還要念書考功名!”

唷,這話可了不得了。

令約剛想止住他這個念頭,阿顯卻快她一步,從大石上起身,悶聲道:“去買栗糕罷,今兒不為這個跟你怄氣了。”

這下,她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随他起身進了糖坊巷。

巷裏有家張着“穆婆婆栗糕”字牌的糕點鋪子,穆婆婆家的栗糕最是鮮甜,糍糕也比別處柔糯,她每隔六、七日定要來上一回。

得了兩包糕點,姐弟倆又朝晚菘市去,路上令約瞥了兩眼提着油紙包的阿顯,牽了抹笑:“瞧在你昨兒下學還寫了兩百字的份上,也瞧在你方才受了驚的份上,準你吃上塊兒。”

蔫頭耷腦的阿顯終于歡喜了些:“那,多謝阿姊開恩?”

令約繼續逗他:“只記得擦幹淨嘴,仔細娘見着。”

終歸是小孩兒,這時早藏不住淘氣,又問:“我既有兩個面子,那吃兩塊兒可成?”

“不成。”

“……”

姐弟倆緣着河街往下游去,街頭巷尾或有熟識的照常招呼幾聲,就好似沒有出适才那茬事,直走到木作坊前的橋頭柳下,一輛驢車候着他們。

守車的是竹塢裏的個小學徒阿合,只比阿顯大不了兩歲,見他們來從板車上跳下來,撓了撓後頸,一副苦惱子模樣。

“這是怎麽了?東西可都送回去了?”

“阿兄都送回去了。”阿合說着解開系在老柳上的驢繩,那端姐弟倆也登上驢車。

“正是想跟姐姐說這個,方才阿兄在外頭跟那賣砻糠的老農談價錢,我自個兒去馬舍買肥,哪知裏頭人說,往後每斤馬糞得多加銀錢才賣。”

少女秀氣的眉毛輕蹙起,奇怪問他:“可說了是什麽緣故?”

“問了兩個馬夫,聽他們說咱們宛陽的馬舍前些時候就易了主,成了霍家三公子的,霍三公子說了,如今世人愛積肥,連糞夫們都曬肥擡價賣,他們自然也該貴些……”阿合邊說邊坐到板車上,駕着驢車離開石橋橋頭。

“哼,又是霍家,偏他們霍家都是壞的,就連從未見過的也是這樣!”坐在後頭的阿顯忽然撒起脾氣,連阿合都教他攝住,沒再吭聲。

畢竟在冬月,雖說有晴空日光,風吹着也冷,令約額前細碎的發被寒風輕輕撩着,她靜靜托着腮,盯着天際的雲瞧。

今日竟聽了兩回“那一位”的事,也不知那一位如今是好是壞,若真同他爹爹兄長一樣……

驀地,她眉心又皺幾分,像是在惱什麽,臉上忽而一陣一陣地發燙。

冬月裏把自個兒憋出汗的,看來不止阿顯一個。

***

及至日落時分,天際幾團黑雲才跟着風軋來竹塢上方,黑沉沉的大有落雨之勢。

堂屋內愈發晦暗,賀無量點亮兩盞油燈,推開靠溪那側的窗扉,張望上空片刻,回過身笑着問阿顯:“日裏誰說不會落雨的?”

阿顯原本對着桌上熱騰騰的面食指大動,聞言興致忽敗,賭氣哼了聲。

卻非和他爹爹置氣,而是氣那群蝼蟻。

桌對面剪燈芯的令約笑了笑,日裏糖坊巷外那回事,二人都沒提起。

郁菀端着碟腌菜從廚裏出來,見賀無量立在窗邊,開口護阿顯一句:“今兒的天本就古怪。你守着那風口做甚,也不嫌冷。”

賀無量應聲掩上窗,坐回飯桌邊上才說:“我是瞧這天,如今該備的都備齊全了,等今夜落了雨,明兒我就跟老潘領人去山上,晌飯便不回來吃。”

“可不留你。”郁菀笑了聲,忽想到什麽,“唷,我倒忘了一事。”

餘下三人齊齊看向她,郁菀放下碗箸,朝屋後的方向示意下,她本生在沒落文人家中,舉手投足倒比尋常婦人多出幾分氣度。

賀無量頭個悟過來:“後頭那屋?”

郁菀點頭:“早間你們将走不久,那些人便又來了趟,我瞧這回擡的盡是些柴米油鹽,想來是快住進來了。”

“住進來好!”阿顯撫掌,“總見他們搬桌搬椅,早便煩了。”

“小孩兒話,”郁菀嗔怪句,繼而叮囑他,“人說是位身子骨不大好的老爺,到時候你少去那屋前淘氣,當心得罪了人家,再氣出個什麽病我們可擔待不起。”

“…… ”

小少年語塞片刻,念及當初教自己氣病的夫子,沒敢反駁,只端起碗吃面,默默想:若是來個跟他年紀相仿的該多好,偏偏是個病恹恹的老人家。

入夜,屋外果然落起雨,溪流叮泠泠淌着,竹樹也教風吹得沙沙響,直至翌日天色熹微才緩下來。

晨起時雨已收勢,竹塢外頭住着的紙農們得了這場雨的信,亦匆匆趕來竹塢,賀無量領他們去了專程囤田泥砻糠的屋子,各扛了兩個麻包上山去。

令約撐着屋前的憑欄,等他們走遠才收回目光,又仰頭看檐上水陰陰的一片天。

“阿姊,我去學堂了。”阿顯提着書袋和一柄油紙傘從屋內竄出,徑自跑下幾階踏跺,只留下這麽句話和他匆忙的背影。

溪邊阿合駕着驢車候着他,兩人上了驢車,越過小竹橋,在泥路上留下車轍跟驢蹄印。

郁菀這時也從屋內出來,看見遠去的驢車無奈嘆聲:“急躁性子一點不變,錢袋兒也能忘。”

她攤開手心給令約看阿顯的荷包,令約笑:“這個好辦,我待會兒把屋邊的幾棵竹壅了就給他送去。”

“罷了,我正好也有話要找從嫂說,一道給他送去。”

“欸。”

郁菀叮囑過她,不會兒也離了竹塢,只剩她一人時,她回屋換上雙舊布鞋,又在布鞋外套上雙草鞋,這才到偏屋裏拖了兩個麻包出來,一路拖到溪對岸。

冬月裏壅竹根是為來年出筍,山林裏的自是為了将來造紙所需,屋前的則是養來吃的。令約自小愛吃鮮筍,在她眼裏,自個兒養的筍比他處的好吃千萬倍。

約莫壅了十來株竹樹時,林子裏忽傳來陣咕咕咕的叫聲,她仰臉瞧,原是只羽翼雪白的鴿子在竹林間盤旋,像是迷了向,轉了六七圈又撲棱着翅膀出去。

她不禁彎了彎眉眼。

此時天色亮了不少,好歹黑雲都消散開,白鴿越過沙啦沙啦響的翠竹,飛回兩架馬車前。

“咕嚕,回來!”少年朝那只白鴿叫了聲,白鴿聽話地落去他左臂上,棕馬上的少年欣慰地摸了摸它。

少年身側的馬車內,聽到動靜的人緩緩掀起車簾,露出他那張白皙到近似蒼白的臉,好在并非失了血色,那雙黑津津的眸為原本清隽的面龐添了無數沉穩。

馬上的少年歪頭看他:“三哥,前邊兒就到了。”

“嗯。”霍沉看向車前,入眼的是片綠林,“教阿蒙停下,牽我的馬來。”

“可你的病尚未痊好。”

霍沉掀了掀眼皮子,小少年忙揚着嗓子沖趕馬的人道:“阿蒙,停下,三哥要騎他的馬!”

馬車徐徐停下,霍沉從上頭下來,阿蒙已從個小仆手上牽來他的馬,那是匹純白色駿馬,被馬仆刷得幹幹淨淨。

“三哥,鶴氅。”方才馬上的少年不知從哪兒捧來件鴉青色鬥篷給他。

“多謝。”霍沉接過披上,翻身上馬打量起周遭,“雲飛,先随我四處瞧瞧。”

“是,三哥正好能認認路。”免得往後又迷了路。

高坐在馬背上的霍沉悟出他話裏的意思,偏頭睇他眼,雲飛忙學鴿子抖了抖,躍上馬:“是我說得不好,三哥怎會和咕嚕一樣愛迷路。”

霍沉:“……”

咕嚕:“咕咕咕。”

“既住來這兒,就該免了淘氣,若是教我發現你又去別人門前頑皮,便送你回鹿靈去。”

“便饒了我罷,我保證聽話!”

霍沉這才轉回眼,騎着馬悠哉悠哉地朝竹林幽深處去,身後兩架馬車碾過石橋走寬道先進竹塢,兩匹馬則緣着溪流往上,自一架竹橋上越過。

昨夜一番雨,今日林裏泥濘正深,霍沉的白馬走在泥徑上竟還不高興起來,呼哧了好幾聲。

霍沉懶懶地哼了聲,伸手順它的鬃毛,修長漂亮的指節梳得輕緩,聲音亦是如此:“可是幾日沒騎,脾氣又起來了?”

“……”

似是威脅了句,馬兒竟真的安靜下來,雲飛見狀俯身湊近馬耳,悄悄攀着自己的坐騎問:“瞧瞧,我待你多好?”

歇在他肩頭的白鴿趁機振翅往前飛去,他直起身板:“咕嚕!你去哪兒?”

“雲飛。”霍沉忽沉聲叫停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微微虛眼看向溪畔竹下。

小少年順着看去,遠遠見到個姑娘靜靜立在竹間,像一幅畫兒,不知是瘦還是衣着單薄,腰肢比其餘姑娘在冬日裏纖細得多,瞧着弱不禁風的模樣。

他驚訝挑眉,倒也壓低了聲:“三哥今日眼神真好!可是那‘能近怯遠症’給醫好了?”

“噓,仔細驚擾了人。”霍沉說完揉了揉眉心,又朝那端看上眼。

怪事,尚隔着小片竹林,他怎就一眼瞧見了這樣個瘦弱姑娘?

他策着馬慢悠悠往咕嚕打轉的地方去,雲飛只跟在他身側,馬蹄踏在泥徑上發出細細的粘稠聲響,須臾又被竹林的聲響蓋住。

溪畔良久垂頭的姑娘這時總算擡起頭,霍沉只當她聽見了動靜,正要別開視線,卻見她蹲身提起個麻包,宛如壯漢那樣扛至肩頭,往竹根處緩抖泥糠。

霍沉一時頓住馭馬的動作,伴着竹林濤聲與叮泠溪流,鴉青色鶴氅教風輕輕揚起……

作者有話要說:  難以置信qwq,去年的今天是我開《四時甜院》的日子,正好一年诶。

好吧,今天帶我們阿約和霍老板跟大家認識認識!超級肥的第一章 :P 請和他們一起陷入純情叭!

替裝逼失敗的卑微霍老板ps一下:“能近怯遠症”就當它是近視眼吧,不過霍老板說他度數不高(?

預收《我不肯不肯》

☆偏武俠|公路文|少年少女江湖游|超清甜

【天然萌話唠小可憐×桀骜不羁少年旅行家】

卻州府府城內傳出件大事兒——

府尹家的小少爺帶着古董行葉老爺家的三小姐私奔了。

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獨獨當事人殷游與葉稔不知情。

他們分明只是一同逃出城、騎同一匹馬、住同一個破廟、睡同一個山洞、淋同一場雨、分同一塊餅、被同一個山賊劫持……不熟呢,怎會是私奔?

**

在葉稔的百般央(要)求(挾)下,殷游終于勉為其難地将她帶出城。

路上,葉稔像看恩人那樣看他:“我乳名叫豆豆,你往後就叫我豆豆罷。”

殷游不理她,心底冷嗤:哪有姑娘家讓人叫自個兒乳名的?但到了路邊茶肆時,他看着桌上一碟豆子忽地來了興致:“豆豆?”

當豆豆聽聞殷游要去終南山時,好奇問他:“你當真要去終南山?”

殷游一如既往的臉臭:“嗯,安靜點。”

豆豆答應:“喔……可我不想往西,想往南,我們能去京城麽?”

殷游額角跳了跳,哼道:“京城有甚麽好的,盡是追名逐利之徒。”

結果還是往南去了,結識些和尚、老道、小乞兒做同伴,連路波折。

殷游總是生氣。

“柳大哥!柳大哥!怎不聽你叫我殷大哥!”

“你也不大啊。”

不……不大!殷游氣結。

偶爾兔子急了也咬人。

豆豆氣巴巴:“好!從此往後再不跟着你了!”

殷游兇巴巴炸毛:“你敢!”

同行小和尚:“阿彌陀佛,還望兩位以和為貴。”

同行老道醫:“呆和尚,且由他們去。”

同行小乞兒:“說得是說得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