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炯星眸

“咕咕咕咕。”咕嚕總算停下打轉,徑直朝瞠目結舌的小少年肩頭落去,咕咕幾聲。

乍地沒了白鴿撲棱翅膀的聲音,令約歪了歪頭,将半袋砻糠放下環顧竹林,卻在轉身之際冷不防見到兩道人影。

她不自覺地向後撤了半步,提防着瞧他們,棕馬上相貌清秀的小少年似乎同阿顯一般年紀,只可惜眉目間呆了些,白馬上的……

驀地對上霍沉的打量,她恍惚陣,他眼裏的光像是月夜裏從雲層底下透出來的,黑炯炯的,偏偏臉又生得白皙,平添幾分病弱氣。

好看得緊。

不比她暗暗贊訝,霍沉心底已是隐隐添了古怪。

頭回見這般氣力的姑娘,面上的驚詫還未收斂,她又轉過身來,少女容色清麗,瘦得連林中的竹也要謙讓三分,哪裏像是力能扛鼎的模樣?

無言之際,被咕嚕踩了踩肩的雲飛先回過神來,本着最後的一點呆看向他三哥,見他皺着眉,又看向始終盯着他三哥瞧的好看姐姐,心下一愁。

不好,三哥又教人盯得煩了。

他犯難般撓了撓頸側,末了決計先出聲打破這沉寂,初來此地便遇着個漂亮姐姐,總要替她留住顏面的,若三哥又說出那些話,豈不是教人難堪?

主意打定,少年便硬着頭皮出了聲:“姐姐勿怪,我們來這處是為尋鴿子,若是驚擾了姐姐,萬望海涵。”

少年的話聲引得令約別過眼,只耳根莫名熱了三分。

“未有怪罪。”她不再往霍沉那端看,只正色問小少年,“不知二位來所為何事?”

竹塢裏只住着他們一戶人家,外頭人來多是有事尋他們,雲飛聽後卻笑:“不為旁的,往後我們就住這裏!”

令約疑惑一瞬,忽想明白那傳聞,什麽身子骨不大好的老爺,分明是位身子骨不大好的少爺。

不待她說話,馬上的小少年便恍悟了好長一聲,翻身下馬,驚得肩上的鴿子又飛起來,他只笑着朝她拱手,道:“我省得了,姐姐可是姓賀?還會造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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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她疑怪。

“那姐姐可認得韓松韓大哥?正是他與我提的你!”少年說話時神采奕奕,絲毫沒有方才那股呆勁兒。

她後知後覺地想到,那時恐是自己的蠻力吓着他了,聽他問起韓松,慢吞吞點了點頭。

自是認得的,但凡是用毛竹造紙的人家都有這麽個難處,便是毛竹生長分大、小年,每逢小年出筍少時,槽戶們便要去別處采料,他們家與鹿靈韓家正好交錯開,來往少說也有四五十載,方今提起韓松,想來他們也是鹿靈人士。

她試探問起:“你們從鹿靈來?”

“是也不是,我們雖是鹿靈人,卻是從南省回來的。”

“雲飛。”一道清冷的男聲打斷少年的雀躍。

雲飛轉身瞧他,見咕嚕正不知天高地厚地啄着他三哥的鬥篷,脖頸向後縮了縮……再瞧他三哥,臉色臭臭的。

這蠢鳥!他顧不上談話,一徑過去将咕嚕招呼下來,抱在懷裏才轉回身:“姐姐,我的鴿子已有半日未進食了,便先行一步,改日我們再登門拜訪。”

他雖年紀小,說話卻是周到的,哪裏還呆,顯然比她家裏那個弟弟要聰敏得多。

念及此,不禁失笑,卻因瞥見馬上那人投來的目光又斂起笑意,那人雖有幾成病弱氣,眼神卻淩冽。

真不友善。

兩人騎馬去時,她兀自駐足在原處,望着霍沉的背影。

這個人的眼睛倒有幾分熟悉,竟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的,可他是鹿靈人士,又無道理。

正想着,棕馬上的少年忽又轉過身,揚聲笑道:“是了姐姐,我叫雲飛,這個兇巴巴的是我三哥,姓霍名沉,表字見淵。”

姓霍……

霍沉。

令約心中登時咯噔一聲,杏眼圓睜,盯着那抹鴉青色的鬥篷倏地漲紅臉。

竟是他?

***

清溪塢裏有兩處屋宇樓閣,皆緣溪而起,賀家住在前頭,屋後本住着宛陽城中一位姓周的布匹商人,可他十餘年前就攜妻兒往南方做生意去,将屋舍托給城中堂兄弟照看。

直至半年前,這裏才又來人修葺,那時賀無量還當是周家人回來竹塢,一問那些人,卻都搖頭說不清楚。

再往後,又常有人搬着新打的桌椅櫃榻來,這時才傳出是位身子骨不甚硬朗的爺要住進來,久而久之,遂被傳成位老爺。

翌日霍沉果然如雲飛所說,早早遣了個小子到賀家來,賀無量昨夜便聽令約說了霍沉住進竹塢的事兒,忖量之下先讓紙農們上山,自己留在家中。

阿蒙将霍沉親書的拜帖遞給賀無量,打躬道:“賀老爺在家便好,我家少爺恐您介意造訪,囑小的先送拜帖來。”

生平頭回被人叫賀老爺,賀無量拿着拜帖的手抖了抖,端茶來的郁菀背着阿蒙偷笑他,賀無量幹咳一聲:“哪裏哪裏,往後便是鄰裏,還要勞他……勞他多擔待才是。”

若說介意,倒是有那麽些的……他究竟是霍家的人,雖自小離了霍家,卻也難說品性如何,倘真和他老子兄弟一樣,他們賀家哪裏又惹得起。

阿蒙聽他這樣說,擡了擡腦袋:“既如此,小的這便回去說與我家爺,約莫一盞茶時就來。”

賀無量點頭,見阿蒙調頭往屋外走又叫住他:“賀某不過一介布衣,萬擔不起小兄弟這聲老爺,往後叫我賀叔便是。”

“欸,小的明白。”阿蒙笑着應下才出門。

堂內賀無量一只手擡在空中,不見人影時才嘟囔:“什麽小的不小的,也該收回去。”

“我倒覺得你被叫得挺歡喜。”郁菀打趣句,賀無量被這話堵得語塞。

歡喜麽,是有一丁點的……咳。

可眼下也不是該歡喜的時候,賀無量眉心又慢慢聚攏來,張望下屋子才囑咐郁菀:“勞你再泡壺新茶來罷。”

總不能連杯得體茶水也沒。

對方嫌棄不喝是一說,他們沒備又是另一說,郁菀應下,離了廳堂,賀無量也起身到窗邊找到撣子,桌椅臺幾火盆上掃來掃去幾遭。

正弓腰看桌下時,聽屋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忙站直轉回身,只撣子揣在懷中忘了收。

阿顯跟在姐姐身後一來便見這幕,心下一驚,不禁縮頭縮腦起來,他爹爹幾時也會未蔔先知了?

“怎沒去書院?”賀無量眉頭皺得更深,瞪着屋外不敢進來阿顯問。

“我……”阿顯瞥瞥那撣子,支支吾吾,眼神飄忽去令約那裏求救。

“你甚麽你,看你阿姊也沒用。”

“我不過是想回來瞧瞧你們罷了,若是那個姓霍的欺負你們如何是好?”

“哼,那你往後豈不是要時時守在家裏?”賀無量問完才堪堪悟出話裏的不對,登時眉毛一豎,“好個小子,你爹爹幾時還用你來護着了?”

說話間他順手舉起撣子來,阿顯吓得往窗邊跑,邊大聲嚷:“頭回娘教你默寫谪仙人的詩時,你便悄悄問了我!”

提着茶壺進來堂屋的郁菀:“……”

瞥見郁菀身影的賀無量:“……”

自知難逃一劫的阿顯:“……”

旁觀一場戲的令約:“……”

一陣古怪的靜默後,屋外傳來阿蒙的聲音,已然改了稱呼,叫了聲賀叔。

賀無量這才放下撣子,捋了捋衣襟出門迎客,郁菀亦放下茶壺,不甚放心地将令約攆去連通堂屋的偏廳裏……

她家姑娘這般水靈,稍稍提防些姓霍的總是好的。

因住在溪邊,房屋皆是刻意架高過的,賀家堂屋門前便是環屋迴廊與數階踏跺,院落本是圍着竹籬的,但為圖便宜,幾年前就拆了半邊敞開,故而此時霍沉一行都立在踏跺底下。

霍沉今日披着件茄色祥雲紋鬥篷,即便站得低,亦掩蓋不了通身的華貴氣度。

見主人家出屋,他解下鬥篷交到阿蒙懷裏,朝階上賀無量作揖:“見過前輩。”

賀無量微愣,教郁菀輕攘了攘後背,才相迎幾步,客套請人進屋。

霍沉始終輕笑着,随人上了踏跺,卻在進堂屋前狀若無意地瞥了眼某扇窗。

躲在偏廳窗後的人一瞪眼,握拳低頭,不禁腹诽:這人是千裏眼變得不成?

想着,她也成了順風耳變的,坐在窗下聽起堂屋裏的動靜,聽他說甚麽攪擾、甚麽見諒的話,心中撥弄起算盤。

他似乎是個有禮的,不像霍家人,難道離了霍家他也變好了?

不單她,留在堂上的人亦對霍沉有所改觀,言談雅澹,公子氣派雖足,卻無半分嫌棄意思,便連那壺劣茶也用得津津有味。

非但如此,更是備了大大小小十餘件見面禮來家中,稱是身為晚輩的“小小心意”,賀無量自是回絕不得,倒隐隐約約從這位身上看出當初霍家太老爺的影子,因又倍感親切地問起霍沉在南方做生意的事。

椅側站着的阿顯不時往雲飛那邊瞄上眼,瞄着瞄着,雲飛也瞧見他,伸手召他過去。

他本就盼着能有個年歲相仿的人頑,眼下見對方招手,笑開溜過去,賀無量瞟了眼便任他去了。

兩個小少年站在霍沉身後,阿顯壓低聲問:“你叫什麽?”

雲飛也小聲答他:“我姓付,他們都只管我叫雲飛,你呢?而今多大?”

“賀令顯,年後便十二了。”

“可巧,我開冬将滿了十二。”雲飛笑着将肩上挂着的破舊布袋兒牽開,翻來找去才取出樣東西來,“這是我從海上帶回來的糖,你嘗嘗看。”

阿顯眼裏才乍開光亮,就聽始終留意着他們這端的郁菀輕聲阻攔:“欸——小兄弟,無需給他這個的,他吃不得。”

“為何吃不得?”

霍沉與賀無量也停下交談看向他們,郁菀道:“怪我們,往年太縱着他,什麽糖啊糕的都給他吃,險些患上消渴病。”

“原是這樣。”雲飛好不惋惜地皺皺眉頭,想到什麽又笑着問,“那我昨日遇見的那位姐姐呢?她總能吃罷?她在哪兒?為何不見她?”

“雲飛,不得無禮。”

“噢。”少年可憐巴巴垂下頭,俨然成了霜打過的昆侖瓜。

偏廳裏托腮想事的令約自然也聽見這聲,不禁好笑,她哪裏就這樣招人稀罕了,值得娘把她藏到這屋裏來?

不過那位霍公子,她也的的确确不大想見,若真教他認出她來,豈不難堪死?

正想着,便聽外屋霍沉告辭,思緒微轉之下,又湊去窗格邊,窗上糊的油紙破了個小孔,能見到迴廊上的動靜。

霍沉立在廊上,從阿蒙手上接過那件茄色鬥篷披上,下踏跺前似乎又覺察到什麽,偏頭往紙窗的方向看上眼。

又一次對上那雙漆黑的眼,有人惱了,坐回竹椅上方才捉着衣襟回想,那人似乎笑了笑,那樣笑她,莫非是已經認出她來?

這個念頭一出,又惹來陣心煩,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強烈。

***

“三哥……你笑什麽?”回院路上,雲飛一臉驚疑地問。

“沒笑。”霍沉否決得很快,而後從懷中掏出方帕子掩唇咳嗽兩聲。

“……”雲飛還想再問,但咕嚕已經飛來他邊上,他唯有抱住咕嚕往檐下鳥架上去。

霍沉坐回堂屋,順手從矮幾上一個珊瑚色木盒裏取出對核桃,饒有興味地盤起來。

怪事,怎會有人的眼睛像她這樣亮?

他一度将荊棘叢後的石塊看做是貓,冷着臉教雲飛抱它出來,最後教人好笑一通,偏今日連藏在窗後的眼睛也能看見。

亮瑩瑩的杏子眼。

他想着,竟又露出個笑,屋外不經意偏頭的雲飛登時悚然。

果然是在笑!

少年托着咕嚕坐回憑欄邊,一任寒風肆虐也不為所動,凝神回想究竟是甚麽教他三哥高興的。他原以為,三哥回了宛陽只會愈發冷淡,卻不料才頭一天就笑了起來。

往常在鹿靈、在南省都少見他笑,如今在宛陽笑,實在蹊跷。

可他怎麽也沒想明白,到用晌飯時霍沉默默看了他好幾眼,末了反問他:“可是住不慣?”

雲飛一個驚醒,生怕他要先送自己回鹿靈,搖頭:“住得慣住得慣,三哥只歇息去罷。”

霍沉開冬時便犯了舊疾,至今也未痊好,是以冬日裏也需午歇一陣,偏偏今日,他剛躺下不久就模糊聽見底下傳來說話聲。

到底不是園林院落,單這麽座小樓連說話聲都難隔住,他細細聽着。

“姐姐不午歇?”

“冬日裏從不歇的。”

“姐姐往哪處去?我聽周老爺說你們這兒還有湖,你幾時便宜,能與我指指路麽?”

好個小子,一來就替人添亂,霍沉默默責怪。

回話的人卻欣欣然:“好巧也順道,我正要去紙廠瞧他們做黃紙,你若想去,現在便成。”

竹籬內的小少年大喜:“那多謝姐姐!”

說罷奔門而去,卻在這時聽得吱呀一聲,雲飛僵住腿,回身往小樓上看,霍沉正居高臨下地立在窗前,瞧着他們慢吞吞吐出幾個字:

“我也去。”

作者有話要說:  阿約:不要!

霍老板:?

(:з」∠)_又是很肥的一章,很慌。大膽猜猜看我們阿約和霍老板有什麽過節?(猜出來的話,我這文也就不用寫了,椰!

Ps:消渴病即糖尿病(弟弟心裏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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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好久不見,但我還記得大家的id!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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