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同歸去

算來,她已有兩三日沒見過霍沉了。

上回見他,還是隔窗相望那回,而上回同他說話,更是要往前追溯一日……那時,她好似還惹他不快了。

正是這樣再生分不過的兩個人,這時偏偏要一同回竹塢。

令約想着微微側頭,狀若無意地瞥霍沉眼,霍沉腰際佩着蹀躞,此時白玉笛別在上頭,經深松綠色的鬥篷一掩,時隐時現,竟有些游俠風度。

的的确确像極了林中的竹子,颀長,軒昂。

可這麽個風姿特秀的男人,終日裏面色青白,瞧着病兮兮的,也不知是什麽病症。

從過了那座小竹橋起,路便不似橋東那樣窄,她走在霍沉右側,腳下正是紙農們鋪的那條石板路,這會子因打諒霍沉出了神,一時未留心腳下,竟教石緣絆住腳。

“嘶——”她吃痛聲,整個人不受控地往前傾,以為就要絆倒時忙閉緊眼。

剎那間,似有陣涼森森的氣息靠近她,帶着若有若無的草本香氣,随後她便被人像拎貓崽後頸那樣提正來。

“……”被拎的人徐徐睜開眼,呆了呆,倏然憋紅臉面,像蒸熟的螃蟹,她要真是貓崽,這時候恐怕早便炸開了毛。

少女臉紅的模樣落到霍沉眼底,他不自在地抵唇咳上聲,收回手背至身後:“多有冒犯,告罪了。”

邊說,手還在身後虛虛抓了兩下。

“咳。”臉紅的那個也清咳聲,眼神飄忽看向霍沉身後的枯草叢,定神想,教他揪着衣衿提起來似乎要比摔個跟頭強?

這般,倒也不再別扭,輕輕籲了口氣便又神色如常,與霍沉道謝:“哪裏,多謝霍公子才是。”

變臉之快,霍沉不免挑了挑眉,若非她雙頰上還殘餘着淺淺緋色,他險些要以為方才那是錯覺。

他似有若無地笑了下,悄然往後撤兩步,卻見她身後那頭黑身白鼻的蠢驢仰臉瞪着他。

Advertisement

圓眼珠亮藿藿的。

霍沉:“……”

“賀姑娘這些稻草是何用處?”他睨着驢,随意問道。

令約聞言也回頭看看傻驢,順勢揉了揉它腦袋,小毛驢大抵是當她是要繼續走了,便頂着她手心擡了前蹄,她無奈牽住驢繩,看霍沉眼。

霍沉會意,信步跟上。

這回她專注看着路,一步一塊石板地走着,慢慢兒答他的話:“等臘月裏不造紙了,正好閑下來編些草鞋,來年紙農們上山斫竹時穿。”

“嗯。”他嗓音低低的,明明只是嗯了聲,奈何尾音似揚非揚,聽上去像是在詫異。

她思索會兒,沒想明白他在詫異什麽,便又聽霍沉問:“不知竹塢裏有多少紙農?”

頭回有人問她這事,令約摩挲兩下驢繩,來了興致。

“這要分時節算,像如今,眼見着就該停槽,只有十來二十個功夫好的學徒在紙坊學抄紙,幾個老紙農教他們……若到了芒種那會兒,宛陽城外少說還來五六十年青鄉裏,再算上竹塢外住着的和西槽主那裏的人,少說也有兩百人。”

正正經經地說完這一長串,少女默了默,倒有好長時候沒與人說這許多話了。

反觀霍沉,也不知是甚麽心思作祟,他竟沒來由起了促狹意。

他怎會聽不出她談及造紙一事時的驕傲,可偏偏她面上端得老成,她越不茍言笑,他打趣人的心思越濃,故笑着開了口:“我嘗聽韓松說,賀姑娘的造紙本領是許多男子也趕不上的。”

其實,他幾時仔細聽過,都是韓松同雲飛講故事時說起的。

令約聽他提起鹿靈韓家的人,又是這樣一番稱贊話,星眸乍轉:“韓大哥果真這麽說了?”

眼底的驚喜笑意藏也藏不住,勉強算是如願的霍沉卻難舒泰……

怪事,那本是他難得的奉承話,怎就将功勞冠去韓松頭上了?

可眼下如此情景,他唯有應上聲。

得了這樣的誇贊,有人腳步都輕快起來,一時也沒發覺他們之間又靜默下來,直到能瞧見屋宇時,才又聽見人聲。

雲飛站在屋側的回廊上,只手撐着憑欄,探出身朝他們揮手:“三哥!賀姐姐!”

他叫完人當即翻過闌幹,踩到長廊外沿,又朝底下一跳,矯捷地像林中的野猴兒,令約不曾見過他的身手,這時好吃一驚。

“我不過半日不在,你們為何就一同出去了?”跑來他們跟前的小少年天真問道。

令約又吃一驚,眉梢也跟着挑了挑,一旁霍沉已然取出腰間的玉笛敲了敲雲飛腦袋:“跟你二哥呆了半日就蠢成這樣?”

“……”雲飛捂着腦袋癟嘴,心想,今日三哥才遇到霍家的人,心情不好也是自然,他不該計較的。

這才轉轉眼,與人道歉:“姐姐勿怪,是我說錯話了,你怎會同我三哥一道出去,定是偶然遇見的。”

令約:“……”

霍沉:“……”

天色愈發晦昧,餘下小段路上,雲飛也摸了把傻驢腦袋問她那稻草的用處,但比起霍沉聽後的一個“嗯”字,他說的就要多得多。

“姐姐竟還會這個,好生厲害!只我從未見人編過,也不知好不好頑兒。”

“你若想看,到時候我叫你來,也編一雙給你頑兒。”

同是十二歲的小孩子,雲飛顯然也好鬧,甚至比阿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在處世為人上,阿顯是如何也比不過他的。

雖說她剛認得雲飛不久,但她對小少年的喜歡做不了假,小少年天真聰穎,又長于跟人打交道,便連日日路過竹塢的學徒們也認得他了。

嗯,不知比他那位三哥嘴甜多少。

說話間三人已走至兩座屋舍間停下,她因無故想去霍沉身上,驀地側身看他,他從雲飛迎上來後就落在他們後頭幾步。

霍沉很高,她仰頭的幅度有些不對,目光直直落去他高挺的鼻梁上,往上又移了移才對上霍沉眉眼。

他懶洋洋挑起劍眉,眼也睇着她。

四目相對時,她也忘了為何瞧他,于是又轉回眼。

雲飛還在追問她:“不知姐姐說的停槽是什麽時候?”

“嗯?”她定了定神,“每年都是臘八前停,那會兒阿顯也得了假。”

一聽這話,雲飛登時垂了腦袋:“只恨那時我們也回去了。”

回去?

她愣了愣,須臾想明白,如今已是年終歲暮,他們也要回鹿靈過年罷?

“既這樣,過兩日我就編給你和阿顯。”

“多謝姐姐!我送姐姐回去!”

“罷,我已經聞着飯菜香了,你們吃飯罷。”她回絕了小少年的好意,告了辭,兩人看她拐過廊角才轉身進院。

繞到屋前時,阿顯正垂着手吊在憑欄上,看清她和馱着稻草的驢立馬從踏跺上溜下來:“阿姊出城去了?”

她搖頭:“就在城南。”

“那為何現在才回?”

他邊問邊從令約手裏牽過驢,一時也沒覺察她沒回話,反而是問他:“爹爹呢?”

“爹爹聽說你們沒取成衣裳,午後就去了城裏,我同他一起回的。”阿顯系好驢繩,這才撒嬌似的嚷嚷,急巴巴催她進屋,“等你等得都快餓死了,快些快些。”

郁菀早便備好了飨飯,只等她回來,知曉她去了城南,不由唬了臉:“好沒耳性,同你說幾回了,如今城南聚的無賴子不止一個兩個,怎又一個人去?”

“唉,好沒耳性。”她無辜附和一句。

郁菀:“……”

有人笑了一串兒,止不住咳,邊還勸話:“娘,你別氣阿姊,他們都怕阿姊的!”

說完便被瞪了眼,賀無量這時也開了口,也是問她為何這時候才回來。

總不能說聽霍沉吹笛聽晚的罷,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說:“路上遇到雲飛他們,走得慢些。”

果然,一提雲飛就有了他話,郁菀叮囑起阿顯:“那裏有一封穆婆婆家的糍糕,過會兒你送去後頭。”

“……喔。”小少年不情不願地應下,自不是不肯給雲飛,而是傷神自己吃不得。

消渴病真真把人氣死也!

***

廚屋裏點着兩盞燈,燒得透紅的小火爐上咕嘟嘟煎着藥,藥味兒鑽過門簾竄到堂屋,因門窗閉着,暖呼呼的屋子裏滿是藥味兒。

用過飨飯,霍沉便同雲飛坐在爐邊下棋,不時咳嗽聲。

直聽得雲飛眉頭緊皺,暗自懊惱午後沒同他一起回來。雖二哥說要讓三哥好生靜靜,可他畢竟生着病,他就該跟回竹塢不讓他去外頭吹風的。

霍沉看他眉心愈來愈緊,知道他又在自己同自己怄氣,臨落下的棋子忽地歪了歪,敲至另一處。

雲飛盯着棋盤,半晌看出他是讓了自己,松了棋子別扭道:“三哥不必哄我,我只是……”

只是後悔早沒跟着回來。

霍沉聽似無奈地嘆了聲,又氣又笑:“從未見過你這般愛操心的小孩子,罷,就算你跟着我回來,又豈是管得了我的?”

“……”

這下,小少年不僅眉心皺,整張臉都皺了起來,但過了會兒,又慢慢兒放寬心。

“哼。”他哼哼聲沒落地,就聽院外阿顯叫他的聲音,忙應聲迎去。

外頭刮着寒風,天色暗得有些駭人,阿顯是挑着燈籠過來的,雲飛請他進了屋,屋裏點了好幾盞燈,倒也亮堂。

阿顯還沒道明來意雲飛就興致勃勃問起他:“如何,夫子可看了我那文章?可評論了什麽?”

見是這話,阿顯與他坐下學起夫子的話,這時秋娘也已煎好了藥,送來給霍沉,霍沉看了兩眼那藥,便請她先回屋歇着,只道兩個小孩兒還要再鬧會兒。

等秋娘回了屋,阿蒙卻還盡職守着他,立在一旁催他快些喝藥。

霍沉再次看向冒着熱絲絲白霧的藥碗,漆黑的眼眸愈發深沉,也不知盯了多久,忽聽對面坐着的阿顯壓低聲問:“你三哥也怕吃藥麽?”

雲飛琥珀色的眼珠兒瞥眼霍沉,呃……實不相瞞,怕是怕的,但你着實大聲了些,不敢應不敢應。

“咳。”霍沉将那話聽到耳裏,倒也沒有想象中的難為情,只咳了聲便利落端起碗,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

雲飛與阿蒙教他的爽快驚得眼珠兒都要瞪出來,要知往常是要分無數回喝的。

還是阿顯若有所悟,把方才帶來的那封糍糕送去他面前:“霍大哥嘗嘗這個罷。”

白軟的糍糕在燈火燭照下變成饴糖顏色,霍沉忍着唇齒間的苦,說了聲謝才取出塊。

糍糕不算太甜,但輕易蓋過了那陣苦。

“這糍糕是從哪處買的?”

“糖坊巷穆婆婆家的,我們家最喜歡這個的。”阿顯說完,像是要印證甚麽,好奇試探道,“霍大哥果真也怕喝藥罷?瞧着像我阿姊似的,每回吃個藥不把藥碗兒盯出個窟窿來才不罷休。”

心情複雜如霍沉:“……”

如今的小孩兒,怎都愛管來他頭上。

而另一頭,正在廚裏燒水的令約鼻尖一癢,打了個噴嚏,似是想到什麽,急忙縮去竈火旁暖和暖和……

作者有話要說:  拎貓崽成就【Get√】

阿約對韓松印象分+10

搬起石頭砸自己腳·霍沉:……

提問環節:請問霍老板的口頭禪是什麽?!

更新通知:(:з」∠)_呃,卑微作者出于對數據和榜單的考慮,決定從明天起就要壓字數了,也就是說變成【隔日更】,因為我不想再把每章拆成兩章更了,那樣每章才1.2000字(我和我最後的倔強不喜歡!!(不過我也說不準,萬一我反悔了還是日更呢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