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外人事

霍濤唇邊噙着笑,姿态輕浮浪蕩至極,幾步晃來霍洋右手邊坐下,與霍沉斜斜相對。

堂屋窗戶皆是嵌的玻璃,比之紙窗保暖得多,東西兩壁各置一個沖天耳三足爐,燃着炭,堂屋裏溫和如春。

霍沉端起茶盞,垂眉啜飲,似乎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

等了等,見他還是這幅漫不經心的模樣,霍濤不禁撇了撇嘴角,左手輕輕轉起幾上的瓷盞托:“罷,好巧我也不是誠心誠意地問。”

“多年不見,二哥還是這樣小肚雞腸。”霍沉竟開口揶揄一句,只面上波瀾不驚。

霍濤:“……”

鮑聰本守在門簾邊張望,聽見這聲,偏頭朝兄弟三人看去,堪堪撞見霍濤面上閃過的笑意,似乎想到了什麽,垂眸轉回頭。

再掀簾子往雪地裏瞧時,方才教他遣出去問霍老爺安的小厮已張傘回來,到廊下回他:“才走去堂院外就見着老爺的轎子,已過了照水園。”

這聲不大不小,剛好能教正堂裏幾人聽見,霍洋忙從座上起來,卻見霍濤、霍沉都還坐着,只有随他三弟來的那位小少年仰頭看他,不覺燙了燙耳根子。

好在這時鮑聰又來他們跟前傳話,霍濤這才放下茶盞離座,邊挑眉叫霍沉聲:“三弟?”

“嗯。”

他淡聲回應,也起身往外,雲飛猶記得捎帶上他的鬥篷,等幾人到廊下時替他披上。

從霍沉記事起,霍府便沒了定省一說,因為無論是昏定還是晨省,他們都有可能撞見父親做那檔子事,永沒個停歇似的。

他們父親院裏,有處再真不過的酒池肉林,養着些女人,日夜與他醉淫飽卧,聽是喚作“忘憂宮”。

此時院內風雪交加,隔着雪做的簾,霍沉若不虛眼細看,便只能見着幾個小厮擡了頂小轎進院。

不過,他的确也無細細打量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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轎上的人約莫是一步也不肯走,小轎直到了廊前才落下,霍沉這才看清幾個擡轎的小厮,個個兒衣着周正,但身上早撲滿飛雪,或是化了濕染成一塊塊的深黑,面耳也已凍得通紅。

他兜在袖中的手跟着涼了陣,但片時又感知到手爐裏的炭氣。

轎中人輕咳幾聲,鮑聰聽得,親自下去雪地裏替他打起轎簾,霍遠傾身從裏頭出來,踏至廊下。

霍洋見了他,先行禮喚了聲爹,霍濤跟在後頭也懶洋洋叫了聲,随後皆把視線投去霍沉身上,前者拘謹小心,後者玩味好似看戲。

常年縱情聲色,霍遠本也俊朗的面容如今竟比家中管事還枯瘦,面色如蠟,淚堂處挂着薄薄的黑,白睛滞黃。

他也像另兩個兒子一樣,定睛看向霍沉,霍沉仍是那副笑比河清的樣子,不像是見着了爹,反像沒了爹。

至于開不開口、叫不叫“爹”,霍遠也不哪般在意,小時候不肯叫他的,如今大了再叫才是奇事。

念及此,霍遠笑上聲,擡臂抖了抖衣袖,轉頭問鮑聰:“今日請了幾位客?幾時來?”

鮑聰低聲道:“不曾請外客。”

“哈,也是,也是。”霍遠說着打個呵欠,“難得我幾個兒子全聚齊來,自家人小聚小聚也好。”

說話間,門邊兩個小厮揭起簾子,霍遠又是一聲笑:“立在外頭做甚麽,敘舊總也要進屋敘。”

他頭個鑽進堂屋,廊上霍濤笑意不減,落拓先請霍洋進,又笑呵呵邀霍沉與雲飛,拿班做勢一套,霍沉視若無睹,雲飛則因還記着上回登月橋上的事,皺眉将白眼懸,留霍濤在後頭輕笑聲:“有趣。”

一陣風來,不羁的霍二公子在人後縮縮脖頸才進堂屋。

堂屋內,霍遠寬去外衣,衆人才見他裏頭連腰帶也沒束好,雲飛見了,當即嗤笑聲,他還從未見過這樣鄙猥糊塗的大家老爺。

尚未落座的霍遠聽見笑聲回頭看他,又打個呵欠:“這位小公子英偉得很,想來是平仲家的公子罷?你臺甫什麽稱呼?貴庚幾何?”

他口中稱平仲的,正是駱盈盈之弟駱原,駱原膝下确有一子,名喚駱捷,比雲飛大上半歲。

雲飛見他錯認,帶着點小孩子氣的倨傲,冷哼道:“我阿捷兄弟自然英偉,比我英偉百倍,像我三哥。”他說着眼睛亮亮的看霍沉眼,霍沉覺得好笑,伸手按了把小少年腦袋,生生把人按落座。

霍遠不再說話,坐下後順手端起茶盞,滾水沖的茶燙得入不得口,遂有模有樣地嗅了半晌。

其間堂上只聽瓷盞不時碰出清脆聲,等到霍遠吃下去第一口茶時,方有了說話聲:“這茶吃着如何發酸?”

他作勢賞給鮑聰,鮑聰躬身接過,側過身也吃一口,品了品才回話:“老爺恐是與早膳串了味,不酸。”

這時,堂下霍濤也放下茶盞,與霍老爺揶揄道:“父親忘了不成?這松蘿茶本是你從忘塵閣裏要來的,道是吃來有嫣然姑娘的香氣。”

“……”霍遠惱了,堆堆眉也不搭睬霍濤,只沖底下人擺擺手教廚裏溫酒來。

而雲飛這端,一口茶尚在口中就聽了霍濤這話,登時一噎,本還覺得這茶香烈,此時倒滿口胭脂味兒……咽也不是,不咽也不是。

側頭看他三哥,卻還在喝,安安靜靜捧着白玉般的茶杯,偏偏像是待在敞室裏聽琴。

然這念頭初初萌生,就聽霍沉出了聲,先是朝雲飛道:“這是松蘿山山寺裏老僧炒的,好茶,不吃白不吃。”

雲飛:“……”

他三哥這樣俗的人,聽琴是不可能了。

話罷,霍沉擡眼看向霍濤,只見霍濤無甚趣味地撇撇嘴角,好似是沒想到方才那話沒膈應着他。

霍沉好算笑了笑,這是他進霍府來露出的頭個笑,笑的是霍濤這些年來戲弄人的把戲毫無長進。

教他笑話,霍濤額角跳了跳,以為他要說些什麽時,霍沉卻把話轉到霍遠身上,只聽他問:“如此好茶,父親如何吃出酸味來?”

霍遠這時已斜欹在椅臂上,萎靡不振地打着呵欠,聽霍沉這麽沒頭沒腦地問一句,也沒興致,敷衍句:“鮑管事說是串了味兒。”

偏霍沉還要問:“不知鮑管事替父親尋過大夫沒?”

“這……”

鮑聰神情微異,低頭瞥眼霍遠,霍遠眉眼間越發挂不住耐性,恹恹道:“我兒十年歸家一次,莫非就是急着問我害了什麽病?可是還要問我幾時歸西?你們兄弟如何分家産?”

“呵,老爺這話好糊塗,”雲飛聽了,将瓷盞震得山響,“我三哥哪還須得你家的東西,你只管好你家的就是。”

此話落到其他人耳裏,霍洋莫名将頭耷拉得更低,霍濤則目不轉睛地盯着霍沉。

進了暖閣後漸變昏沉的霍遠經雲飛吼了一嗓,複又打起幾分精神,聽了這話,揉幾下眉心,黯淡無神的眼眸中似乎有光澤閃過。

“小公子說的是,阿沉由平仲教養……”霍遠意味不明地說了半句,止住話。

靜默時分,霍沉又不緊不慢地接着剛才的話說起來,仿佛不曾聽到霍遠和雲飛這遭話,兀自道:“孩兒自鹿靈到嶺南結識了不少大夫,想也懂些醫理,父親事事萎靡,口又發酸,恐是縱欲肆情過度才如此,不妨教鮑管事請位大夫來瞧瞧。”

“咳咳咳咳——”霍洋聞言猛地嗆了口茶,殊覺失禮,忙面紅耳赤道,“孩兒失禮,父親莫怪。”

霍濤也變了變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如鲠在喉地從霍沉身上挪開眼,低頭嘗了口茶,确信并未泛酸後臉色又陰鸷起來。

唯獨霍遠沒聽見似的,單用拇指與食指掂起個空茶盅,懸到半空。

白瓷茶盅微微顫着,即便是坐在堂下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手也發顫,确乎是縱情過度的,但從沒有人如此明晃晃地說出來。

霍遠等它顫了會兒,開口問霍沉:“冬日裏就該及冠了罷?可成親了?”

正問着,一個小厮打簾進屋,提着壺溫酒送來跟前,霍遠像是忘了霍沉還未答他的事,自斟一杯悠悠飲下肚。

堂上歸于寧靜,鮑聰見狀,眉心微皺,正考慮早些傳午膳時,居然聽平日那位總不開口的大少爺問起話來……

問的不是旁人,正是霍沉。

問話時聲音極低,卻讓霍沉難得愣上一愣,反問聲:“大哥說什麽?”

霍洋被他看得略微慌亂,但還是又問一遍:“我是問,三弟在清溪塢住得如何……可認得賀家姐弟?”

此情此景下,莫名提及賀家姐弟,不免古怪又不合時宜,但人人都聽得出,後一句才是他想問的。

霍沉似笑非笑:“認是認得,大哥緣何問起他們?”

霍洋話語卡住,飛快瞄了眼堂上飲酒的霍遠,耳根赤紅解釋道:“賀姑娘曾救我一命,但近來聽聞她教甚麽麻煩事纏上,遂問問三弟……”

這般說來,連雲飛也瞧出他抱的什麽心思,又何況他人。

霍沉不禁莞爾,又似帶着調诮:“大哥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瞧,我一個外人關心這些做甚?”

霍洋落得個難堪,憋紅臉面看向父親,後者卻滿心滿眼都是酒,渾似與他們不在一處,才然提起的心頓時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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