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顏不悅 (1)
初八這早天色還未大亮賀家小樓裏就亮起幾盞油燈, 桌邊,阿顯邊打盹兒邊塞了幾口飯進嘴裏,郁菀看得發笑,排揎道:“都滿了十二, 怎還像個小孩兒?”
前幾日剛過了十二生辰的小少年撇嘴:“許久沒上學, 這才犯困的。”
郁菀佯裝沒好氣地瞪他眼, 又沖賀無量使了個眼神, 得了指令的賀無量親自将書袋挂去小少年肩上, 推着人出門。
雖說是臘去春回, 卻也難逃料峭春寒, 令約見阿顯在廊外哆嗦了下, 忙低頭吃完最後一勺起了身。
“今日我陪他去, 正好再買些需用的。”
阿顯聞聲回頭, 沒睡醒似的傻笑:“多謝阿姊。”
兩人稍拾掇下,并步下了踏跺, 望小橋頭去時,令約忽忽福至心靈般頓住腳步, 偏頭看去溪側竹籬內的梅樹上。
晦昧天色下, 梢頭幾朵嫩黃色的梅湊成一團,遠看打眼得緊,竟是連夜抱團開。
“咦,開了!”随她停下的阿顯驚喜不已,像是醒了,一溜煙竄去樹下,令約跟他上前。
霍沉送它來時曾說缃梅香烈,今兒不過才開了一枝,她便見識到了。
數朵嫩黃小梅密密匝匝湊在枝頭, 教绛紫色的花萼輕托着,香氣撲鼻,姐弟二人竟大有呆在原地不走的架勢。
直到身後傳來老父親的幹咳聲,令約才忙拍拍阿顯肩,先一步往院外走。
此時的小橋頭,一輛驢車正候着他們,駕車的阿合也頂着雙惺忪睡眼,看他們朝他來才揉揉眼。
阿合本也是紙坊的學徒,只他技藝實在不精,不但如此,還常常笨手笨腳做錯事兒,後來他兄長過意不去,便教他日日接送阿顯去學堂,這樣既替賀無量省了心,領工錢時也不必鬧臉紅。
這一送,到如今也有兩年之久。
等令約走近,他清醒些問好:“姐姐也去舉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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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送我到那兒便好。”
她堪堪坐穩,車下阿顯也笑嘻嘻追了上來,沖她晃了晃手中順手帶下的梅花兒,笑道:“好香,阿姊簪上瞧瞧。”
令約一噎,惋惜蹙眉:“好好兒的摘它做甚麽,開了還不到一日。”
“非也非也,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不是?”
“誰和你耍嘴皮子?”她嘴上這般說,人卻是抱着膝向前探探頭,杏眼滴溜溜轉兩下。
阿顯會意,笑将梅花簪去她發髻上,又叫阿合回頭看,顯擺似的問:“如何,我阿姊好看麽?”
阿合撓耳:“好看,賀姐姐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姑娘。”
“那是自然。”阿顯說罷眉飛色舞地看令約眼,後者只默默轉過頭,扶了扶額。
出了霧蒙蒙的竹林,天也亮了大截,街頭巷尾串行時不時聽到貨郎叫賣,巷裏巷外随處可見新年氣象,到舉人巷前,周遭的商鋪大都開張營業,一派祥和寧靜。
令約送阿顯進了書院,又在老槐樹下待了會兒才出巷。
走在河畔,對岸幾戶人家的窗裏冒出熱騰騰的炊煙,兩葉烏篷船順流泛下,是收糞的糞夫路過,岸邊人見此情景,略感微妙,故而別過半邊臉偷笑。
也是這麽一笑,剛翻過牆頭的少年怔了怔,連帶着往樹上跳的動作也遲鈍些許,腳下一滑,咚的聲摔下樹來。
“嘶,當真是活見鬼……”地上龇牙咧嘴的少年咕哝聲,所幸石板路并未鋪至樹下,四周還生了圈雜草,這才安然無恙。
令約教這動靜一吓,走去少年跟前:“可摔着了?”
少年皺着眉,一邊起身撣塵土,一邊飛快打量她幾下,最後下巴微昂,朝她拌個鬼臉:“與你無關。”
說罷轉身離開。
“……”留在原地的人一陣語塞,後知後覺想明白他這是從書院裏逃出來的,想當初阿顯也從這裏溜出來過。
不過這人此前從未見過,不像是宛陽人,她想着又擡眼看那少年,不料他跑至橋頭時撞倒個賣炭火的老翁。
見狀,她又匆忙趕去那頭,少年原本做勢扶那老翁,卻不知瞧見了甚麽,動作到一半又撒手跑開,令約看了不禁皺眉,步子更快些。
“老伯。”
一道溫和的男聲先她一步響起,并在她蹲身扶人前将老伯扶了起來,令約順勢仰頭。
眼前的青年身形颀長,二十出頭的樣子,着一襲竹枝青衫,面如冠玉風度翩翩,又是從未見過的生面孔。
那人也暫忘了動作,因鼻尖萦繞來一股暗香,眸光從老翁身上落去少女發髻間,瞥見那朵小梅後才目光下移,最終栖停在少女清麗的面龐上……
正這時,站在兩人中間的老伯嘆息聲,伸手拍拍青年攙着他的手:“多謝年輕人,若沒甚麽事,老漢先走一步。”
話聲乍起,男子堪堪垂眼,自覺失禮地沖少女颔首,随後又轉向老翁那邊,問道:“老伯可有大礙,需去瞧瞧大夫麽?”
“哪就金貴成這樣,罷,老漢還要往橋東賣炭去。”老翁說着彎腰拾炭。
“老伯且慢。”青年取出袖中的錢袋來,道,“老伯這些木炭我全買來。”
“這,”老翁狐疑看看他,“如今已是正月裏,全買去恐是用不上……”
“哦,竟忘了與老伯道歉,方才是舍弟頑皮才撞倒您,我這時全買來,您只當是我賠禮道歉罷。”
老伯想了想,不再推辭,将炭悉數賣與他便轉身離開。
青衫男子等人走遠,回頭見令約還站在原地,驀然難堪幾分,抱歉道:“方才多有冒犯,還請姑娘見諒。”
嗯?令約端相之,心下不解何來的冒犯。
對方卻已提起兩捆木炭向她告辭:“舍弟初來此地,在下恐他生事端,便先行告辭。”
“哦。”她點頭,看人提着兩捆炭闊步走過飛橋,生出感慨。
看來宛陽又要多出個頑皮小孩兒了。
……
是日的太陽總貓在雲下,天色不頂亮,霍沉遠遠看見宛陽城門時擡頭張望下,估摸着已到了巳時。
“二哥三哥,到了!”雲飛坐在馬背上大嚷聲。
付雲揚掏了掏耳朵,順手揚了鞭,朝雲飛的坐騎招呼下,只聽馬兒嘶鳴聲,當即馱着小少年甩開他們一大截。
雲飛:“……”
付雲揚收了鞭,同時也收斂了幾分笑意,只慢悠悠轉頭看白馬上這位,問他:“如何?事到如今也不肯告訴我實情?”
霍沉繃着張俊臉,冷硬道:“實情就是,我沒有打他。”
“我問的豈是這個?我是問那日你的手為何會傷。”
“沒傷。”有人繼續冷漠。
“哦,那為何會紅成一片?雲飛說的可是像砸在硬物上留下的紅痕,你到底砸了甚麽東西?”
霍沉不語。
“好倔的脾氣也,你若是編句謊騙騙我也未必不成,便是說失手砸在牆上我也是信的,又何苦我問這許久?你這等性子……”
付雲揚宛如老太太般絮絮叨叨個不停,故而不曾留意到霍沉在聽聞他話後瞬時變差的臉色。
他的手,的确是失手砸在牆上撞紅的。
那日霍遠将他招去閑雲居,人卻不見蹤影,等了兩盞茶功夫才來個小厮傳話,請他往忘塵閣去,他當即沉了臉,本想一走了之,卻敵不過小厮百般央告,唯有移步傳說中的煙花之地。
去時他姑且能忍,好共歹蔔兒下了話,只讓那些姑娘離他遠些,可等到與霍遠同席時,一個個教酒氣熏得醉了,都肆無忌憚起來,若非他驚險避開,早不知多少個撲來他身上了。
他看霍遠醉鬧怒罵時都不曾皺眉,那會兒卻讓一群姑娘兜兜搭搭鬧得狼狽,避酒避到牆角便罷,竟還一手甩到牆上砸響了骨頭。
這等難堪事,他怎會說給付雲揚,只回想起來就足夠氣悶,以故付雲揚後面說的話他一字也沒聽進。
進城後,城門處等了好一會兒的雲飛指着西面一條小路道:“三哥,走近道罷。”
這條小道當初領他們去竹塢的人曾提起過,說是溪東路窄,車馬行不通。
今日除了阿蒙駕車載秋娘外,餘下的都騎着馬兒,倒不妨走走小路,霍沉遂點點頭,按辔轉向。
“欸,急着回去做甚,陪我到栗香園歇會子。”付雲揚不滿,然而回應他的是雲飛興致勃勃的揮別聲。
罷,罷,晚些時候他再找去便是。
有人顧影自憐、興致缺缺地往栗香園去,也有人慢慢悠悠行至溪邊。
溪水比冬日裏足了些,叮泠泠響,雲飛走在霍沉前面,看見蜻蜓湖時高興回頭:“三哥,等開了春我們叫二哥來這處釣魚如何?”
霍沉漫不經心地應下,眼眸微眯,看向前方的竹橋。
原是這條路,那時在橋上見到她也是從這裏回罷?
“三哥,你說院裏的梅花兒開了沒。”
提起梅花,霍沉收轉回心思,道:“想是開了。”
“開了春可是又該種花兒了?”雲飛喋喋不休。
“……”霍沉又嫌棄起這兄弟倆,幹脆教他閉了嘴。
雲飛默然,一路忍到能看見屋舍的地方,再憋不住,問道:“三哥,我如今聲音果真難聽得很?”
霍沉:“嗯。”
“嗐。”小少年長嘆聲,瞬時丢了先前的精氣神。
“嘆甚麽?”某人刀子嘴豆腐心,不忍見他蔫頭耷腦,“男子漢大丈夫,總要變聲的。”
談話間,兩人也行至籬笆一側,見到院中幾株梅樹時,二人齊齊一怔。梅花的确開了些,但比之梅樹上的燈籠就顯得不哪般重要了。
雲飛愣過後一改先前垂頭喪氣的模樣,喜出望外地下了馬,跑進院中摘燈籠。
“我就說賀姐姐不會只給你的,這兒還有三盞不是!”
霍沉聞言繃了繃唇,耳廓悄促促攀上幾分可疑的紅。
到底難堪,他竟以為那盞燈籠是獨獨送給他的,結果在這裏等着……再想到來時收行李巴巴兒塞進馬車的燈籠,又一陣牙疼。
怪事,既不是特地編與他,為何只捎一只?
“三哥,這幾盞寫着大吉大利、萬事勝意、平安喜樂。”雲飛立在缃梅下的石桌旁,提着幾只燈籠沖籬笆外的霍沉笑,眼一睐,竟見令約繞到迴廊後,當即擡高聲叫人,“賀姐姐!”
怨念頗深的霍公子倏然擡頭。
少女扶欄站在廊下,隔着條小徑看去,比近看時還要瘦削,于是乎,那點因惱羞成怒生出的怨氣奇異散開去。
他作何與她置氣,她送來燈籠自然也是一片好意。
“唉呀,遭了。”雲飛猛的聽見自己的公鴨嗓,懊惱地抿緊嘴巴,小聲與霍沉道,“我先回屋,你與賀姐姐說我有些事。”
說罷卷着幾個燈籠往屋裏沖。
令約略感困惑,她本是聽見動靜出來瞧瞧,不成想真是他們回來,然話還沒說上,向來最愛說話的雲飛就先跑了,徒留這位……不太會說話的霍公子。
她轉眸瞥去竹籬邊,不太會說話的霍公子也看着她,繼而長腿輕夾馬腹,驅馬來了迴廊底下。
縱使他們馬高人高,也抵不過站在高處的她,她這回居然俯視起霍沉來。
兩人沉默對視眼,令約扶着憑欄,先尋了句話問他:“雲飛為何跑開?”
“他如今換聲,怕吓着你。”他一本正經說完,卻聽她噗嗤一笑,不由頓了頓。
“這有什麽,難不成往後都不同我說話了?”
霍沉不語,仍盯着她。
令約被他盯得僵硬些許,而後想到什麽,伸手捂了捂發間簪的梅花,窘然道:“這是早間阿顯摘給我的……”
她曾聽雲飛提過一次,他三哥愛花惜花,還有意在竹塢裏造一方小花圃,這棵梅樹是他親贈,被人糟踐了準是不快的。
“往後再不糟蹋了。”她細聲許諾。
精明如霍沉也半晌沒聽明白,直到發現那朵鵝黃小梅,堪堪想通,解釋的話脫口而出:“賀姑娘多慮,這般簪戴誠是它的榮幸。”
“……”
令約發懵,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指尖順着木闌幹的縫隙輕劃兩下。
這人,還是霍沉麽?
少女的思緒緩緩飄搖回冬日,在溪畔那回,霍沉将袖爐遞來她眼皮底下,她因記着兒時的事,又不知他究竟認沒認出自己,好一番糾結後才鼓足膽問他,是不是……只對好看的姑娘好。
那時他像是沒聽見,過了會兒才挑高眉毛,似有些促狹地反問她:“賀姑娘以為自己好看?”
那副口吻任誰聽來都像是嘲諷,可就是這麽個不會說話的人,今日竟說出“誠為榮幸”的話?
“籲——”
二人沉默之際,阿蒙那頭也已趕回竹塢,霍沉垂眼舒了口氣,狀若随意道:“霍某尚需打理行囊,先行告辭。”
“嗯。”令約鎮靜點頭,待他從廊下晃開,即刻背過身,使勁皺了皺臉。
好生奇怪,他不過恭維一句,她害臊甚麽?
可細想會兒,又不覺奇怪,畢竟,他本就是個好不奇怪的人,再怎麽奇怪都不奇怪。
想明白這個,她踱回前屋,坐至窗邊繼續鑽研郁歡送她的棋譜。
……
到日暮時分,下學回竹塢的阿顯遠遠瞧見雲飛坐在橋上,登時眼一亮,跳下車沖上前問好。
到底是常與少年人相處,他對雲飛換聲倒不及雲飛本人來得大驚小怪,反倒盼着自己也快些換,到時候也能陪着雲飛一起難聽。
二人有說有鬧地走到屋前,阿顯沉思片刻,風風火火沖進屋撂下書冊功課,又冒冒失失地出了屋。
落家不久的賀無量:“……”
這一去,到飨飯上桌才把人叫回來,不單人回來了,還帶着一包東西。
“喲,得了甚麽寶貝?”郁菀看他眉開眼笑,打趣他。
“是雲飛送我的生辰禮。”阿顯說着不忘從懷中摸出個小香包,遞給令約,“雲飛說,他總想不到送你甚麽,便從霍大哥那兒挑了幾塊香給你,道是能做扇墜、念珠一類。”
令約放下箸子,在幾人的注視下接過香包,牽開繡袋。
內裏少說裝了十顆數珠,再有幾塊不規整的天然香塊,皆是黝黑如漆,氣芬芳但不刺鼻,定是名貴香料。
“這是什麽香?”
“唔,伽南。”阿顯小聲答,說完怕郁菀責備,忙解釋道,“我已推脫過了,可霍大哥說,他那裏多得是沉香,教我無需介意才敢收的……再說了,總不能再教我還回去罷。”
小少年撇嘴,這般,郁菀與賀無量當然沒能怪他,只是想,有了這麽個出手闊綽的鄰居,他們連回禮都不知如何回得好。
比貴重定然比不過的,比心意麽,又恐拿捏不好分寸,成了谄媚獻殷勤。
愁。
***
翌日仍是個刮風日子,山間吹來的風寒森森的,縱使日光落在院裏也驅帶不走寒意。
令約捏着涼涼的耳垂,在院裏那株玉蝶梅下站了會兒,心想它們倒很會掐日子,霍沉剛回宛陽就都開來,抑或者,該說是他們會掐日子?
她想着翹了翹嘴角,松開耳朵離了樹下,幾步走去屋後。
籬笆小院內暗香浮動,路過時不禁教人多張望兩眼,院裏空無一人,門也閉着,好不清淨,倒跟前些日子沒甚麽差別。
收轉回目光,卻見迎面來了一人,恰是昨日在街尾見到的青年。
那人似也認出她,走近停在距她半丈遠的位置,莞爾問道:“姑娘怎在此地?”
這話當是她問才對罷?
她不經意地将“好不奇怪”幾個字擺在臉上,遲聲答他:“我家住這處。”
青年怔愣,漸漸将眼前的少女與傳聞中的“竹間西子”對上,忽而心生敬佩,笑頰粲然沖她拱手。
“久聞姑娘大名,小生姓聞名恪,表字敬之,初任宛陽知縣,不曾拜訪貴府。”
知縣?
令約心下默念聲,不免回想起當初流傳的荒唐話來,甚麽十二歲的縣令,這位瞧着恐怕不止十二罷?
也是,霍沉不也被傳成位老爺麽?
不對,怎又提起他?
她甩甩頭,複又打量起聞恪,斟酌問:“聞大人到此貴幹?”
聞恪近來正為這稱呼不慣,此時聽她叫lai,委實無奈:“既不在公堂之上,便免了這等繁文缛節,我才聽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