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婚嫁事

新年伊始,賀家幾口自是要前往郁府拜訪的。

賀家人丁不旺,自阿顯祖父祖母去後,家中只他們四人,外頭再無強近之親,唯有郁菀這邊,尚有伯父一家往來密切。

郁老先生一生只育有一子,名喚郁年,乃郁菀從兄,此人年少時不好讀,因父親是個教書之人,他總不願待在家中,便學那杜少陵的壯游,四方游歷,發妻白氏便是他從西蜀一路領回家中的。

也是那時起,他才安下心來讀了幾年書,年少見多識廣,讀書時也博聞強識,偏偏每逢考試必然落第。郁老先生也不惱,笑說他三魂七魄裏已有一魂一魄入了道門,無為無為,能中舉才是怪事,這話在郁年聽來倒是誇贊,索性不再考那。

成家後的郁年雖不再遠行,卻常去鹿靈一道觀裏小住幾日,游走時正好幫各地鄉人代筆書信,送信也是常有的,是以他成了人們口中“雖瞧着沒甚本事,但真真兒是個好人”的人。

好人郁年到了而立之年,方與白氏得了一女,白氏身子骨弱,生了個丫頭也時常生病,郁年便給她取名叫郁歡,心想正好沖沖他這個姓,省得家中姓郁的多了,郁郁寡歡。

郁歡正是那日橋頭兩個婦人提起的郁家姑娘,年方十六,叫令約聲表姐,模樣娴靜溫婉,本是小家碧玉,卻生生的養出大家閨秀的氣度,不哪般愛出門,琴棋書畫樣樣皆通,還被宛陽人冠上個才女的名頭,同她爹娘、祖父站在一處,一家人臉上只寫着四個大字——與世無争。

正因如此,賀無量每次賀年時都會帶上百響鞭炮來,畢竟,郁家人認為只消聽聽巷外的百響聲便足矣,從不放鞭炮,他卻歡喜滿地都被震得紅彤彤,這才喜慶。

晏平二年也是這般,阿顯同他爹爹在院裏點了炮,而後捂着耳朵齊齊跑去郁菀身旁,一大家子立在堂屋前等鞭炮燃完才進屋歡聚。

令約自然被安排和郁歡坐在一處,好有些時日沒見,兩個姑娘又都是不愛說話的性子,多少生疏,各自尋思說什麽好時就聽阿顯誇張鬧騰起來:“外公幾時有的鸠杖?怎不見你用過?”

令約順着他的指的地方看去,屏風一側倚着根七尺長的鸠杖,打着豆綠色絡子,威風中不乏可愛……可不就是當初她在寶奁齋見到的那根?

外公為人澹泊、克勤克儉,這樣奢侈的鸠杖絕非他親自買來。

果然,郁章聽了阿顯的話,撫髯笑說:“是一位小友所贈,只我如今還用不上它,說來,那位小友與你們住得倒是極近。”

阿顯反應過來:“霍大哥?”

令約停下吃蜜餞的動作,也轉頭聽。

阿顯來了興致,忙問:“外公認得霍大哥?可那時在醫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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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到失言,阿顯頓時打住聲,心虛地看了眼他爹娘。

郁菀沒忍住,好笑戳了下他腦門兒:“你跟那人打架的事,宛陽城裏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不過她知道時已晚,便也懶得問他。

“……”阿顯讪讪,後又慶幸笑起來,接着問郁老先生,“那為何頭回見面時不曾提起?”

“他離了宛陽十餘載,我如何得知他現今模樣?”

那日在醫館受了小友一躬,當時迷瞪不解緣故,事後聽阿顯說明白他是誰人才恍然明白,此後沒幾日,小友便親自登門拜訪來。

老先生想罷略嘆惋些,端着茶盞,像是在和阿顯說道緣故,又像是追溯感懷起往事,将往年與霍家太老爺交好一事說與他聽,又說起霍老爺是哪般為人。

在座的興許只有阿顯不甚清楚霍家太老爺的事跡,但凡大他些的,像令約、郁歡也是聽過許多的。

十六年前,有“大赜糧倉”之譽的倉州鬧了場澇災,此後不久便爆發了瘟疫,一時間倉州死者衆多、田地多荒,糧産銳減不提,城門把守也固若金湯,便是只蠅蟲也休想進出,更何況糧食。

宛陽各大米行本就靠販倉州米為營生,彼時糧路一斷,本地糧産也受洪澇拖累少之又少,唯有從其餘糧食産地購米來,奈何倉州瘟疫一事鬧得各地人心惶惶,或不肯賣糧,或哄擡糧價,如此一來,進糧也成了難事。

起初人們尚能安撫自己,盼着瘟疫盡早過去,可這場大疫持續大半載也未平息。

新秋尚早,新糧不出,就連國庫裏的存糧也入不敷出,那時宛水一帶的百姓全指着每月縣衙赈糧與幾戶富族撥的糧食存活,然而即便如此,也是不夠的。

正是這等情形之下,離了宛陽數月的霍康回來,帶着近千石糧食……

人們雖不知他在這近千石糧食上耗了多少心血,但也猜得出買這糧食的開銷要比尋常年份的高昂得多,偏生霍老爺賣與他們時比尋常糧價還低。

是以宛陽百姓對他心懷感念,不單他們,一同受惠的還有鹿靈、餘安、虞嶺幾地的百姓,鹿靈與宛陽一致,紙業甚于農業,後兩地則以種茶為生,亦非糧産地。

後來,倉州瘟疫總算得以平息,風波過去,消息傳來宛陽的當日霍老爺就轟然病倒,或說,此前的他便是拖着病體南行收糧的。

這一病,霍康連下床走動都成了難事,也就此一病到逝世。

如今十六七歲的,若非承過霍老先生的恩,只怕要吃好些苦頭,多少都聽長輩們念叨過。

令約記得她剛記事那會兒,祖母也時時和她念叨此事,老人家去後才聽得少些,如今又聽郁老先生講了遍,倒勾起些感懷。

連阿顯聽完都皺起眉毛,啜了口茶,老成嘆道:“我如今才知他們為何總說霍家得罪了神仙,這樣好的老先生,全教家裏那等無恥之徒拖累來。”

想到這是不歡喜的話,說完索性問回霍沉身上:“那霍大哥呢,你們有何淵源,他為何送您鸠杖?”

郁章聽到這裏,依舊嘆氣:“此事說來也是霍府裏的糊塗事,寒冬臘月裏竟把個不識路的小孩兒丢在城外,那日若非老夫過路,恐怕我那小友是要在廟裏凍上一宿的。”

“真真可惡!”阿顯憤懑,“定是霍二害的!”

聽得此話,令約不由不快:怎他從前如此可憐,竟不止一次被人捉弄?

旋即,阿顯像是又想到甚麽,在那裏追問:“不過霍大哥人是很好的,對麽?”

郁章這才端起笑意:“我那小友同霍家人都不同,瞧着既不像他祖父,也不像其他人,總之算不上壞。”

聽前半句時,令約還當霍沉會被誇贊,結果聽完只得了這樣一句。

總之算不上壞?

這話也不知哪裏不對,她思索兩遍驀地低頭一笑。

這一笑堂上只兩人覺察到,一個是郁菀,自那日起了某種心思後,每每聽人說起霍沉,她都會不自覺地掃向令約,今日這一笑麽……嗯,她期待起與從嫂談天了。

至于另外一人……

郁歡揉了揉眼,總覺得是自己眼花,可不論怎麽揉她都能見到身旁那人唇角邊挂着笑,不禁驚奇湊去令約耳旁,低聲問道:“姐姐在笑甚麽?”

令約教她吓了吓,杏眼圓睜看向她,須臾低了眼狡賴:“沒笑。”

“聽着似乎有些心虛。”

“……”

二人間氛圍奇妙地親近起來。

令約的确被她問得心虛,可她總不能答是因為想到霍沉罷,聽着像是與他有甚麽似的。是以她轉了轉眼珠,矜持問:“我能和阿歡下會兒棋麽?”

郁歡:“……”

能是能的,但不是很想。

***

窗牖外透進兩束日光,靠坐在榻邊看閑書的霍三公子再度伸手捏了捏耳垂。

心想,手涼了未嘗不是件好事,好歹能降降耳溫。

自從回了鹿靈,他常覺耳熱,若依照民間傳言解釋,他這是教人念叨出毛病來,至于被誰念叨……近日宛陽那些傳言他也是知曉一二的。

若按大夫的說法解釋,他這是又添了病氣。

霍沉想着,頗為無趣地丢開書,兩手交疊,面無表情地将右耳貼去窗欄上降溫。

晴窗之下,他黑津津的鳳眸中映出點光亮,除此外,還藏着一抹紅,他定睛瞧着窗臺上的擺件,良久伸手碰了碰它。

當真是姑娘家做的燈籠,還不及他巴掌大,霍沉似有若無地笑了下,只手将它托至手心,娴熟把玩起來,轉到最後,目光落去“吉祥如意”幾字上。

為何不送給雲飛,獨獨送他?

不知想到什麽,他眉間挑起幾分笑意,擱好燈籠推門出院去。

堪堪走到花廳,就見付雲揚鬼鬼祟祟從裏頭出來,見到他人才将腰背挺直。

“……”霍沉睇他兩眼,等人走近毫不見外地噎他問,“又得罪了誰?”

“啧,哪裏話,我不過是着急登東去。”付雲揚說着,兩手背到身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霍沉不再理他,徑直朝暖廳去。

這處花廳平常時候都是教駱捷、雲飛與尤鐘幾個小孩兒占來用的,或讀書或游戲,故而桌椅幾具都擺得齊全。

有時霍沉與付家兩位兄長也會光臨,陪着他們鬧上會兒,只沒想到,今日駱府的女主人也在此地。

“三哥!”坐在門邊的駱捷最先瞧見他,叫了聲人。

駱雲氏聽聲,擡頭笑道:“阿沉也來了,正好正好,我剛替雲啓拿了主意——”婦人說着張望一圈兒,問雲飛,“你二哥呢?”

雲飛也張望圈,搖頭不知。

駱雲氏又問駱捷一遍,小少年手握成拳,抵唇幹咳聲:“方才娘說話時就偷溜了。”

“這孩子……”駱雲氏嗔怪聲,“正要說他呢。”

這時廳中落座的霍沉也憑這只言片語串起始終來,不禁後悔這時候來了這裏。

駱雲氏說的無非就是大哥的親事——付雲啓去歲與一位京中姑娘定下婚約,近來正忙六禮事宜。

說完大哥的親事,接着定是催問付雲揚,眼下付雲揚溜了,他卻趕着來,可不是自投羅網麽?

正捉摸如何搪塞過去時,雲飛卻說了話,聽上去好不篤定:“雲伯母放心,我二哥會争氣的!”

“噢?”駱雲氏驚喜,“與我說說。”

“雲伯母可還記得我說的賀姐姐?我二哥從見她起就誇道個不停,還送了賀姐姐花兒!”

“啪——”

一只瓷盞在霍三公子腳邊開了花,清脆聲引得衆人偏頭看去。

“……”

噫,真真是個小孩子,摔破茶杯也要臉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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