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陶響球
“想起來了, 方公子近來又在四處備禮呢,聽道是明年開春還要向你提親來,這樣好的福分,你好生想想罷……”
記憶裏是有人這麽說過, 阿蒙的話像根鈎子, 終于将塵封已久的話牽扯出來, 霍沉想到這裏, 面沉如水。
無恥。
他暗罵方琦一聲, 而後偏轉眼看向竹下蹲着的少女。
她不知在想些什麽, 眼睫低垂, 伸手撥弄着一顆筍, 也不說話, 只安靜等阿蒙将賀無量尋來。
雲飛蹲在她身旁, 揪着片被剝落的筍殼,百般拘謹喚她聲:“姐姐……”
令約只輕應聲便沒了後話, 雲飛撓了撓頭,甚是費解地問:“姐姐既不願, 只回絕他便是, 何苦同自己生悶氣?”
少女默了默,又扯下一片黑乎乎的筍殼,小聲嘆道:“其實并非生悶氣……”不過是又想起方琦威脅她的那些話來。
這人也不知是哪兒出了問題,小時候分明連與她說話都不屑,他妹妹笑話她時他也只冷眼旁觀、置若罔聞,可後來,竟莫名其妙地請媒人到她家來提親,弄出好大陣仗,整個宛陽無人不知。
可他分明不喜歡自己。
就像方老爺說的那般, 他們方家乃宛陽數一數二的人家,誰家的姑娘不肯嫁進門,宛陽怎麽說也還有周家、餘家,論娶妻也不該輪到她頭上啊。
那為何偏偏是她,不應還要逼着她應?
她愈想愈怄,手裏又忽喇喇剝下瓣筍殼,霍沉見她幾根指頭教筍殼上的硬絨毛磨紅,莫名的生出些浮躁,攔她時語氣不頂好:“不是種來造紙的嗎,你這麽弄它做甚麽?”
“……”
本就不知如何是好的人更為悶悶,又不便與他頂嘴,只憋着氣、頭也不擡地回他:“不需你說,這只是顆退筍罷了。”
她說完,像是與他證明似的,兩手抱着瘦了一圈的筍使勁一拔,将其提出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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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筍:“……”
霍沉:“……”什麽是退筍?
雲飛:“……”什麽是退筍?
誠然,這時并非好學之時,雲飛呆過了,忽擡起頭,怒目瞪霍沉一眼。
從未見過他三哥這樣呆的人!賀姐姐都不高興了,他還專挑怄人話說!
“……”
霍沉心下生出種無人懂他苦心的挫敗感,但又覺得她肯兇自己便是不拿他當外人看,心情奇異的比剛才好許多,跟着又想起另一回事,定睛看向蹲在前方的少女,問道:“你那時為何出手打他?”
令約這才抱着筍瞧他,先前倒忘了他們曾見過她打方琦的事。
霍沉眸色深深,問她話的模樣極為認真,她怔忪下,心底恍恍蕩蕩鑽出個念頭:
這些話她從未與人提起,怕爹爹聽後為難,更沒想過說給宛陽其他人聽,他們準是不信的,可說給霍沉,似乎就不一樣,他看上去不像是會與方琦為伍的人。
這下雲飛也歪着腦袋等她答話,她想明白,娓娓朝他們吐露些。
雲飛聽後立即憤忿:“果然卑鄙!姐姐不知,我們來宛陽前在外省認得個商人,那時便聽他提起過方琦如何卑鄙,我只當他為商陰險,結果他待人也是這般!”
頭回聽人說方琦的不是,就好似身後多了兩個替她撐腰的人,令約心中漸漸舒緩下來,忽霍間,霍沉也出了聲。
确切地說,是冷笑了聲。
她仰面觑他,以為他也要像雲飛那樣說些什麽,卻不料他皺眉看着她,沉着聲,不可置信地問來:“賀姑娘當真以為他舍得與清溪塢斷了關聯?”
“……”她哽住,嗫嚅半晌什麽也沒說出,只隐隐覺得這人是在說她愚鈍。
霍沉當然是在嘲諷她,不過随即心虛低咳聲,盡量将聲音放得柔和:“你放心,他沒那本事。”
若真舍得,當初在榮祿齋時那個夥計也不必那樣防着他。
無端被他說安心的少女:“……”那,借你吉言啊。
話雖這般,等阿蒙帶着賀無量與咕嚕過來時她又為難起來,方琦就算再沒本事也是管着諸多生意的人,誰知他打的什麽奇奇怪怪的主意呢?
故而下山路上她再沒說甚麽話,霍沉也只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邊,道不清心中是哪般滋味,明知她厭惡方琦,卻還是止不住地泛酸。
這股醋意,在見到賀家院裏擺着衆多紅綢箱奁時攀到峰頂,恨不得現在就教人将東西擡回去,可他偏偏連進院的資格也沒,只能不情不願地回自己院裏,坐在石桌邊上等屋前傳來動靜。
雲飛則坐去踏跺上,兩手托腮,神色複雜地望着霍沉的背影。
糊塗!糊塗!他在心底吶喊兩聲。
為何今日才覺察到三哥的心思!
這下可好,他究竟是站在二哥那邊還是站三哥這邊?不對不對,眼下二哥三哥都排在別人後頭。
小少年想着,忽然拍膝起身,沖出柴門外。
“站住,”竹籬內,臉色郁郁的霍沉冷聲叫停他,“去哪兒?”
“我,”雲飛支吾,“我去溪邊偷聽會兒。”
霍沉眼皮子一撩:“……”
片刻後,兩道人影轉過小徑,停在溪邊的廊壁下。
臨溪一側的春苔已攀到霍沉腰際的高度,霍沉面壁時忽然抿緊唇。
可惡,他幾時也成了愛聽牆角的小人了?
“诶呀呀,方公子人材俊雅,性情敦厚,便似那天邊明月,小姐玉貌花容,氣質佳勝,便似那天上仙姝,真真一對兒璧人不是?”
廊上好似開着窗,媒婆話聲高高兒飄來屋外,霍沉聽後耷拉了臉,冷哼聲。
胡撞甚麽親。
乜斜着眼看他的雲飛:“……”
唉,他三哥真傻,信這婆子的話做甚麽,一聽便假。
屋裏媒婆依舊扯着嗓門兒說親:“這段姻緣若是成了,他日世上必多出對兒鸾鳳和鳴、鹣鲽情深的恩愛夫妻,您二老也好疾早寬心不是?”
霍沉臉色愈發臭了,偏裏頭媒人還不消停:“況如今小姐也年近十八,再蹉跎不得婚姻大事,方公子癡守小姐多年,早先被拒也不曾氣餒,其心其情天地可鑒日月可表,這頭好親事還有甚麽不應之理?”
到這裏忽霍一靜,少女嗓門兒低,廊下兩人再聽不清說話聲,只覺含含糊糊有如蚊吶,不及溪水聲清晰。
霍沉又冷哼聲,轉過身将腳邊一塊石子踢至溪中,噗通一聲。
“噓——”雲飛沖他做出個噤聲動作,心下無奈嘆息。
奇了怪了,怎就突然稀罕成這樣,單是聽幾句再假不過的媒妁話都氣得踢石頭……難道早些時候就有了跡象?可他早些時候哪像是中意賀姐姐的樣子。
小少年再度陷入苦悶中,驀地,堂中乍起媒婆氣急敗壞的聲音:
“我的小姐喲,偏不得人人都說你這姑娘不識擡舉,你只道方公子哪些兒不好,他相貌堂堂、一表人才,還配不上你家麽?”
“孫嫂子這話便有得折正。”
雲飛聽出這是郁菀的聲音,比平日溫溫婉婉的調子擡高幾分,多出些威懾意味。
噫,難怪阿顯怕郁嬸嬸。
“我家姑娘區區陋質,配不上方公子是真,早早拒了婚卻也是真,他若趁早不糾纏,我們又怎會次次玷他好意,又何來不識擡舉一說?”
孫媒婆想來也不願鬧得難堪,這時主動承幾聲不是。
“罷,孫嫂子請去罷,你號稱走千家踏萬戶,替方公子另謀個好人家定非難事。”
“欸呀,”孫媒婆氣得跺腳,“親事不成,你還拿這話臊我,老媳婦說親十來年,只你家說了幾回也不成,你教我怎生答複方老爺方公子!”
“孫嫂子如實答複便是。”
“……”孫媒婆氣結,轉身出了屋,又聽賀無量在後頭叮囑院裏幾人把東西都擡回去,更是咬牙切齒,上轎前又扯着聲嚷嚷:“往後老媳婦就是不說媒,也絕不說你家親事!”
說完才舒坦些,擺手起轎,過橋時又不甘心地回頭看眼,便見溪邊站着兩個兒郎,登時吓得眉梢飛起來。
這位……莫非就是那位霍三公子?
孫媒婆匆匆回轉過頭,心下百轉千回。
而另一頭,站在廊上悄悄探頭的秋娘和阿蒙也回了堂屋。
***
翌日,太陽方一露臉賀無量便又帶着一行人上山去,不過令約沒再跟上。
昨日那事恐怕又鬧出好大動靜,住在外邊的人想來都知曉了,終歸是與方家共事多年,她那樣不為方家留情面,在其他紙農跟前倒也過意不去。
哼,甚麽時候來不好,非要趕在元宵前,白白的添堵。
窗下的人氣悶不堪,手裏串筍的動作跟着使勁些,偏偏面上還是不鹹不淡。
郁菀熏完艾香過來窗邊,見她好不粗魯地将幾串筍挂到窗前,牽了笑:“還想那事做甚麽,還有人逼你不成?”
倒是一語道破。
令約不自覺瞄她眼,而後又垂下頭,郁菀沒看出不對,徑自取下窗上挂的筍:“你慢慢兒串,我先把這些送去秋娘那兒。”
他們家送不得甚麽貴重東西,偶爾送些吃食倒容易。
郁菀說完便去,只這一去,半晌不見回來,該是教秋娘留下說話了。
令約邊想,邊到窗前挂筍,正這時,廊外忽有根細竹竿冒出來,她定睛看去,竹竿已比闌幹高出一截,頂端系着兩顆陶響球,竹竿微微一搖,便叮鈴鈴響幾聲。
少女怔了怔,兩手緩緩垂下看那陶響球,竹竿越發晃個沒完沒了,悅耳聲引得人唇角微翹,當即離了窗前,穿過廚屋從屋側那扇門出來廊上,扶闌向下瞧。
果不其然是雲飛在下邊兒晃着竹竿。
小少年也看見她,咧了笑:“姐姐快摘鈴,我手酸來。”
她走去竿前摘下,問他:“這是哪兒來的?”
這兩顆陶響球比街頭小攤上賣的要精致許多。
“噢,是我二哥來時帶的,送給姐姐!”
兩顆小球似乎變得有些燙手,她剛要謝絕,雲飛又道:“不對,是我二哥買來送給三哥的,可我三哥說它們醜,要我扔了它們。”
令約:“……”
“我瞧它們甚是可愛,便猜姐姐會稀罕……唉,姐姐倘若不喜歡,便丢進溪裏罷。”小少年說着裝模作樣垂下頭,實則卻是氣鼓鼓地譴責起兩位兄長。
尤其是三哥!如今越發不像話,竟又差他這麽個小孩子說謊來!
既想送人東西,好好兒送便是,哪有人似他這般編出這等不讨好的藉口!
“……”令約收回目光看了看手裏兩顆小陶球,伸到耳邊輕輕搖響,似乎是彎了彎眉眼,而後朝溪邊的小少年道謝:“那多謝。”
雲飛見大功告成,仰頭笑出一排白牙:“姐姐歡喜便好,唔——”後邊的話他欲言又止。
“還有話說?”
“嗯!姐姐夜裏還去燈會麽?”
“自然要去。”雖不願教人瞧見,可燈會是萬萬舍不下的。
雲飛眸子放亮:“那便好,夜裏我找你們一同看燈頑兒,姐姐回見!”一語罷,也不等人應聲便提起細竹竿跑開。
令約默了默,人拐過廊角沒影時才想起一事。
屆時燈市人山人海,找得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霍老板:找得着!
又到了櫻桃煎最愛的情人節之夜(劃掉)元夕夜環節了。
以及,我們阿約真的很雙标,鬼才霍沉依舊很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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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章的霍沉:怪事,霍某豈是那等愛聽牆角的小人?
今天的霍沉:是又如何?(理直氣壯
還有一章!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