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燈市行
栗香園內分出幾苑, 平常只開外苑供人喝茶聽曲兒,今日則将裏頭的露天戲臺騰出,院裏坐着十餘人聽戲。
燈火通明,圓月高懸, 照得萬物清清楚楚, 令約站在廊下瞄上幾眼, 霍沉那端也招了個小夥計尋來:“姑娘請随我來, 令堂她們在閣樓觀戲。”
她颔首跟上。
縱使在夜裏, 廂房外也明晃晃的, 令約走過兩廂, 聽見裏頭有人放聲叫好, 便知來聽戲的不止底下十來人。
正想着, 領路的小夥計敲開一扇門, 裏面坐着的人齊齊回頭。
“姐姐可算來了。”郁歡的聲音最先響起,似乎在着急甚麽。
餘下幾人也都笑眼盈盈看向她, 令約在對上秋娘的打量後當即明白過來,難怪會突然來這兒聽戲, 想必正是秋娘相邀。
“阿顯沒随你來?”郁菀問她話時小夥計默默退出, 關好廂門。
“嗯,同雲飛他們吃東西呢。”說着,她把阿顯和雲飛結識聞慎的事一并道來。
郁菀和秋娘聽後皆是欣慰。
“你一人來的?”郁菀忽又問她,臉上的欣然也消去三分。
這般神色,想來也是聽人說過閑話了。
令約這才舉了舉手裏的青面獠牙面具,也不拿假話蒙她,只避重就輕道:“我戴着它來。”
說完将面具在臉上比劃下,惹得一直看她的郁歡笑了聲,秋娘也在一旁唉喲聲:“哪裏買來頂這樣醜的, 阿約這般标志的人物,該戴嫦娥面具才對。”
令約抿唇笑了笑,似乎有些腼腆地收下面具,自己也瞅上兩眼。
是挺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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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郁歡這時又低低喚她聲,仍透着幾分焦急。
這可不像她,令約疑惑歪了歪頭,走近坐去她旁邊:“甚麽事?”
郁歡觑眼坐在她身旁的白氏,收回眼後将身板挺了挺,湊近她耳旁,悄聲問:“姐姐聽得懂這戲麽?”
令約語塞。
郁歡絲毫不覺問得有什麽不妥,笑意不減:“不然姐姐帶我去頑罷,我聽說外頭有耍戲法的。”
“……”這就對了。
她這個表妹,明面上被人稱做才女,背地裏卻是個愛看賣藝雜耍的。偏生舅舅、舅媽看她看得緊,恐她體弱多病教人誤傷去,便少帶她出去。
這時候央告她,不過是想自己替她撐腰罷了。
令約琢磨會兒,點了點頭,理直氣壯道:“你同我娘說。”
郁歡:“……”
兩人勉強達成共識,也算是順順利利地從郁菀和白氏那兒得了允許,出了栗香園。
長巷裏不如燈市熱鬧,照在石板路上的月光透出幾多寒意,令約剛走幾步就被人抱住胳膊。
“姐姐……”郁歡示意她往牆邊看。
清冷的月光下,一個男人靠坐在牆邊,這會兒頭微微仰起,直直盯着她們。
令約看向他的第一眼便認出他來,回過頭安撫似的拍了拍郁歡手背,小聲道:“走罷,不過是個醉鬼。”
“嗯。”郁歡收回眼,帶着人疾步往巷外走,沒走幾步,便聽身後傳來酒壇子摔碎的聲音,腳步愈發匆匆。
直到了燈市上,她才松了口氣,緩了緩扭頭問令約:“姐姐認得那人?”
“嗯,”她頓了頓,“霍濤你不認得麽?”
整個宛陽又有誰認不得惡名在外的霍二無賴,郁歡愣了愣:“巷裏暗,沒看清。”停頓片刻又皺眉問,“他怎坐在那兒發瘋?”
令約搖搖頭,晃眼瞥見不遠處賣玩意兒的小攤,轉了話頭:“走罷,去瞧瞧面具。”
她今日實在不願教人認出,郁歡若被認出,她自然也藏不住。
郁歡也明白此理,應聲好,二人出了巷,徑直朝那小攤前去。
“這個好看,嘴巴小,跟你一樣。”攤前兩個姑娘也挑着面具,其中一個誇贊道。
“不好,這個眼睛太長,也不好看。”另一個反駁得快,繼續在一堆面具裏挑挑撿撿。
先前誇她的那個忍不住撇撇嘴角:“可你都選好長時候了,再不去,耍把戲的就該收場了。”
“你放心,這還早着呢。”
駁話的姑娘話音未落,就聽面前的小販擡高嗓門,笑逐顏開地問:“姑娘買些甚麽?”
“我要你這兒最醜的面具。”郁歡一本正經道。
此話一出,前面兩個姑娘齊齊轉回頭來。
方才在面具堆裏挑肥揀瘦的姑娘見是她,脫口道:“咦,是你……”
而後頓了頓腔,像是想明白什麽似的,眼神轉落到郁歡身後的少女身上,赫然見到張兇神惡煞、奇醜無比的面具。
剎那間,潘雯的耳根子變得滾燙。
宛陽最最好看的姑娘戴着最最醜的面具,她卻在這兒挑來揀去,妄想選出個最好看的,可笑又滑稽。
面具再好看有甚麽用,底下的臉又比不得人家。
潘雯面色緋紅,将手裏的面具丢下,朝身旁那位其貌不揚的姑娘道:“走罷,不是着急看把戲麽?”
那個姑娘先是欣喜一笑,後止不住疑惑:“不要面具了麽?”
“面具有甚麽好的,”潘雯嘀咕句,又看眼戴面具的人,對上少女的眼,別扭着清了清嗓子,“我同阿慧看把戲去,你們慢慢挑着罷。”
“嗯。”令約默默點頭,回她一聲。
等那二人走遠,郁歡才問了聲:“她為何怪怪的?”
令約慢吞吞搖搖頭,淡聲道:“我也不知。”
不過在她看來麽,潘雯早幾年前就變得奇怪了,并非這一時半會兒的事。
所以倒也不怪。
“就要這個。”郁歡在一旁拍了板,買了具醜得普普通通的猴臉子,這才牽着人往河坊北去。
……
霍沉追來街市時恰巧撞見她們離開,雖相隔甚遠,但他還是一眼将她認出來,眼底陰翳漸漸溶在溫柔燈市中,只留下幾絲沉悶。
付雲揚眉毛挑得老高,狐疑自語:“難道是近來眼神好用些?”
霍沉沒心思搭理他,只隔着人群跟上。
“唉,先前好好兒的你不問,這會子偏要偷偷跟着人家。”付雲揚嘆惋聲,拿他無奈何,“罷,你願跟便好生跟着,面具借我一用即是。”
“不給。”
“啧,又非不還你,我是瞧見那富商來,”付雲揚伸手要他面具,呶呶不休,“你如今一門心思全放在賀姑娘身上,這等勞形事哪兒還入得了眼,只能我這勞碌命的人做。”
霍沉再聽不下去,摘下面具一把扣去他臉上,付雲揚撇嘴扶穩面具:“好了,去罷,我去會會那位再來尋你。”
“……”霍沉想讓他別再尋來,但終歸沒說出口,只默不作聲地目送他走開。
人群中的說笑嬉鬧聲替去耳旁付某人的喋喋聲,霍沉走在其中,迎面來的人裏總有幾個将他從頭到腳地打量個不停。
眼神或探究、或輕蔑、或畏怯,侵擾不絕,偶爾甚至還有害羞的視線掃來身上,霍沉只面色如常地跟着人群中的少女。
面具底下的人比平常爛漫出許多,看上去像個小孩子,走不了幾步便牽着身旁小姑娘的衣袖停下,偏頭問幾句話又才往前。
沿路燈鋪不少,又是行商學子上京之時,街頭多的是人猜燈謎,霍沉大抵猜出她在說些什麽,無非是聽着個好玩兒的謎,停下猜上一猜。
少女腳步輕盈,即便戴着惡鬼面具不見底下神情面色,他也能感知到她的自在。
比之先前待在他身旁時……歡喜得多。
霍沉想來此處,郁結皺了皺眉,但只片刻,倏而又像是受到前面人的歡喜所染,竟一掃落寞牽出笑,豁然開朗般想通一些事。
他本不該這樣急躁冒進的,她似乎并不适應他的突然靠近,當初在長耳公背上時如此,昨日在林中時如此,方才在街頭也是如此……
這般,還當慢慢兒靠近才是。
铙钹聲遠遠傳來,大抵是耍把戲的地方在鬧,燈謎前駐足的兩個少女轉身離開,霍沉不緊不慢地跟上。
二人皆未留意到,此時的不遠處正有兩人注意着他們。
***
河道兩側民居、商肆相間,餘記茶肆便是河坊兩岸最大的茶肆,年來盈利頗豐,自打栗香園舊主扈家敗落後,餘家漸漸地也在宛陽露了頭。
茶肆矗立在河東,位置極佳,坐在閣樓窗邊既能略攬兩岸燈市輝煌,又能瞧見北面兒寬敞地耍戲的班子,方琦剛走至茶肆底下便聽上方傳來招呼聲。
“方兄!”
方琦擡頭看去,窗邊趴着的正是茶肆少東家,餘寬。
“攪擾方兄,在下恰有幾句話需同你私底下說,可否耽擱片刻?”
方琦飛速尋思陣,不待他想明白,便聽身側人道:“阿兄不必擔憂我,我同小玉沿着河坊走走便是。”
“……”方琦顯然不是擔憂這個,但還是牽了抹溫和的笑回頭,“你們兩個教人賣了還幫數錢的,教我怎麽放心得下?”
方柔聽後癟了癟嘴:“放心罷,我保證只是去前頭聽他們打燈謎。”
有了這句保證,方琦才在餘寬的注目中進了茶肆,留在原地的方柔則臉色一垮,掃視起迎面走來的人群。
“小姐,我們也去猜燈謎罷。”一旁梳着雙丫髻的小丫頭天真不已,順着她先前的話喜滋滋地說道。
“猜甚麽?別忘了我們是來找人的。”方柔咬牙,說完戴上早早備好的面具,口中念念有詞,“那個醜八怪憑什麽拒絕我阿兄?”
小玉委屈垂下頭,也戴好面具,跟在方柔身後向前去,可沒走幾步,方柔腳步猛的一頓。
“小姐?”小玉疑惑。
“噓——”方柔壓低聲,環顧四周。
街上打燈謎的去處不少,她們身旁便有幾處,此時人群中一位逗留宛陽的書生正出着風頭,引來一片喝彩。
方柔的目光掃過幾位姑娘,回頭問小玉:“方才你可聽見那個醜八怪的聲音了?”
小玉搖頭。
“諒你也不知。”方柔沒好氣,轉眼又打量起街頭的年輕姑娘們,最後竟真教她瞧見個疑似那醜八怪的。
衣裳淡雅、身量瘦瘦高高的,就連面具都醜得跟她本尊似的。
“小姐,是他!”小玉驚呼一聲。
“你也覺得是她?”
小玉一頭霧水,擡手指了指另一端:“我是說那位公子。”
方柔轉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來人出奇的打眼,面如冠玉,眼若流星,唇邊挂着似有若無的笑意,溫和得不像凡塵俗世裏的人。
“上回我在寶奁齋見着的就是他!”小玉按捺着歡喜,還在耳旁嘀咕個不停,“原以為他是個過路人,想不到他還在宛陽……”
方柔聽進耳裏,臉龐發熱。
那時是聽小玉念叨過好幾日,她只當是小丫頭沒見過大世面,如今看來,當是自己誤會她了。
這人氣宇軒昂,瞧着比阿兄還……唔,配她倒是不錯。
思緒翻飛間,人也越走越近,方柔緊緊抱住小玉胳膊,大氣也不敢喘,而後就見人目不斜視地走過她們,留下股淡淡的伽南香味。
方柔:“……”
不該戴面具的,他若是瞧見自己模樣,準會停下看她兩眼。
想着,她默默扭回頭,望着那道挺拔的背影遠去,怔愣半晌。
“小姐,我們還找人麽?”
方柔經她提起,堪堪回神,再看時原本守在燈謎旁的人已不見蹤影,她皺了皺眉:“我們也去那邊。”
小玉卻誤解其意,以為她是想跟着人家,眉飛色舞地跟上。
……
牌樓外的寬敞地正鬧得厲害,耍把戲的班子是從外地來,衆人都稀罕喝采。
哄鬧聲中,方柔看見那人停在人群外,面具下不禁露出輕蔑神情。
長得雖好看,人卻俗,竟然跑來看這等把戲。
“噫,那位也來了……”
人群中忽然有人咕啜聲,周圍有人聽去,也零零落落地轉了頭,只見霍沉靜立人群之外,個頭極高,頗有幾分鶴立雞群的意味。
小玉眼尖,見狀問起身旁一老伯:“老伯您認得他?”
“喲,哪兒能認不得,霍家三公子呢。”
小玉好吃一驚,一時沒說出話,一旁的方柔亦是一愣,兩人皆想去同一件事上。
那時正值年關,小玉替她買蜜果兒時撞見那醜八怪在橋頭生氣,正是在替那位霍三公子說話,言語間還諷刺阿兄不磊落。
“難怪!難怪!”方柔憤憤低語聲,似乎有些咬牙切齒。
難怪她還要回絕阿兄,想必是惦記上這位了,這位……
方柔不覺又朝霍沉望上眼,霍沉面前不知幾時多出個賣冰糖葫蘆的少年,正笑嘻嘻将兩串糖葫蘆遞給他。
方柔看得額角直跳,腦裏速速膨脹起一個莽撞念頭。
這糖葫蘆若真是買給那醜八怪的,她定要揭穿他們!
她怎麽敢吃着碗裏看着鍋裏!枉阿兄對她一片癡心,她竟不知禮義廉恥與人私相授受!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食言了,因為每天更新前要花幾個小時修那幾千字,今天實在喪到沒精力,只修了這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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