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湖畔春

倉庚喈鳴, 綠茵茵的竹海伴風搖曳,滿耳沙啦啦聲響。

一群少年人緣溪而行,各自拿着根釣竿,或刨刨岸邊野草, 或逗逗溪底游魚, 不時頑笑幾句。

令約慢掂掂跟在最後, 悠悠忽忽地想着事兒:幾時起她也變得貪玩兒了?受邀去釣魚時竟沒半點回絕的意思。

試想她生在竹塢, 卻從未釣過魚, 多無趣。

“嘶——”

思量間, 她霍的吸口涼氣, 眼睜睜見一塊石子從腳下飛了出去, 繼而險險擦過霍沉衣裾, 結結實實撞到聞恪腿上。

令約:“……”

擡頭看去, 兩人都已停下步子,滿臉無辜回觑她。

“咳, ”她心虛指了指聞恪腳邊的石子,“無意冒犯, 方才沒留心腳下, 踢飛了它。”

聞恪笑意溫和:“無妨,賀姑娘足尖可有大礙?”

少女沒醒過神,呆呆晃了晃頭。

倒是霍沉眉頭深擰,回頭看聞恪時略為惱躁:“聞大人做知縣想必是屈才了。”

竟管去姑娘家腳上,未免太寬。

他語氣不善,引得前面幾人紛紛駐足回身,場面一時凝滞,只聞恪還笑着:“見淵說笑,在下并非以知縣名義關心賀姑娘, 而是朋友,倘使方才踢到石子的是見淵你,在下也會這般詢問。”

言語真誠,霍沉額角抽了抽,臭着臉瞧令約一眼。

“……”令約縮了縮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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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她先前還摸不着頭腦、不知霍沉為何會與聞恪嗆聲的話,這會兒教人一盯,便甚麽都通透了。

這人眼底分明寫着“賭氣”二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子那樣同她撒嬌。

恍惚間,她似是又回到元夕那日,當即難為情地別開眼,弱弱提議:“走罷,早去早回。”

幾個小少年觑觑然收回目光,也沒再鬧,只互相附耳低語些甚麽,付雲揚則滿臉幸災樂禍,似有調侃地等在原地。

令約瞥爾垂眸,深怕再踢飛甚麽惹事端,走得極慢,一邊又尤為在意地琢磨起霍沉那個眼神……

這事難道不是他先挑的頭麽,怎到頭來他自己先賭起氣?她沒替他“出頭”,這會兒又該同她怄氣了罷?

她忽爾清明得跟明鏡似的,忍不住撩了眼皮子,可惜只一道背影甚麽也瞧不出。

……

蜻蜓湖雖被稱做湖,可藏在竹塢裏,頂多算汪潭,緊挨貓竹山山腳,細眼山泉彙入潭中,另端又連通溪流,潺湲有聲,更顯寧谧清幽。

若非藏在清溪塢裏,只怕也能引騷客流連。

“這兒好,改明兒來邊上插枝柳,往後長棵細柳更有意思。”雲飛搬來塊平整石頭放至岸邊,一面感慨句。

“正是,長得壯些還能坐去樹上釣魚,還要有意思。”阿顯異想天開附和他。

聞慎則蹲在岸邊撥弄下潭面,弄皺幾朵綠雲才舒坦笑道:“我倒覺得空些好,幾時我那抛石車做好,就推來這裏頑兒,沒準兒砸幾條肥魚。”

聞恪見機插話:“我雖不攔你造這造那,但你亦不該像前些日子那樣日日逃學,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好大哥!你再念下去魚恐怕也睡着來。”聞慎恹恹央他。

岸邊漸漸熱鬧起來,付雲揚也在一旁嫌棄起阿蒙:“這便是你挖了整早的蚯蚓?只差比魚鈎細。”

“可小的确乎挖了整早……”

“罷,分去他們那兒。”

“是。”

所有熱鬧中,只兩人自始至終沒開口說過話,令約坐在阿顯帶來的小杌子上,掂着釣竿向右側瞟上眼。

仲春湖畔,莠草雜花叢生,霍沉靜坐其間,似乎比她還矮出截,腰際別了根玉笛,手随意扶在膝上,仍是那副不高興的神情。

這人實在愛板着臉。

她想着,阿蒙那頭已将魚餌送來她這兒:“賀姑娘,魚餌。”

話聲引得霍沉側首,只見令約眉眼低垂接過小竹筒,而後輕手輕腳地抖了抖竹筒,挑揀出一條歪歪扭扭的蚯蚓。

霍沉:“……”

他無奈嘆息聲,叫道:“阿蒙。”

短短兩字砸到阿蒙耳邊,有如洪鐘當頭,登時一個激靈,震聲道:“賀姑娘!”

令約教他吼得手一抖,蚯蚓落去杌子旁的石頭上,顫巍巍蜷縮成一團,阿蒙倉忙拾起,另只手摟來半空中晃悠的魚鈎,道:“姑娘纖纖玉手怎能碰這腌臜東西,小的替您挂便是。”

令約:“……”

霍沉:“……”

衆人:“……”

倒不必如此誇張。

“咳咳咳。”付雲揚那端嗆了幾聲,喉間似是按捺着笑意,揚聲與幾個少年道,“那便說定了,今日誰釣的最少,誰就簪——”

“厲害!聞大哥!”

“好肥的魚!”

“說好君子坦蕩蕩,你竟背着我們先動手!”

聞恪憑一條魚引來幾個小少年的關注,一陣騷動後都急忙忙坐下,靜心垂釣,被忽略的付雲揚氣結,但沒道理發作,只好也掂着魚竿坐至湖邊。

風輕輕兒呼着,令約枕着雙膝,托腮端視潭面,鬓邊細碎的發微微顫袅。

近岸處水清見底,沙石偶教暗流沖散也看得一清二楚,再往深處去些,便只見山色與雲影天光。

靜谧許久,阿顯那裏忽然低贊聲:“欸,有了。”

小少年歡喜提了竿,果真釣起一尾巴掌大的魚兒,信手抛去腳邊刨出的小水潭裏。

水花濺得極高,令約欣羨瞅上眼,默默擡高自個兒的魚竿,确認魚餌尚在才又放下。

等啊等,日頭一陣高過一陣,旁邊不知是誰又提了竿,“咻”的聲,又不知是誰将魚抛下,“噗通”一聲……

只知這聲響一聲接一聲地響起,就好似湖底全是魚。

久久沒能釣到的人不免懷疑起甚麽,難道說……是阿蒙手臭?

畢竟這岸邊只她跟霍沉是阿蒙親串的餌,也只他們連根水草也沒撈起。

就在她預備推卸責任、誣陷阿蒙時,阿蒙忽也歡呼聲,釣起屬于卑微阿蒙的魚。

霍沉:“……”

令約:“……”

難得貪玩一回,卻落得如此境地,令約難堪收回眼,途徑霍沉時有意多看他眼,果然捕捉到他臭得不能再臭的臉色。

唉,恐怕是氣上添氣,更氣一籌了。

她正想着,無魚問津的釣竿忽像是被重物拽了拽,登時醒素,頭未回正手便猛的提竿,一條肥魚在空中盤旋幾圈,甩幹魚鱗上附着的水,最後暈暈乎乎墜進阿顯腳邊的小潭裏。

“噫!”阿顯兩眼乍亮,朝兀自發懵的少女笑出口白牙,而後側轉過身,“是我們贏,我阿姊先釣着。”

付雲揚聞言支長脖頸,越過幾個少年看那兩人眼,含糊嘀咕句甚麽,令約聽不清明,但也知他們幾個在背後拿他們做賭,無奈何撇撇嘴角。

這下可好,只剩霍沉一人未開張了。

令約回身,阿蒙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替她挂好了魚餌,她哭笑不得地謝過,抛了鈎。

一旁的霍沉不時瞟向左側,發覺某人總是欲言又止地盯着他,忍不住徹底偏過頭。

四目相對,話到嘴邊的令約又生生将話吞了回去。她本意是想讓霍沉高興些,不然渾身罩着陰雲,魚兒哪兒肯上鈎,可一對上他探究的目光,又恐說完這話他更怄。

難。

少女心底百般為難,面上功夫更要做足,索性漾開抹微笑,沖霍沉彎了彎杏眼。

霍沉握竿的手微微撤力,魚鈎被咬拽也無動于衷。

不同于以往任何一次笑——她雖性子淺,但遇着有趣的事總會解頤賞笑,唯獨這回,沒人逗她,她僅對着他一人冁然展顏。

霍沉無處安放的左手慢慢圈住腰間玉笛,盡管她笑了那麽一瞬後就若無其事地回過眼,他仍是抑制不住地悸動,若無這身軀殼阻撓,恐怕心已跳去雲端。

一朝霁朗,霍沉再看湖底的雲時也不覺堵得慌,反覺得它們脹鼓鼓又皺巴巴的樣子像極先前了自己,有些可笑。

“咻——”

旁側的少女轉眼間竟又提起一竿魚,霍沉眼快收斂好笑意,似是被定住,怔怔舉着空竿。

令約這兒則是一回生二回熟,将魚甩了兩圈後穩穩接來手裏,魚身滑膩,摘鈎時好費了番氣力,偏偏它還掙紮得厲害。

應付之際,她忽然靈光一閃,想到個絕妙的主意哄霍沉。

只見她側身擱下釣竿,雙手摘下魚,随後不着痕跡地向前抛了截,噗通一聲,魚跌進霍沉身旁的小潭裏。

霍沉摸了摸濺來臉畔的水,僵硬低頭,一條魚正渾身不自在地游來竄去,激得水有些渾濁。

他又擡起頭,眼前的少女沒有像方才那樣笑,而是捏了捏空無一物的耳垂,慢聲慢語解釋:“是它自己飛過去的。”

好容易認命的魚:“……”

“想來是上錯了鈎,見是我,就忙不疊找你來。”她繼續道,言語間甚至解釋起他為何一條也沒釣着,委實貼心。

氛圍正好,聞慎卻十足不懂事地感慨來:“霍大哥還用漂亮姐姐哄嗎?”

雲飛聞聲驚恐扭頭,拽了拽他衣角。雖、雖他說的是事實,但這不應當,三哥只是被賀姐姐哄,又非觍着臉求賀姐姐哄,不同的。

“阿慎。”聞恪也不贊同地叫他聲,他坐在盡頭,雖未聽清那邊人說甚麽,但聽見聞慎淘氣就不自覺想管束句。

聞慎閉嘴,裝作無事發生,令約則是心虛垂了垂額,不願面對霍沉的臉。

她哪裏料得到聞慎會跳出來起哄,這下好,恐怕是又冒犯到他了。

見衆人各有所思,付雲揚與阿蒙遙遙對望眼,從彼此眼中讀出同樣的意思:這位會惱才怪。

果然,霍沉似是被聞慎這話點醒,憬悟到她這是在哄自己,一時間又膨脹起來,單憑這副軀殼再擋不住甚麽,靈魂也出了竅。

他将釣竿插去石塊間不管顧,而後抽出玉笛夷悅吹起來。

笛聲盤桓于溪湖邊畔,流麗悠揚,似與竹濤、泉涓、魚浪聲融為一體,全然驚擾不到湖中覓食的魚,該它上鈎時仍舊上鈎,并不會因岸邊笛聲停止自投羅網。

令約清悄聽着,憶起冬日裏坐在溪畔聽笛的事,那回他的笛聲是嗚嗚咽咽的,和今日不同……她浸沒在思緒中,和從前一樣,覺得似乎忘記些甚麽。

左右也釣不起第三條魚,她幹脆也撂下釣竿,伏低腦袋在腳邊捋些野花跟莠草玩兒,霍沉眼望着她,越發慊足。

待到午初,一行人總算優哉優哉地收了場子,幾人中釣最多的無疑是先發制人的聞大人,此時這位年輕的知縣高興吟上兩句詩,随後便計劃起犒勞手下的事。

幾個少年也攀比得上勁兒,不單數量要比,個頭也沒落下,争執不下便請聞大人做主,只付雲揚一人記得最初下好的約——誰釣的最少,誰就簪着野花兒過剩下半日。

霍沉聞言,從飄忽雲端跌落,乜斜眼睇他。

付雲揚背對令約沖他擠擠眼,其後笑轉向令約:“賀姑娘手中花環可有用處?”

嗯?

令約愣了瞬,垂頭看手裏東西……野草編成的草環,淩亂插上幾朵粉黃野花,醜得別出心裁。

想明白他是想把這草環戴去霍沉頭上,不覺歪頭觑向霍沉,見他薄唇輕抿,面上沒半點不情願,驀然間想到甚麽,舉起花環擋住唇邊的笑。

等笑意收斂妥當,再才親自遞給他。

“多謝。”

受罰之人禮貌謝過,混不介意花環有多醜,直接将它頂到頭上,心裏想的是,有朝一日,他也要給她扣一頂花環,和她一般好看的。

回到竹塢,溪邊浣衣閑談的兩個婦人瞧見頭頂花環的人,憋笑半晌。

也因這個,郁菀家去後又替霍沉添了筆好,不好顏面,是個真丈夫。

作者有話要說:  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總得……戴點草。

回頭看這章似乎太含蓄了些_(:_」∠)_總之,論撒嬌的重要性,阿約對霍老板開啓了寵溺模式,但是霍沉還要作一波(?我真的沒有給錯劇本嗎

好在聞大人對阿約是父母(官)愛,不然看見親弟弟助攻別人多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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