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複迂回

衆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 霍沉倒來得悠閑,令約又拿那雙亮瑩瑩的眼晃他,面上還留有幾分看熱鬧看過頭的驚愕,他不禁生出些好笑, 但克制着, 利落翻身下馬。

霍濤神情晦暗不明, 見到霍沉後更是幾經變幻, 最終目光劃過三人, 靜默走開。

竟一句調侃話也沒留給霍沉。

“哈。”方琦忽霍笑上聲, 此前教霍濤氣個半死, 這時卻因見到霍沉, 重新掘出昨日從妙古齋裏得來的得意, 似有揚眉吐氣之态。

“二位果真手足情深, 世人誰不知霍濤赤口白舌,豈料今兒個半句重話未對霍三公子說, 委實教人羨慕。”

陰陽怪氣,莫名其妙。

霍沉不睬他, 定睛瞧向令約, 兩人相視一眼,緘默不語。

“賀姑娘也回竹塢?”霍沉憋了會兒話,幹巴巴問道。

令約點點頭。

兩人默契動身,旁若無人地朝東風樓旁側拐,獨留方琦在原地緊咬牙根,暗恨今日不交好運。

半晌後,方才深深吐出口氣,寬慰起自己:昨兒已然撞了大運,今日得失不計較也罷, 再說,真要論虧也是閑雲居虧,只霍濤那敗家犬做得出這等生意。

如此輕蔑想着,心情也和緩許多,甩袖離開。

……

石板窄巷裏,灰色粉牆間兩人一馬勉強得以并行,步履悠然。

少女兩手挂得滿滿當當,霍沉猶豫半晌,終究還是問出聲:“可需霍某代勞?”

令約聽明白,下意識擡高胳膊給他瞧:“只是些點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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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及一根嫩竹重。

霍沉:“……”

話雖如此,可他就在一旁,手裏空有縷缰繩成甚麽樣子?

“是了,”令約忽想起一事,平靜偏頭,“阿顯的事還未同你說謝,這雪花糕權且當做謝禮如何?”

她将右手遞去,食指指尖微翹,勾着根粗剌剌的麻繩,底下墜上包鼓囊囊的糕點……霍沉盯着她泛紅的指節,原想問何須謝他,奈何話一過腦就知曉她要答些甚麽,無非是那些客套話,索性也不問,厚着臉皮承下她的謝禮。

這般,他兩只手也算是有了些用武之地。

走出主城,天光豁然寥廓,令約望向竹林,回想起去歲她在這處打方琦卻教身旁這人瞧見的事。

顯然,霍沉也是,他眼底漾出笑,問她:“為何不騎那頭小驢?”

“我不馱甚麽重貨,帶着它走走停停反而費事。”令約目光越過霍沉,看向他那匹白馬,坦然道,“你若牽着它各市奔走,少不了給人添堵,白白惹人嫌。”

當然,有阿蒙和秋娘在,決計輪不到他去各市亂竄。

霍沉再度沉默:“……”付雲揚單知他不會說話,哪裏知她也不會說話。

也罷,他在她這兒吃的悶還少麽?

令約也隐隐約約覺察到那話不妥,試圖轉去別的話上,問:“怎不見雲飛?”

早些時候,他們似乎一齊出竹塢的。

“去了書院。”霍沉答。

她偏轉過臉,看她驚訝,霍沉向她解釋來:“早間遇上聞大人,道從今日起會去書院授課五日,便邀雲飛輔助他做幾日事。”

面上這樣說,實則卻是替雲飛尋個由頭去書院聽幾日學,想來是從聞慎那裏聽去什麽,這才周到相邀。

“原是這樣,”她驚喜嘆道,看似在替雲飛歡喜,結果出口時卻是在誇聞恪,“聞大人果真處處為人着想。”

初來宛陽便替百姓昭雪翻案,繁忙之際不忘遣人修老路、通排水渠,處處為百姓便宜,不單如此,更是東邊兒攙老翁、西邊兒勸鄰裏,除了不幫一群頑皮孩兒捉鳥雀外,便再沒不好的話傳出。

今兒又是替雲飛着想番。

“……”霍沉指摘不出她話中不對,悶打颏瞥她眼,發現她眼眸清亮亮的,指腹不覺摩挲幾下缰繩。

“賀姑娘。”他突然嚴肅喚她聲。

兩人恰巧走入竹林地界,陰翳遮來地面上,斑斑駁駁,令約教他叫得腳步微沉,心下驚疑。

做甚麽?

她……她方才的确有講一句大實話,可他總不至于為這個怄氣罷。

事實證明,霍沉遠比她以為得嚴肅,他問她,阿顯為何會走上念書入仕的路。

令約犯懵,想不通話是如何跳來這裏的,但還是老老實實答了他:

一來麽,是因阿顯小時候氣力小,總愛哭,衆多叔伯看了無不搖頭,說他生錯了模樣,本該是個小丫頭;二來麽,則是郁菀有意如此。

霍沉聽了後半句,不着痕跡地皺了皺眉,好一會兒才問:“依令堂看,讀書人比做工的好麽?”

“這是甚麽話?”令約不滿他,“娘要是這麽想,又怎會回了那些文人反嫁給爹爹?”

“噢,那依賀姑娘看,讀書人比商人又如何?”他飛速接上話,吐詞含含糊糊。

令約一愣,遲鈍發現這人簡直拐彎抹角得厲害,周折到頭,竟還是在拿自己與聞恪做比較。

她思索陣,不留情面地戳破他的小心思:“你也當天下四民商為末麽?”

“事實如此。”他倒沒有想象中那樣難堪。

“也是,”令約認真踩着竹影,“不過天下之大,兆庶之衆,總不能人人都做同一件事罷?”

她說完仰頭看霍沉,眉梢輕翹:“再說,如今朝廷都不興抑工商了,你怎麽還這樣古板?我們江南既奢侈又尚富,你為商幾時受歧視了不成?”

霍沉:“……”

沒聽到想聽的話,他不甘追問:“那為商的與讀書的,究竟哪個更好?”

令約垂下頭憋笑,霍沉唯有盯着她發頂。

安頓好笑意,令約才向他盤算道:“士農工商幾字,工商毗鄰,從前被打壓也是一齊……我既是做工的,那便選患難與共的‘商’罷。”

再草率不過的話,卻讓霍沉遂意,他滿意松開手中的缰繩,指尖愉悅地撓了撓馬頸,引得駿馬打了個響鼻。

***

此後數日,雲飛與阿顯一同上下學,令約少往街市去,而是随賀無量到貓竹山南段巡視,家裏若需買甚麽,便由郁菀與秋娘結伴同去,再帶個阿蒙趕車。

至于霍沉那裏,付雲揚剛好談攏樁生意,得閑來竹塢住上幾日,幫襯着他扶起葡萄藤,空竹椽一搖變成葡萄架,系着風鈴,逍遙得像是隐士居處。

到第五日一早,令約從屋後取了小背簍和兩雙草鞋出來,昨兒落了場夜雨,上山還是套雙草鞋為好。

掩上門,她在廊下多站上會兒。

雨後的籬笆小院似乎透亮透亮的,葡萄嫩葉亮晶晶地在滴水,椽下的石桌濕一塊兒幹一塊兒,汪水的地方倒映出小片透過檩條的天。

一時間,她也萌生出在院裏種些甚麽的念頭,再晃眼,周圍的竹子教她冷靜下來。

繞回屋前,賀無量已備好鬥笠在院中等她。

令約匆匆下了踏跺,與此同時,她瞥見雲飛的身影飛奔過小橋,朝屋舍邊來。

“甚麽事跑這樣急?”賀無量回頭好吃一驚,不等雲飛跑近便問。

雲飛面頰通紅停來賀無量面前,弓着腰,兩手撐着雙膝氣喘籲籲:“大案!煩勞賀叔、賀姐姐等我片刻!稍後便來!”

說完這話,小少年又挺直身,直直奔去屋後,不多時便拽着兩位兄長到前院來,還帶着個同樣雲裏霧裏阿蒙。

賀無量帶幾個孩子進堂屋坐下,郁菀聽到動靜也趕出來,倒了杯水替雲飛順了順氣。

“出了甚麽事?”付雲揚急忙問他。

今兒本是他待在書院的最後一日,若非出了甚麽要緊事,定不會着急回來。

雲飛緩過氣,道:“是妙古齋!那個方琦教賊人騙了去!”

早間書院并未授課,學生們都坐去空院裏聽夫子調琴,聞恪與雲飛也靜坐石燈旁。

本都好端端的,然而一曲未盡,就有一個別刀的衙役進了學堂,附去聞恪耳邊說了甚麽。

雲飛就在聞恪邊上,但見他臉色霎變,不顧禮數起了身,與彈琴的夫子鞠躬告辭。

雲飛總覺出了大事,心念一動跟上聞恪,他本不是學子,門童并不阻攔,聞恪亦不避他,出了書院便朝那衙役道:“詳細說來,如何牽扯出‘東西南北風’?”

所謂“東西南北風”,乃是大赜王朝初建時冒出頭的一群騙棍,傳聞由前朝餘孽組織,他們號稱“天羅地網難網風”,以“東西南北風”自稱,除了天王老子佯充不得,士農工商、三教九流他們皆能假扮。

數百年來,他們行騙大赜,騙局無數,更有文人收集歷來騙術,彙編成書。

這情形直到最近百年來才稍有停歇,偶爾冒出江湖,騙術也不及書中記載高明,人們都道他們已是“行将就木”,也有人猜這是有人小打小鬧,仿效“東西南北風”行事。

無論如何,這事如今都落來宛陽。

那衙役擰着眉,苦惱道來,雲飛也從旁聽了個究竟。

卻說那高氏兄弟為母尋醫,末了打聽到一處叫白頭的地方,聽聞那裏住着位品性古怪的癞頭神醫,便想早日帶母親前去。

去妙古齋尋方琦時恰逢祝老爺留下定金離去,方琦将此事說與他們,兩人大喜過望,因問幾時能賣出,方琦只教他們多等兩日。

那兩人應下,此後幾日常到妙古齋問,祝老爺那端始終沒音信傳出,不禁着了急。而祝老爺那端也時常去,氣惱方琦傳出這話,唯恐有人搶在他前頭買了玉雕去,又惱他那賬房遲遲沒趕來宛陽。

直到昨兒午後,忽然鬧起事來,原那兄弟二人是瞞着他們母親賣這玉雕,昨日她母親聽兩個老婦說漏嘴,頓時急火攻心,帶着兩個不孝子到妙古齋要回寶貝。

方琦自然不願到嘴的鴨子飛走,只得好言相勸,不料那病婦當場暈過去,兄弟倆中小的那個哭嚎起來,便說不賣,眼見着做兄長的也要動搖,方琦忙以他母親的病勸告:

他們從南方來本就是為尋父親,如今父親還未找到,母親又病重難求醫,迫不得已才賣這寶貝,臨了哪有不賣之理。

那青年猶疑,恐他母親醒來再與他們怄氣。方琦正覺說服不動,就來人跟他傳了話,道那位賬房先生到了宛陽,祝老爺派他來說,他們已兌錢去。

正當方琦松氣的空隙,那高氏兄弟卻已決定不賣,氣得方琦一佛出世、二佛生天,就要甩手不做時,祝老爺派來傳話的小子卻不依,靈機一動勸起兩邊。

後來,方琦依那小子言替他們出了車馬盤纏,扣下五百兩傭錢,自家掏出九千五百兩墊付他們,趕在關城門前将母子三人送上去白頭的馬車上。

高家人去後,方琦總覺心神不寧,當晚并未回府上,而是住去東風樓天字號那位祝老爺廂房對面,整夜裏不得安睡,只盼着天亮後他們早些将餘下九千兩送去府上。

到天将亮時,他才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兒,再醒來,甚麽祝老爺、孫老爺、甚麽賬房先生,統統不翼而飛,只在方琦枕邊留下張字條:

“天羅地網難網風。我等在此謝過方公子,祝願今後生意興隆,財運亨通,東西南北風拜上。”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智障別罵了(。

然後,好有禮貌一“東西南北風”,第24章 郁年舅舅元宵節講故事講到他們一句,這個名字想了好久,原本想叫“驚天騙棍團”,太普通了一點也不中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方琦比較慘還是聞大人比較慘,但我知道我挺慘的(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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