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竹林淨

“東西南北風”再出江湖的事不日便傳開, 不單宛陽,周圍幾地也都知曉,聞恪雖星速派了緝拿令,但人們都知那群騙棍一直被緝拿, 從未被逮捕, 故不抱指望。

方家。

前些日子還春風得意的方公子因被人騙去八千餘兩, 整日食不下咽, 即便那尊假冒成天家玉作、勉強值金三千兩的玩意兒還留在店中, 也不能寬慰他半分, 反倒看那玉雕一次, 痛心疾首一次。

比他還憤惱的自是方勝, 不僅要為那群騙棍惱怒氣憤, 還要為方琦被騙一事怄火, 那日陰沉着臉将人攆回府,在祠堂請出家法叱責方琦一頓後又禁足他半月, 省得他再出去丢人。

而方琦,只消一想外頭人會如何傳三過四便焦灼不已, 遂聽憑方勝處置……心想, 總比當面聽着強。

到這時,他不禁想去霍沉身上,想這人究竟臉子有多厚,竟能在風言風語底下泰然自若。

他隐約覺得自己并不想知曉真正緣由,故而不願深究,此後大半月裏足不出戶,友人來訪也是請方勝出面借口責罰謝客。

至于方柔那頭,方家此次虧耗不小,她院裏月例也被扣去半數, 到寶奁齋挑新首飾時不由悲從中來哭了起來,彼時岑伯就在寶奁齋,聽她哭得莫名其妙,皺眉繞去雲水齋坐鎮。

……

垂楊蘸水,樹下小兒堆泥,黃狗抛根,水埠上一個發白牙搖的老妪和兩個婦人并排浣衣。

年長的那位,正是宛陽有名的穩婆鄭婆子,最是好扯閑話,婆家姓馬,膝下有四子一女,老大老二老三皆随了爹,性子悶,丫頭也打小安靜,唯有幺兒随了她,凡事都愛多聽幾句、多掰扯幾回,如今在牙行裏辦事。

亦即是,宛陽有名的牙子馬四。

母子倆倘或坐到一處,宛陽城內上上下下都能教他們說個遍,說他們是“宛陽閑話商”也不為過。

然而正是這麽個愛說話的人,打“東西南北風”去後已悶恹恹了好長時候,兒子媳婦擔憂問起,才知她是在為方琦難過。

她做了幾十年穩婆,方琦是她接生過最出息的一個 ,衆人眼皮子底下誇着長大……這樣好的孩子,怎麽老天不開眼偏教他被人騙了去?

是以,沒了鄭婆子一馬當先,近來的宛陽并不似方琦所想那般傳三過四、說鹹道淡,反倒因騙棍的事兒添出些低回悵惘意,加之适逢清明時節,愈漸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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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那戶賃屋給“高氏兄弟”的人家近日正忙着去晦氣,東風樓也寂靜冷清,就連上任不久總是溫文和煦的聞縣令也露出淡淡愁緒……

鄭婆子手裏的皂莢團遇水散開,擡頭瞥見兩個縣衙當差的晃過橋頭,又嘆息聲。

一旁的婦人勸她:“阿娘,覅嘆氣啦。”

“是呀,”另一個也想法子附和,“您不也接生過霍家公子麽?他可沒教賊人蒙了眼,也是本領。”

鄭婆子捶兩下衣裳,搖頭:“這哪兒能一樣,霍三哪兒有方公子為人友善?”

“阿娘這話可就不對,”最先勸她的婦人停下棒槌,有意引話,“昨兒夜裏四郎還說,霍三公子為宛陽捐資修路了呢。”

果不其然,鄭婆子上了心,問:“可真?”

“騙阿娘這個做甚?”

鄭婆子聽去琢磨會兒,又嘆惋聲。

宛陽人提起霍家,但凡經事兒的都會想起霍老爺子,像鄭婆子這把年紀的,知曉的又要多些。

霍康本有兩個兒子,不比次子纨绔,長子霍逾自幼聰穎善良、不欺暗室,只恨天妒英才,霍逾十五歲那年竟從渡船上墜河身亡。

霍逾早逝後,霍家再沒出過一個出息的,反倒都是些纨绔敗類窩囊廢,直教人傷嘆。

去歲回來個霍三,衆人多留意他,而後卻因他回絕“高氏兄弟”一事飽受非議,如今看來,哪裏是人家鐵石心腸,不值當便是不值當,什麽時候輪到他們好心泛濫來評點。

“阿娘,要我說,你莫再煩惱甚麽‘東西南北風’,不如再審視審視那霍三公子。”

“是呀阿娘,您近來不與人談天,都不知外頭誇贊起霍三來罷?”

鄭婆子一聽,哪想到自己消沉幾日就墜後來,登時激起興頭:“都誇些甚麽?罷,老身過會子自打聽去。”

說罷,浣衣動作麻利起來……

***

清明乍過,霍沉從鹿靈回來時,城坊居巷間依舊悶沉沉,栗香園裏也寂靜冷清,稀稀落落幾個聽詞的,喝采聲尚不及途徑村舍時聽見的鵝叫聲大。

唯獨竹塢中朝氣蓬勃。

時維三月,景逼三春,再過月餘便當立夏,立夏後快便開山,紙農們再無閑暇操心其他,山上視察新竹長勢,山下查檢各場各具,日夜祈盼。

今雖分槽,漂塘、場宕等地卻是兩槽共用,兩邊人依舊是低頭不見擡頭見。

方家遭“東西南北風”騙後,東槽便有人将此看做報應,言語間雖未幸災樂禍,但還是會忍不住在西槽人面前提起霍沉,而今在他們眼裏,霍沉本領極高眼光也極高,與他合作,實在與有榮焉,至于西槽的,唯有悄聲嘟囔他們幾句。

初七這早,令約又在屋後裝上幾雙草鞋,出來廊下便見霍沉站在柴門底下仰頭瞧她,她擡擡眉:“這是做甚麽去?”

寒暄口吻,并不與他客套。

“同你們上山去。”他先斬後奏答道。

令約彎眉一笑,低眼看去地面上。

清明三月多疏雨,道路終日泥濘,令約瞅着他一塵不染的鞋屢,思量間摘下肩上背簍,取出雙捆好的芒鞋晃了晃:“套上這個罷,省得拖累了腳下。”

她輕晃着,春日單薄衫袖緩慢滑下,露出截纖細皓腕,霍沉目光一頓,撇開眼,須臾又鳳眸微眯……轉回視線,試圖看得清楚些。

令約卻以為這位少爺是在嫌棄她的草鞋,解釋來:“配你雖醜了些,但總比腳下拖泥來得好。”

她不由分說,作勢将草鞋丢去廊下,霍沉忙将背在身後的手端來身前候着,分毫不見穩重氣度。

“接好了。”她招呼聲,聲音似乎因他的舉動染上笑意,可從面上看,依舊是不茍言笑。

霍沉靜等着,見她只手在半空稍作估量,不覺好笑:她是在想如何收好氣力麽?

不等他回神,令約便輕輕一抛,準頭很好,端端兒落進他懷裏,霍沉垂首看了看手中草鞋,解開草繩,兩手各拿一只。

“只你去麽?雲飛和阿蒙呢?”她操心問道。

“去蜻蜓湖邊插柳了。”他捏着草鞋仰頭答話。

令約眨眨眼,抱起廊椅上的小背簍:“你稍等片刻,我們快便來。”

說罷,轉身離開,不疾不徐拐過廊角後,驀然停下步子。

迴廊下所挂筍幹像是串珠簾,随風搖曳,春雨氣味、潮濕泥土的氣味與筍味摻和在一處,罩着她。

少女站定等了等,須臾悄悄探出腦袋,見柴門下的人弓腰套上草鞋,而後擡起左腳端詳陣、再擡高右腳端詳陣,良晌,寂靜的小道上傳出聲低而沉的笑。

“……”令約默了默,收回腦袋。

竟和她想得不同,論起理來,這人不是該皺眉苦惱麽?

難得的促狹心思幻滅,她敗興繞回院前,見一衆紙農學徒都等着她,忙捏緊背簍帶,赧然小跑去院裏,衆人不覺有異,往屋後拐。

小徑上稀疏長着幾叢毛茸茸的草,迴廊下的石壁不僅撲上春苔,夾縫間亦有莠草冒出,一陣風過,簌簌搖兩下身子,又聽幾處鐵馬齊聲叮當。

霍沉踩着草鞋走上幾步,聽人來,擡頭看去,最先對上幾個猴兒般的少年學徒。

“霍大哥!”

“好長時日不見!”

“霍大哥又同我們去紙廠麽?”

幾人高興喚了幾聲,霍沉俨然成了天上的月,始才露面就教一群星子圍攏問這問那,擁去人群最前面走着。

近些日子宛陽都在傳他如何卓越如何明智,分明那“東西南北風”北上途中就盯準了他,豈料他生生的避過此局?

此時問他的,也多是這些。

“霍大哥,你那時為何回了他們?”

“霍大哥,你見過的寶貝多麽?”

“霍大哥,你從前聽那些閑話時怄麽?”

“霍大哥,……”

連路磨得人耳都要生繭子來,令約起初還聽着長輩們商讨屆時號字的事,到後頭,心思全轉去前面,聽霍沉淡淡回他們話——

“小孩子問這些做甚麽?”

令約:“……”

行至蜻蜓湖畔時,雲飛和阿蒙已在岸邊插好兩條柳枝等候多時。

令約先看那柳條幾眼,再轉觑他們腳下,見果然已是拖泥帶草的光景,便打消了遞草鞋的念頭。

路過小湖,不過半盞茶時便攏紙坊範圍。

山腳下空蕩平坦,正是歷年搭馬場的好地方,所謂馬場,便是紙家斫竹後用來砍青、削竹、拷白的加工場所。

衆人從此處上山,這時那群少年才收起聒噪,跑去各自師父師兄身後跟着,專注聽事,先前衆星拱月的“月”轉瞬“衆叛星離”,耳邊只聽雲飛和阿蒙在賭見到的第一只鳥會是什麽顏色。

實可謂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

霍沉獨身一人走着,不時看去紙農那端。

往回同來時,他們少說會問幾句紙號的事,他也能談上幾句,今日他們卻忙得很,也不散,只聚攏說甚麽拜山神、祭蔡倫相的事,抑或商量分槽後如何安排人手……

全插不進話。

好半日,走至山腰上賀無量才使人散去,霍沉緊盯着賀家父女,預備湊上去,不料撞見令約跟着兩個青年走開,其中還有那個猶猶豫豫似有話說的林達在。

霍沉不悅堆眉:“雲飛。”

“何事叫我?”雲飛懵懵到他跟前,霍沉一見他眉頭皺得更深,轉頭叫阿蒙。

雲飛:“……”難道他又做錯甚麽?

霍沉與阿蒙低聲吩咐幾句,阿蒙聽後連連搗頭,露出幅“定不辱使命”的模樣,轉身走向令約那裏。

“為何不教我去?”雲飛還在惱這個。

霍沉睇他眼,不說話,雲飛嘆氣抓了抓耳朵,也罷,不說他也知,還不就是記仇他當初想教賀姐姐做他二嫂嫂麽?

……

另一頭,令約正替人出謀劃策。

這位招她來邊上、身長八尺有餘的青年去歲定下門親事,姑娘是虞嶺人,即日便要迎親,遂想備些姑娘家歡喜的小物件在新房中,可他打小沒了娘,亦不認得甚麽女人、姑娘,想破腦袋也不知備些甚麽,只好尋着時機問令約來。

心想好歹是個姑娘家,該是很容易的。

只可惜,這位賀姑娘咬唇思忖許久也沒想出個好的,最後試探着答那青年:“依你看,風鈴如何?”

青年發自內心笑話聲:“家裏又不養花種果子,那防鳥兒的買來做甚麽用?”

“……”就,既好看又好聽啊。

她實在想不出有甚麽好玩兒物件,只好另出辦法:“你常給她買糖買點心就是,再不然,去問問孫媒婆也是好的。”

那青年無奈應下,守在最旁邊的林達這時也伺機開口:“阿約,我——”

“賀姑娘!”話被喝斷。

令約偏頭,見阿蒙神色恭謹走近,目光不由先尋向霍沉在的地方,後者正背對着她。

“甚麽事?”

“噢,我家爺問這是哪類竹?”他兩眼轉個不停,一字不漏地複述起霍沉的話,“他方才上山路上見到好幾株,不似普通竹子環節而生,而是節節輾轉,纏繞而上。”

令約默爾:“……”

又開始拐彎抹角了麽?

作者有話要說:  文案已經被霍老板走歪了,就在這裏發出靈魂三問吧,修文的時候突然發現同步過清明了。

我們阿約就是別人愛情裏的狗頭軍師(。

一則卑微日常:今天我家狗子情緒激動跑來抓我的卧門,我開了個小縫勸它冷靜,然後它就使勁一撲門,用它八十來斤的肥胖身軀撞開了我的門,然後門就彈到我腦門上……腦門上……我現在真·頭上有包。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魚魚 10瓶;琚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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