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绮念生

遍山的竹, 自然不止毛竹一類,環節而生、節節輾轉、纏繞而上……當是蕲竹。

令約将話傳給阿蒙,目送他走開,再回頭時, 林達還苦惱摸着額角。

“你有話說麽?”她定神問林達。

林達飛快垂下手, 睨她眼, 又不自在地錯開目光, 含混道:“我是來向你認錯的, 元宵前同你說的那些全都是糊塗話, 委實不該。”

他不給令約接話空隙, 只大肆批判自身, 有些語無倫次:“你的事本不是我這個外人能指手畫腳的, 當初是我唐突僭越, 到如今我也想明白——方家并非我們所想那般好。”

至少,他們狹隘。

不過是求親被打回, 何至于逼得紙坊分槽?這氣度,尚不及他林達。

想他林達, 被拒後正眼瞧她都不敢, 方家卻理直氣壯報起積怨來……到底是方家胸襟窄,他當初竟說甚麽“方家甚好”“方公子甚好”的話,實在說得輕巧。

分明那之前他就在橋頭聽見過她的話,她既說了方琦不磊落,定是知曉甚麽的,他怎麽還能說出那些話?

青年黝黑的面龐燒紅,令約看在眼裏,輕送聲氣,試圖開解他:“不必道歉, 你也是存的好心。”

林達怎會不知他是出于好心說的那番話,可愚鈍就是愚鈍。

“再有,”他又擡了話出來,炯炯有神的眼看向少年時曾仰慕過的少女,認真道,“此前的事,是我誤會了霍公子,其實——”

“賀姑娘!”話又被截斷。

阿蒙這回是小跑來,笑出口白牙:“我家爺問蕲竹做簫笛可好?”

林達:“……”

大塊頭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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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約無奈輕嘆聲:“我又非手藝人,怎知這些個?”

“噢。”阿蒙渾不在意她說了甚麽,得了話只再作一揖,“多謝賀姑娘。”

走開去。

林達順眼看去霍沉那裏,隔着數竿翠竹,他正背對着他們,很是刻意。

他不免流露出幾分笑意,接上适才的話,對令約道:“其實他是個頂好的人。”

說完,先前請教令約的青年将手搭去他肩上,寬慰似的拍了幾下,繼而轉頭看向令約,笑道:“我們都瞧得出,霍見淵待你極好,又總愛纏着你,你待他麽……”

也好得很?

青年遲疑沒道明,令約卻做賊心虛地補上這幾個字,随後不可思議地繃緊身子,心跳變快。

她待霍沉這樣好麽?他們全都瞧了出來?

“你待他麽,的确不及他待你。”大塊頭決計老實袒露心聲。

令約:“……”

竟生出些不滿:她分明也幾次三番維護霍沉,還總是哄他,怎就不及他好?

可這話她說不得,只能聽這位即将成親的大兄弟苦口婆心勸她:“你省得,大夥兒都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如今也大了,當為自己着想着想了。”

旁的姑娘家尚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家裏卻只聽她一人的……唉,他重重嘆息聲,又回頭拍幾下林達肩膀,語重心長道,“阿達也是,老大不小了。”

“……”就你能耐。

林達腹诽句,瞥一眼面色如常的少女,而後低頭尋了塊石頭蹭了蹭腳下的淤泥,又像是剮蹭幹淨了別的東西,催那青年道:“走罷,省得又吃魯廣師父罵。”

那青年委屈,誠然,他近來高興得過了頭,總教師父敲腦袋,一個勁兒提醒他再過月餘就要開山造紙,害他尚未成親就先嘗到“小別”滋味。

兩人預備走開時,阿蒙又來了這端。

“賀姑娘!”

令約抽出神,眼底寫滿“又要問甚麽”幾字,觑阿蒙。

阿蒙想,幸好他是聽人差遣才來,不然該多難堪,也不知遣他來的人自在不自在?

心下嘟哝着,話也沒落下,又接着傳話:“我家爺聽聞竹有雌雄之分,遂想請教賀姑娘怎生辨竹之雌雄。”

“……”林達及大塊頭青年默默走開。

令約垂下眼,笑了下:“走罷,我教他去。”

見她笑,阿蒙抓了抓耳根,乖順領人過去。

此時人已四散,連賀無量都不管顧她,沒了蹤影,光影婆娑的竹林間,一眼只見霍沉與雲飛兩個,不知說着甚麽。

霍沉聽身後傳來的腳步聲不似方才那般急躁,穩重許多,便知來人不止阿蒙一個。

愉悅蓋過不滿,不願再聽雲飛委屈巴巴認錯,而是伸手拍向他後背——後背本就是雲飛“啞穴”所在,話聲登時落下。

令約知道他該轉回頭了,避開眼,看他身旁那竿蕲竹。

其實,她是知曉一些的,篾匠年年都來山裏伐竹,除了愛用毛竹,蕲竹也是愛用的,甚至在篾匠眼中,蕲竹更貴。

宛陽篾匠以胡二最為手巧,胡篾匠沒念過書,但時常會念半句韓愈的詩:蕲竹竹簟天下知。令約小時候就被他抓着念叨過,知曉蕲竹本非宛陽所産,能生在貓竹山上也屬不易,據他說,蕲竹還有個名兒,叫笛竹。

既叫了這個名兒,做笛蕭定是好的,可惜宛陽沒有專門做笛蕭的手藝人。

她先前不答霍沉,一是出于無奈,二是出于懷疑,懷疑他只是尋個由頭來打斷他們交談罷了,他本就長于笛蕭,定然知曉蕲竹作用的。

霍沉回了頭,看她似乎在出神,掩唇幹咳聲。

“叨擾了。”

“……”

裝得一本正經,令約語塞陣,這時雲飛也垂頭喪氣轉過身:“賀姐姐。”

她先問雲飛:“怎麽沒精打采?”

雲飛氣不憤,将她當成能降服霍沉的靠山,撇撇嘴告狀:“哼,好心被當做驢肝肺,有人只知記仇,卻不記得我的好。”

他可幫着他在阿顯面前游說許多好話,阿顯現今拿他當親姐夫看,他卻轉頭記起自己站錯隊的仇來。

哼,他天性不通男女情愫不可麽!不可麽!

霍沉:“……”

河豚常常怒氣滿腹,這時的雲飛便像那河豚,令約想着,擡眼看霍沉。

只一眼,就為雲飛出了氣。

霍沉眉心蹙聚,過了會兒僵直擡手,拍桌板似的拍起雲飛頭頂:“回頭答應你一件事。”

氣鼓鼓的雲飛一聽,沉吟會兒,按照以往“小事不用求,大事求不動”的慣例來看,倒也合算,便漸漸消氣:“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事情至此和平落下,令約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又成了那個“與閑人胡鬧”“游手好閑”的,無奈何問:“如何?還用我教你辨竹麽?”

這樣蹩足的話,也只霍沉能面不改色地應承:“當然。”

她展顏笑,仰頭看了圈附近的新竹,喃喃道:“這時節初筍都長高來,說了也瞧不見。”

不過麽……清明時節有的是新筍出土,她沒說,只引他們往山上走。

霍沉一邊接話:“說了明年也能瞧。”

“明年?”令約低頭看着山路,未被踩過的黃泥緊緊抱着竹根,周圍癱着脫落的筍殼,她忽地問,“明年你們還住這兒麽?”

若是搬去外面,再來豈不是煩瑣?

霍沉不知她是出于何種心思問的這話,但他隐秘地覺知到一絲歡喜,答得自然:“不然種花做甚麽?”

也是,他的花兒全是他親力親為親種的,他可不像為別人做嫁衣裳的人。

令約靜靜眨兩下眼,不再問這個,走幾步又想起有些話須叮囑他們:“等開了山,走路多留意些,倘聽見山上有人喊話,那是他們放竹下來,千萬要去高處待着。”

說着她又搖了搖頭,“不好,屆時還是不來為妥,沒人看着你們。”

她也很忙。

雲飛、阿蒙虛心應下,單霍沉沒有自知之明,不平道:“霍某以為避開幾竿竹并非難事。”

令約沒道理攔他,他也不是甚麽小孩子,只由着他。

不語半晌,幾人又登高許些,見山間仍有許多新筍,霍沉了悟,随她走去一株約莫半人高的嫩竹前。

“嗯,大概有四五日了。”令約小聲嘀咕句,幾人圍來。

雲飛這時也好學起來:“如何,它是雌是雄?”

令約指了指竹頂:“你瞧它首節,生獨枝的便是雄竹。”

她轉身又覓一竿生雙枝的,娓娓道來:“這等并枝生的才是雌竹,善生筍,長得好的,便不伐,留下做傳宗接代的種子,我們這一帶都管它們叫‘娘竹’,先前在路上說的‘號字’,便是在娘竹竹身上號印,免得誤伐。”

“原來如此。”雲飛手摸了摸那竿雌竹。

令約偏頭,問某人:“省得了?”

霍沉鄭重其事點頭:“省得了。”

她不動聲色,輕快邁開步子,帶他們朝北段走去。

山路算不得平坦,偶有雜草叢擋道,但她腳下從未有過磕絆,甚至還時時留心着身後幾人,深恐他們出了差池。

霍沉由衷欽佩起眼前這位姑娘來,試想在嶺南時,他們也時常登高,一是因大夫教他多走動,二是因大夫教他多極目遠眺對眼力好……初時登山一趟,後幾日但覺兩腿酸痛,少年人尚且如此,更何況她這麽個細胳膊細腿的姑娘。

也不知她最初上山時是多大,哭沒哭過?

他試着想了想少女垂淚的模樣,可惜,始終貧瘠了些,絲毫想像不出。不論是放聲痛哭,還是梨花帶雨,都對不上她的臉——

電光石火間,某種孟浪的心思突兀流連至胸腔底下,叩擊着他的五髒六腑,耳根也瞬霎蒸紅。

光天化日之下,他竟敢生出這等绮念,霍沉頓感無措,雙拳微攥。

“姐姐,我們來這兒做甚麽?”小少年粗啞嗓門兒一張,吓跑幾只鳥兒,也吓得霍沉回神。

原來不知覺間,他們已經停下。

令約被問起,仰了面龐,右手微屈遮在眼旁,仿佛這樣能看得更高些。

竹高林深,吞噬着天光,以此地為中心,四周幾乎都是老竹,她打量的這株大約也有十多年光景。

稀薄的光影中,少女嘴角輕翹,以一種很是自豪的口吻答雲飛惑:“帶你們瞧瞧它。”

雲飛省得了,問:“它與姐姐什麽緣分?”

“是我六歲時號過的第一根竹。”

六歲,她六歲時就上了山,霍沉盡管神不守舍但還是最先想到這處。

她還在接着說,只要談起造紙,她總能說很多。

“是爺爺帶我來的這裏,親自教我號了字,還說,等我幾時不願造紙了或是造不動紙時就來這裏砍了它,量量自己‘長進’了幾多。”

雲飛舉頭,順着竹身向上,照舊嘴甜:“看來姐姐長進了很多。”

令約得意更甚,并不謙虛,甚至偷偷瞥了眼霍沉。

霍沉卻飛快避開她視線,不再像先前那般肆無忌憚地看她。

她略感費解,與此同時又湧上股淡淡的失望。他不是變得很會說話了麽,怎這會兒一句也不說?

“那姐姐要‘長進’去什麽時候?”

澀意來得莫名,令約試圖甩開,但答他時興致已然不及先前高:“我也不知,或是到它易根之前罷。”

竹六十年一易根,她也同他們說過。

着實稱得上是語出驚人,連雲飛都讓她攪昏了頭:“姐姐雄心實在可嘉,可這未免太久了些。”

且不說那時她已年過花甲,單說近的,難道她都不要嫁人的麽?

雲飛焦急看霍沉眼,後者卻像是教甚麽困囿住,沒看他們任何人。

怪事,難道只他這個不通男女情愫的杓徕想到這兒麽?莫非他從今日起也通透了?

他呆呆兒愣神,令約以為他是教自己說懵,垂眼小聲嘀咕:“頑笑罷了,哪裏就當了真?”

雲飛松了口氣,可一轉頭,看他三哥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又來了氣。

怪事!方才還排揎這個排揎那個,這時怎自己不上心!實在教人失望!

當然了,失望的遠不止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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