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鵝黃絹

寥寥五字, 有人的苦肉計夭折于此。

像是一只偷食的貓被另一只貓拍了拍肩膀,霍沉僵硬收回試探中的腿,轉眼瞧去。

另一只貓側着身,拖着兩根綠油油的竹, 滿是不解地歪頭瞧他。

他輕咳聲, 面不改色地背過雙手。

兩人再一次四目相對, 令約不聽他答話, 遞臺階的事兒暫且擱下, 只聽山上的竹跑得愈發有勁兒, 騰騰騰地蹿至霍沉身後。

“嘶——”

與苦肉計擦肩而過的人忽然皺眉吸口涼氣, 右手驀然收回胸襟前。

竟讓飛石擦出了血。

令約頓了頓, 随即出聲: “傷着了?”

霍沉本凝神盯着無名指指腹上的血珠, 聞言, 忽覺有點正中下懷的意思,故而厚顏無恥地點了點頭:“嗯。”

應承罷, 左手覆上右手,看似護着傷口, 實則半遮半掩地捏了捏指腹。

血珠接着向外湧冒, 原本只米粒大小,經他一捏,眼下已有石榴粒那般大,極為安穩地附在他指尖。

想來耍把戲的也不及他本事高,一顆圓滾滾的血珠子,直撐到令約走來他身前也未滾下。

令約瞅那血珠兒兩眼,蹙了眉:“帕子呢?”

聲音輕輕的,雖未正眼瞧他,卻帶着關切, 霍沉松了口氣。

“左邊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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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單答不動,依舊僵着右手。

雖只是道利石劃破的口子,但到底是位錦衣玉食的少爺,這時恐怕正等着人替他處理……

令約想着擡眼,見他果真眼皮子都無意動上一動,無奈之下伸手朝他袖中去——不過半道醒悟過來,手一頓,尴尬收回。

怎麽忽然呆了,竟打算伸進他兜裏?

她腹诽句,堪堪收回的手又蜷縮起來。

正當這時,山上又一聲吆喝傳來,她垂下頭,從懷中取出方手帕遞出:“今兒剛換的,如若不嫌便先擦擦,我找人拿傷藥去。”

開山時候拿刀動斧,難免有人受傷,揣傷藥來山上的不少,她這般說罷,霍沉還有幾分癡相,怔怔接過那方鵝黃絹子。

手絹素淨,僅繡有幾朵梅花,霍沉指尖一軟,眼前人已帶過一陣清香走開,他略想了想那香氣,将手帕支去鼻底。

剛換上的手帕帶着股淡淡的皂莢味,除此外似乎還嗅到股橘橙清香,正是她走近時傳來的氣味。

世人沐浴多用澡豆,濯發也是木槿葉與皂莢當道,怎麽她還添了橘皮?

——霍某人暫未想去手膏面脂身上,一邊嗅着手帕思量,一邊渾不在意地甩了甩右手,血珠兒輕盈脫離指尖,滲進泥地裏。

“唉喲,公子當心!”

山上傳來人聲,想來正是先前吆喝放竹的人,這會子又攆着幾根光溜溜的竹下山來。

霍沉往前邁一步,再才看去山上。

鄉下雇來的斫竹工不認得他,只憑衣着打扮叫他聲公子,此時下山來了他跟前,少不了說道他幾句:“公子哥兒怎這時節跑來山上,近日斫竹,上山需小心為上,仔細山上放竹沖撞了您……”

前兩句還稱得上是溫和體貼,再往後便是說些教他支起耳朵走高處的話,末了不忘警醒他:“上一個開山時節亂走被竹撞的,已在病床上靜養好些年了,你可當心點。”

霍沉:“……”

直到竹身下滑的聲音消失,那斫竹工才告辭跑下山,背影矯捷。

霍沉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看無名指指尖上的血口子,血仍未凝止,細而慢地向外蔓延,先前不察,倒沒想到區區一顆飛石能劃出這般深的口子。

不過,比傷了腿來得合算,他可不想躺幾年。

思量之際,餘光瞥見一道纖影,他想也不想地将手帕藏進懷中,轉身等人來。

令約手中握着個白瓷小罐兒,剛一走近,霍沉便乖覺攤出右手,他人生得高大,指骨也極為修長,偏偏做的事像個小孩兒。

她睨他一眼,心想還真是少爺性情,這是拿她作丫鬟了麽?原是要将藥交給他自個兒撒的,可這舉動,分明是等着她來。

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斂眸拔開瓶塞。

指尖上血跡半幹,傷口四周留下圈血印,令約眨了眨眼,手上動作停滞。

血跡鋪開圓圓的一圈,一點不亂,可不像是手帕挨過的樣子,難道他真嫌棄她沒用麽?

“手帕呢?”她低頭撇嘴,狀若無意地問起。

霍沉一聽,左手立時擡高,在胸襟前停頓會兒才摸出懷中繡帕。

手帕依舊折得方正,嫩黃嫩黃的捏在他手裏,令約看着居然有些別扭,伸手收回。

霍沉頗為不舍地将手帕交還給她,心下不停後悔适才沒讓它沾上血——若是沾上血,只是污了手帕一角罷了,想留下它不乏借口,可現在原封不動,沒理由不還。

為此,他走了會兒神,傷藥撒到傷口上也沒顧着疼,直到……賀姑娘将手絹綁在他手上。

霍沉默了默聲:“……”

毫不意外的粗犷綁法,除了拇指幸免于難,其餘四指被她一并綁起,無名指處滲出點點鮮紅,正好染在梅花旁,他這才發覺撒上藥粉後傷口略為刺痛。

而包紮者本尊,嗯……對着綁法奇怪的手,也在心底沉寂良晌,最終放棄胡謅,選擇轉過話題:“過會子下山洗洗傷口,今明兩日若是進城,便找大夫瞧瞧。”

終歸是位嬌氣公子,多講究講究也無妨。

霍沉自然不知賀姑娘如何替他講究,只就事論事耿直答她:“區區小傷,恐怕大夫也不醫。”

令約:“……”

她靜下來看他眼,抿了抿唇,後問:“那日我聽付公子說,你要去姑蘇就醫?”

此話一出,霍沉先是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與付雲揚說上話,之後才是難為情,偏轉過頭,耳廓紅得堪比秋楓。

“是我弄錯,本無大礙。”

“喔。”令約沒多想,一陣緘默後,食指指尖輕輕撓了撓拇指指腹,還他八個字,“既然無事,我便忙去。”

說完頓上會兒,實在沒等到霍沉反應才慢吞吞轉身。

人都尋來山上,又怎會“無事”,就算“無事”,話總是有的……可她将臺階擺去他眼前也沒等到話,也罷也罷。

這下她倒回想起之前賭的誓,如今正是繁忙時候,可沒閑暇功夫琢磨他。

斫倒在地的竹良久靜躺,她走将去,剔好一旁兩根細竹,截成合适長短,打桠之前,最後偏頭望上眼。

霍沉站在那裏,鵝黃方帕系在手上,遠看像是捧了抔蜜,不走近也不走開,又像只呆頭鵝。

令約:“……”

相隔甚遠,知曉他聽不着,也瞧不清,少女放心大膽地哼了聲氣,回身掄竹打桠。

打桠耗力,動作之大,擱在男人身上都極易落得粗魯,她卻打出股不一般的呆勁兒來——不比平日裏行事輕盈,這時的少女專注于打桠,左右手輪流落下,細細密密地敲打去竹枝上,莫名顯露出幾分呆。

連她眼裏的呆頭鵝都看彎了眼。

依她的說法,她這會兒沒甚麽閑功夫搭理他,自然也沒瞧見,可惜嘛……不多時她就出面駁了自個兒的顏面。

堪堪打下兩三截紅桠人便停下,心癢癢地偏過頭,冠冕堂皇道:“若沒甚麽事,便先下山罷,山上放竹仔細再傷着。”

此話在理,尋常時候聽是再周全不過的,奈何她心底彎彎繞繞別有用心,打的是趕鴨子上架的主意——

要麽有話直說,要麽就離了這兒,省得她分心。

霍沉一聽,眼底原有的笑意乍地熄滅,委屈皺了眉頭。

事情麽,的确是有,但他千斟萬酌也不知如何解釋出口,索性又成了個啞巴,沒承想,她要攆他走。

“嗯。”他悶聲應下,并不走身後寬道,而是就着山勢徑直往下。

路較寬道陡些,沒走幾步就聽令約那頭接着打起竹桠,一聲聲蓋過他腳下踩出的聲響,他驀然駐足,轉身對着少女。

“賀姑娘。”

他從側後方喚她,嗓音幹脆有力,反蓋過打桠聲,打桠人亦驀地停手,輕飄飄地予以回應:“嗯?”

“在下……”說着憋上會兒,半晌後利利索索搬出許多搪塞話,“秋娘教在下問問姑娘,櫻桃煎口味如何?如若喜歡,改日買了櫻桃再做些送與你。若是不喜,便單送些櫻桃來,只櫻桃未經處理,內裏恐怕有蟲,吃前還需水浸上會兒,也不及櫻桃煎甜浄……依你所見,是櫻桃好還是櫻桃煎好?”

“……”

除與人談正事外,令約還從未聽他說過這許多,但這就是他要說的話麽?

令約懷疑之餘合理暗诽句,然後才道:“怎好次次承情,改日應是我回禮才對,再說,秋娘手藝極佳,哪有不喜之理?”

至于櫻桃與櫻桃煎,本是同根生,就不能同等喜歡麽?

她認認真真答完他,霍沉颔了颔首:“喜歡便好……”

末後頓上片刻,有了此前那番廢話鋪墊,很快便提足氣,沉聲道:“還有一事。”

“嗯。”

“前些日子霍某多有失禮,幾次得罪姑娘,還請姑娘見諒。”他鄭重其事,态度尤為虔誠,“也請賀姑娘相信,霍某絕非有意為之,實是愚笨不堪庸人自擾所致,至于究竟是何緣故……他日若得合适時機,必定如實相告。”

合适時機?

幾個字在令約腦袋裏茫然盤旋幾下。

“什麽叫合适時機?”

好容易出口的道歉話,她果然只聽了最後一句去,霍沉對此并不意外,但多少苦惱。

令約像是一下子覺察出他的苦惱,輕咳下,莫名起來的笑意藏也藏不住:“我信你。”

他罵自個兒愚笨,她當然相信。更何況,她本就不覺得他是故意為之。

想着,她頰邊又帶出一抹笑。

霍沉只知其面,不知其心,見此情景微微怔愣,耳廓再度攀上緋紅,纏着鵝黃方帕的手無意識抵去唇邊。

“既然姑娘相信于我,我便往後再說。”

“……”

到這時,令約已沒了心思去聽他說了甚麽,只沉默着睜圓杏眼,朝那張鵝黃絹子瞪去。

她一針一針繡好的手帕,不僅系去他手上,此時更是碰去他唇上。

此事不堪細想,她就此偃旗息鼓,心虛瞥過眼,妥協般說道:“那你就自便罷。”

“好。”

話接得無比利索,活似有人與他搶答,害她一噎。

噎過了,發覺眼前那人總算不複僵硬,甚至松懈下來露出個稱心的笑,她也不可遏制地愉悅起來。

手裏的竹竿跟着亂揮幾下,腳邊竹葉被戳得不滿顫栗,窸窸窣窣幾聲。

你們和好你們的,做甚麽撓我?

作者有話要說:  接下來霍老板就會努力變攻啦!(合理保持懷疑

不過還有別的劇情要走(阿拉斯加跑步摔倒.gi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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