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竹花涼

貓竹山上有竹生了花。竹若生花, 結實如稗,不久滿林皆枯……

開山這五日,斫竹工的戰場已從貓竹山南段向北延展開,就在方才, 東槽兩個傭工于深林間撞見幾梢竹花。

賀無量聽此消息, 忙帶人趕往山上, 路上聽那二人說, 如今還是初花時期, 方略放了下心, 然到了地方一瞧, 又皺緊眉頭。

初花着實是初花, 若要整治, 老祖宗确有一法流傳下來, 可偏偏這生花的地方教人難辦。

賀無量派了個小學徒去叫令約,跑到半道, 遇上蜻蜓湖畔用抛石車投壺的少年們,被幾人攔下盤問清楚, 再才是阿顯丢下他們拔腿跑開的事兒。

他小些時候雖總被人說姑娘氣, 但也是上過山的,第一次上山時祖父臭着臉不許人抱他,還是阿姊機靈,連拖帶拽将他提上山。

上山後祖父才笑起來,指着根平平無奇的竹,說那是阿姊親自號下的第一根竹,上頭有她的名字,自那年留下種竹後,後來并未砍去四周新竹, 而是一并留下陪着它。

他嚷着要看那幾個字,卻被祖父敲了腦袋:“如今不知竄去多高。”

又說,那竹便像他阿姊,長進極快,比他強得多。

故他也鬧着要號字,不過那時并非號字時節,他最終只得以在一旁的竹上留下兩排牙印,險些沒把牙硌掉,當然,之後就多了顆搖搖晃晃的牙……

怎麽偏在那兒生了花呢?

……

阿顯氣喘籲籲把話帶到,令約呆鄧鄧坐在石板上,不挪身,腦瓜兒倒迅速轉起來。

竹六十年才易根生花,那處的竹即便早衰也不至如此,定不是自然生花。

近些年氣候極佳,風調雨順,也不該生花……難道說,只是今年氣候不佳?

仔細算來,谷雨一場雨後似乎就滴雨未下,立夏那日天晴,按民間諺語瞧,今年恐怕主旱,昨兒又是小分龍日,也不曾見雨,興許是因分了懶龍,竹才生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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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話說,竹子生花盡快搬家,莫非真是氣象詭異?

琢磨到這兒,她撂下手裏的衣裳起身,疾步朝紙坊去,沒走幾步,停下囑咐阿顯:“娘興許在裏頭忙,你留下與她說了此事,我先去瞧瞧。”

阿顯連聲應下,掉頭往院裏繞,她則轉身向下游去,一出廊壁拐角,就見霍沉抱着咕嚕站在小徑上。

令約頓了頓,話還沒問出口就聽霍沉不問自答道:“霍某無意聽得,想随姑娘一同前去。”

看破一切的冷酷咕嚕:“咕。”

騙人。

他面不改色地對上她的眼,那雙平日裏亮晶晶的杏眼此時泛着濛濛的光,彰着着急,人卻還在一本正經地向他聲明:“可我想跑着去。”

“……客随主便,跑着去也無妨。”

霍沉說完,轉頭睨了眼院中看似勤勉打理竹椽實則斜飛了眼偷觑他們的阿蒙,一邊松開懷中礙事的咕嚕。

被他用眼神暗殺的阿蒙一個激靈,丢下抹布,伸手抱住朝他撲來且日趨肥胖的咕嚕大爺。

這般舉動,看來是一定要跟的。

令約不再多說,看他一眼便先跑将起來,霍沉不緊不慢地追在其後,一路到了蜻蜓湖畔,才停下與等在此處的幾人碰頭。

霍沉趁他們說話,蹲去溪邊澆了澆手。适才抱過咕嚕,早該洗的,只因着急随她來才作罷,這時洗過方覺适意。

然而,他這邊剛起身,就聽令約在那邊問起聞慎:“聞大哥今在何處?”

霍沉大步流星地走近,聞慎則一頭霧水地摸摸後腦勺,答了她。

今日小滿,常言道“小滿動三車”,聞恪身為知縣,自是要與農人們一道務農的,故而一早就去了鄉間。

末了,聞慎惑然:“姐姐問這做甚麽?”

令約耷拉下腦袋,向他解釋道:“先前想到近日氣候不對,似與皇歷上時令不匹,便想問問大人究竟氣象如何。”

他好歹是地方官員,知道的想來比他們百姓多。

“原是擔心這個?”他一副熟稔模樣,篤定道,“此事無需憂心。”

他做解釋:“前些時候大哥的确也曾顧慮此事,便跟鐵大哥下鄉走了幾回,聽那些老農說,這般氣候早年間也是有的,只是入梅晚些,不影響作物生長灌溉,好像還說……”

少年将手摁去腦門兒上,似是絞盡腦汁在回想,片刻後使勁一拍腦門,道:“說立夏以來風常從東南來,該晴的日子一日不差,歲稔也說不準呢。”

“……”

如此說來,好似的确是她多慮,再仔細想想,宛陽雖連日無雨,溪水卻很是豐沛,也從未聽有井人家說過井水變低的話。

所以,也不是氣候反常麽?

正思量,阿顯便炮仗似的沖了過來,問他們:“怎在這兒停下?”

令約看他眼,斂神道:“走罷。”

幾人一并離開,唯留那架抛石車孤零零待在蜻蜓湖畔。

到了山上,那處圍着十來人窸窸窣窣,見等的人來,讓出條道。

令約走去賀無量跟前,着急問他原因:“爹爹可知為何生花?”

“正尋析此事,究竟緣何暫不得知,不過你魯伯伯猜是這一片地氣轉衰……”

“地氣衰?”她喃喃句,接着問,“附近可有瞧過?”

賀無量點了點頭。

據他們排查,附近只這一處生了花,別處尚未發現,大致可以判定是初的不能再初的初花,故而,整治需趁早。

至于整治之法,便是于生花處截去一二大竿,止留三尺,打通餘下竹節後用糞填實,其後竹花自止。

而當年留作種竹的竹,無疑也在大竿之列,除了截斷,再無餘地。

令約為此久久蹙着眉心,終究是不舍的——生平第一根與她結緣的竹,她曾想着老了再來砍下它,前不久還與人介紹過它,豈料今日就到了它死期。

然而不得不砍。

她嘆息聲,收回眼朝賀無量點點頭,小聲道:“砍罷,帶回家搭成秋千也好……”

不然真禍害了整片林子,她寧肯一頭撞折它。

即将英年早逝的竹子:“……”似乎哪裏不對,到底是你飄了還是我站不住腳了?

“那也把我的截了!”

阿顯在一旁氣壯山河地喊話,全然不察有竿年輕的竹因他的話無端蒙上池魚之殃。

***

丁丁幾聲,驚飛林間的鳥兒。

幾竿大竹訇然倒地的瞬間,越發豐沛的天光瀉進林間,覆去它們的“屍身”上。

令約率先走去十二邊上——這是那竿竹被砍前她想到的名字。初時號它,她剛好六歲,到如今正好十二年,索性就叫十二,算是給它個曾存世間的憑證。

她帶着幾個小少年從底部往上尋,多年前號過的釉自然已教日曬雨淋不見,但當年號字時,祖父也在釉字背面刻了幾字,想必還能尋到那一節。

霍沉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不住後悔上回在這裏時沒好生附和她的驕傲,而是被那樣的龌龊念想困擾。

想到這兒,他臉色又變了變,幸而賀無量那頭的談話轉過他的注意。

“我家有雞,雞糞成麽師父?”一個跟來山上的小學徒問道。

魯廣擡高嗓門吼:“蠢物,你家的是雞屎!”

“噢。”小學徒倍受打擊。

賀無量從旁解釋:“禽糞亦可,不過從家裏收,一時半會兒堆不了肥,二來量也不夠。”

邊說,邊從懷中掏出錢袋,事無巨細地囑咐起那個小少年:“還是往馬舍去一趟,那兒常年堆肥,你若氣力不夠,下山再叫上一人陪你。”

“是!”

“且慢。”

小學徒接過錢袋兒拔腿要跑,卻教霍沉一聲且慢叫停,當即來了個懸崖勒馬,扭頭看他。

“見淵有甚麽事?”賀無量疑惑。

霍沉尴尬擠出微笑,确實是有些事,就在他們讨論禽糞馬糞之際,他憶及一件往事,也回想起曾從賀姑娘口中聽來的一句話:

“我雖不會經商,淺顯道理也是曉得一些的,如今便連郊外糞夫們都曬肥擡價……”

無怪那時覺得耳熟,原是他親口所說,接手馬舍前因聽聞裏頭養馬人常年堆肥,便教他們留下這一産業,順口提了些價錢,稱世人愛積肥,連糞夫都曬肥擡價賣,馬糞也應如此。

殊不知,馬舍的肥多是賣與紙坊的。

“咳,前輩所說馬舍似乎正是晚輩手中資産,如今雙方既有合作,想來中間交易也該免去。”

“這……”賀無量乍地一聽,沒捋清話中道理,霍沉已看向那小學徒。

莫名會意的小學徒立馬将錢袋兒塞到他手上,跑開前問:“那我去了那兒只說是霍大哥教我去的?”

霍沉點頭,不等賀無量發話,少年就跑開去。

賀無量知曉這是承了後輩的情,為難不已,剛要琢磨話語霍沉就将錢袋還回他手中。

“這是晚輩當做之事,前輩如若回絕,反倒見外不是?”

這話就不對了,賀無量擡出固執勁兒:“并非老夫見外,只見淵這話實在成不了理,契約上寫明了是紙號與紙坊合作,與馬舍又無關聯,哪兒能這麽算?”

霍沉無奈反問:“莫非前輩送晚輩的酒也是合同裏有的?”

這話賀無量倒是聽明白了,心道這兩者可不能這麽算,前者是糞,後者是酒——不對,前者是數不盡的糞,後者僅僅幾升酒,雖都是彼此心意,但終歸差了幾截。

可他若再為這“糞”字計較下去,難免有失體面,還是回去問問夫人如何處理罷。

嗐,這笨嘴,怎誰也說不過?

“阿姊!在這裏!”阿顯的聲音蓋過通竹節的當當聲,交談中的兩人齊齊看去,令約已提着裙擺小跑去。

霍沉看上眼,回身告辭:“前輩先忙,晚輩也去那端瞧瞧。”

“……去罷去罷,腳下當心。”賀無量幹笑聲,等人轉身走遠才苦惱子短嘆聲。

悄無聲息聽了半晌的魯廣這時冒出,神秘兮兮壓低聲:“我瞧這霍見淵是想做你女婿。”

被戳中心思的賀無量拂拂手:“去。”

“當真!我掐指一算,不出半年,必定登門提親。”

賀無量氣哼聲,避開他。

他這兄弟雖是個莽漢,卻愛好占算,早年間宛陽住過個神棍,他厚着臉皮讨教來半點皮毛,打那時起就愛與人占卦,竟出奇靈驗。

該不會真半年之內……不,他方才張口就來,定是信口胡謅。

他搖頭抛卻雜念。

另一頭,阿顯最先找到刻有令約名字的竹節,可在她的名字旁,還有另外兩字。

“巧若令約?”令約摩挲着竹節上的字,呢喃聲。

“哼,爺爺偏心,刻個名字也要誇阿姊。”

阿顯癟嘴裝作生氣,畢竟他只從祖父那裏得到過憨的評價,若這竿竹是他號的,後頭定寫的是“憨若令顯”幾字。

令約則覺奇怪,畢竟,祖父從未誇過她巧呀,反倒是稱她笨手笨腳,常失手摔碎碗碟。

或者說,這個巧是說乖巧?

這般倒還說得通。

她不再多想,手探向竹枝上垂墜的竹花,洩憤似的捏了捏,霍沉才将走近就見此動作,笑意頓生。

“三哥。”雲飛叫他聲。

令約擡頭看去,正巧對上霍沉的笑,眉梢奇怪地挑了挑。

笑個什麽勁。

短暫的幾瞬後,她不動聲色地将頭再擡幾分,林外日頭已高,約莫将近午時,她本着勤勞秉性想到,是時候做晌飯了……

“時候不早了,回罷。”她發話,立地起身,找到賀無量說了聲便領着幾個閑雜人下山。

一路上,幾個少年拖着十二走在前邊,令約與霍沉安靜跟在竹梢末端。

她盯着竹枝刷過的地面,放空思緒去踩路上一些圓石,直到霍沉倏然出聲。

“秋千要搭在何處?”

令約反應不及,愣上會兒,遲鈍想起砍竹前她說的那句話,不禁語塞一陣,小聲解釋道:“随口一說罷了,并未想過。”

不過是想借此說法抵一些不舍去。

他卻當了真,不僅當了真,還向她提議:“秋千甚好,不妨就搭成秋千。”

她偏頭觑他。

霍沉目不斜視地背過一只手,聲音溫和:“我是說,秋千也好,旁的也好,物盡其用便是好事……不必為此煩惱。”

話中幾重意思。

少女眸光微亮,含糊不明地回他個“嗯”,又教某人心旌搖曳幾下。

“真不與我推車!你們好狠心也!”聞慎回到他的抛石車旁,沖着兩個拖竹跑開的少年震聲吼道。

令約見狀彎了彎嘴角,前去幫他卻遭謝絕,爾後便見少年推上抛石車,狂風一般呼嘯而去。

她縮了縮下颌:“……”

好罷,她永遠也參不透他們小孩子的心思。

似乎想起什麽,她極為隐蔽地偷瞥霍沉一眼,他不知為何也顯出幾分愉悅,指尖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敲點着腰間的佩玉。

算了算了,如今她連身旁這位都參不太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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