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舊藏書

陳舉人巷外被人圍得水洩不通, 或打着把青布油傘,或冒雨攢頭,俱是在追問衙差書院裏情形如何。

“可有人傷着?”

“雨天怎會走水?”

“方才進去的可是清溪塢的賀家夫婦?”

“我瞧濃煙滾到舉人舊居裏,燒去那頭了麽?”

……

人聲嘈雜, 但不管怎麽問都只得一句。

“諸位少安毋躁, 火勢已滅, 大人和大夫都已進裏頭查看。”

令約趕來巷外時正好聽到這句, 緊張不已地往人群裏鑽, 卻因前面那人搖身張望, 一頭撞到他後背, 連退幾步, 最後被緊随其後的霍沉托住。

霍沉手在她腰間停留片刻, 快速移開, 寬慰道:“先別着急,開路要緊。”

說罷, 回頭望了眼。

書院失火,先時跑去竹塢的衙差正是為了知會他們阿顯受了傷。

賀無量聽說此事, 憂心如焚, 當下向韓松借了院中馬兒,囑咐他自去紙坊莫贻誤了動工,後便帶着郁菀直奔書院。

令約原想再借匹騾子,卻見霍沉騎馬繞來前院,停到她身旁,當着韓松幾人的面朝她伸出手,邀她上馬。

她夷猶片刻,顧及不得其他,也遞出手, 霍沉一把将她拉到馬背上,而後一路疾馳趕到陳舉人巷外。

而那衙差,為傳消息已然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見他們全都成雙成對地撂下他,忙掏出腰牌“以權謀私”,朝愣在原地兩眼發直頭腦空空的韓松借來匹騾子代步,窮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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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沉知他跟在後頭,這時回頭亦是等他。

只見那衙差匆匆下了騾背,系好騾子到他們面前,掏出令牌:“衙差辦案,煩勞回避。”

人群勉勉強強散開,讓出一條道,令約和霍沉一并進巷,皆沒閑心去想身後人會議論甚麽。

踏進書院,繞過照壁,一股熱氣撲面而來,焦味洇在薄雨中久久不散,比在巷外時還要濃郁,令約嗆了下,臉色變得更差。

霍沉知她焦急,遂問那衙差道:“人在何處?”

“噢。”衙差指了指東南方向,“人已送去學生齋舍裏,我走時——”

話沒說完,身旁兩人不知幾時達成了共識,又齊齊甩下他跑往齋舍,看得他咧了咧嘴,跟着跑起來。

他本是個在衙門當差多年全無功績的衙役,從不覺得自己有望成為鐵鷹那樣的好衙役,但眼下他覺得,今日過後,他也能憑巡邏街巷抓個小飛賊出來。

不比他還有心思想這事,令約那頭只一個勁地跑着,直到了齋舍前的長廊上,撞見賀無量從一間屋裏出來,方兀的停腳。

“阿顯呢?還好麽?”

賀無量被她問得神色怪異,搖了搖頭,一邊側身讓道:“并無大礙,進去瞧他罷。”

令約不解他為何這般神情,惴惴不安地進了屋。

齋舍小巧,但兩面開窗,即便是陰天也足夠敞亮,此時一扇窗開着,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站在窗邊轉風輪,床榻邊則教餘下幾個小少年團團圍住,聽到門邊傳來動靜,齊刷刷轉頭。

令約越過他們,勉強看到坐在榻邊的郁菀……與坐在榻上的阿顯?

“賀姐姐來了。”屋裏的少年皆認得令約,其中一個說了聲她來,全都乖巧讓出位置。

她這才看真切。

阿顯的的确确是坐在榻上,除了臉上黑乎乎、衣裳髒兮兮,全身上下不見任何包紮,全不像是受傷的樣子,不僅如此,更是扯出笑臉,寒暄似的叫他們:“阿姊,霍大哥。”

“……”

她不明就裏走去榻邊,兩手掰正阿顯腦袋瞧了又瞧,最後瞢然叫了郁菀聲:“娘?”

“你問問窗邊那個。”她嗔怪似的說道。

令約回頭,這才發現窗邊轉風輪的人是聞慎,少年被點了名,尴尬停下動作,摸摸頭頂解釋道:“方才那話是我教人傳的,彼時情急,也不知怎的,随口就說得誇張些。”

許是從前捉弄人留下的毛病。

令約:“……”

“豈止誇張!我爹都教你吓哭了。”阿顯在這頭嚷了聲,嚷完腦袋還有些暈,忙灌了杯水。

門外偷聽的賀無量:“……”

床榻邊的臺幾上擱了盆清水,郁菀這時打濕帕子,使勁在阿顯臉上抹了幾圈,直把花貓擦成白貓,爾後取出手帕交給他:“少讓你爹爹難堪,快擤鼻涕。”

“又擤,這會兒都沒了。”

“沒了也要擤,大夫說了。”

郁菀不怒自威,阿顯認命,當着衆人面兒老老實實擤起鼻涕,幹響一陣,打開手帕一瞧,還是一團黑——

才然小少年是教濃煙嗆暈,昏迷時候大夫想盡法子助他吐過一回,後才使得呼吸順暢。

悠悠轉醒時,恰逢郁菀與賀無量趕到齋舍,兩人一進房門,沒等大夫開口就奔向床榻邊,再之後……阿顯迷迷糊糊瞧見他那平日裏只愛和他鬥嘴的爹紅了眼眶,登時吓得清醒。

兩人大眼瞪小眼,一陣古怪後,賀無量将位置讓給妻子,自去大夫身旁詢問狀況,并聽大夫囑咐一番:多擤鼻涕多喝水,除用藥外,還當清淡飲食以清肺潤肺養肺,往後閑來無事便練五禽戲健體,尤其鳥戲。

他一一記下,大夫告辭後便讓阿顯使勁揩了兩回,這時又擤,鼻尖都泛了紅。

“歇會兒再擤罷,誰知吸了多少進去。”他委屈巴巴,郁菀沒再逼他,只倒了杯水教他喝。

正當此時,聞恪來了齋室中,阿顯見着他,水也不喝,先問:“聞大哥,藏書室還好麽?”

聞恪搖搖頭。

藏書室裏書架擠挨,就算只一本書燒起來後果都非同小可,今日燒去小半間屋子,書籍損失慘重,補全書籍尚需各方籌謀商議,也是後話,眼前要做的,是明晰着火緣由。

他看了看守在門邊的賀無量,回首朝郁菀行了一揖:“在下有話需問令郎,還請二位前輩稍作回避。”

郁菀了然點頭,離開時拖走了賀無量,入門處站着的霍沉卻一動不動,聞恪只好又看向令約:“也勞煩賀姑娘帶見淵離開。”

令約:“……”

她不情不願走開,霍沉果然跟着她了出齋室,此時門外守來個衙差,目光凜然,正是聞恪的得力幫手,鐵鷹。

鐵鷹面無表情将四人請去廊亭下,一時靜坐,聽不得齋中動靜,夫婦倆遂把目光轉到對面兩個小年輕身上。

“你們……”賀無量沉吟再三,終将疑惑半晌的事問了出來,“你二人怎會同來?”

令約猶且記褂着屋裏的阿顯,沒想到他們轉話轉得如此迅速,有些猝不及防,不禁瞟向霍沉。

毫不意外,兩人目光交彙,剎那間,都燒紅耳朵。

***

齋室中,聞恪搬來把竹椅坐到榻邊,幾個少年屏息以待。良久,才聽他問:“着火時藏書室只你與柴恒兩人?”

“嗯。”

“柴恒說火是你點的,你如何說法?”

“他胡說!”答他話的,是其他幾個少年。

聞恪偏頭看他們,似是不信:“你們并不在場,如何斷定真假?”

“柴恒素愛編謊,書院人人省得!”

“他打小就和阿顯不對付,早年還偷偷弄髒阿顯的書本!”

“元宵那日他捉弄阿顯,還是聞慎揪出他鬼把戲的!”

少年甲乙丙皆不服氣,義憤填膺數落通,聞慎也斷言是柴恒騙人,不過這些,聞恪都不予認同:“倘或這次他沒撒謊呢?”

“他就是撒謊了。”不比幾個少年氣不忿,阿顯看上去格外鎮定,與他捋起始末。

……

早間書院比賽作文,先生、學子皆把桌椅搬去朱魚池邊的長廊下,作文前先按舊例抄讀幾則論語,而後才是副講羅先生差他二人送書回藏書室。

因是細雨,二人皆未撐傘,只沒料到剛出長廊雨勢就變大來,柴恒靈機一動,當下将書冊頂到頭上,阿顯則護糖似的護着書冊,到藏書室外才取出懷裏幾冊書。

結果便是,一個淋濕了書本,一個淋濕了腦袋。

淋濕書本的恐受責罰,進屋後便到書案邊取來書燈,點燃了烤起書頁,阿顯與他并不交好,懶得理會,兀自進裏頭放書。

但凡藏書,皆按經史子集四部劃分,又按韻部排列,若位置擺放不妥,找書都是難事。書院藏書室雖藏書不多規模不大,卻五髒俱全,門朝南開,書架南北縱列,入門處正對書案,經部史部居左,子部集部居右。

室中書架高約八尺,從高處拿書需搭木梯或踩着條凳行動,阿顯走到論語書架前,仰頭看時乍聽柴恒在那頭嚷了聲,接着便是乒乓數聲。

驚疑之下,他随手撂下書冊跑了過去,只見柴恒着急忙慌揮起衣袖,試圖撲滅書燈旁點燃的書冊。

“怎麽燃了!”

柴恒慌張不已:“別問了別問了,幫我滅火!”

阿顯沖上前踩了幾腳,堪堪将火踩滅,只見書冊被燒毀大半,失了原本模樣。

“這下可如何是好?”

柴恒哭喪着臉不知所措,阿顯蹲身抓了把地上的灰燼,正皺眉,又聽柴恒失神叫他聲:“賀、賀令顯……”

他擡頭,見柴恒有些呆滞地站在原地,不禁順着他的視線瞧去——

這才曉得,原先乒砰幾聲裏,不僅有柴恒踢倒書燈的聲音,還有柴恒失手甩掉書冊的聲音。

書閣幹燥,點燃的書冊碰到架上的書冊,即便匆匆落下,也惹了火,此時書架上第十格,已是火光熠熠。

“愣着做什麽?”

阿顯兇他句,一邊跑去書案邊端茶壺,不料裏頭半滴不剩,只茶盞中餘下半杯。

端過茶盞,再轉身時柴恒已爬到木梯上,一手抓來架上挂着的拂塵,胡亂揮向書格,動作蠢笨,不但燒着了麈尾,還引燃了旁邊幾格,更甚将自個兒頭發燎燃半截,叫嚷個不停。

眼見着火越燒越旺,阿顯急忙上前,将杯中剩茶潑去他頭上,澆滅了火。

“你去朱魚池叫人,”阿顯眉頭深皺,做了決定,“我來滅火。”

柴恒難得不和他做對,依言頂着頭燒焦的頭發找人去,他也有了主意,繞去藏書室後的井旁打水。

往返之間,書閣裏火勢愈發猛烈,他一心想着滅火,卻始終不敵火光蔓延勢頭,堪堪澆滅一處,另一處又燃起來,好似燒不盡的野火,綿延不絕。

濃煙彌漫,到底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遇此情形非但不想着逃,反被激起好勝心,往返數遭後更是使出吃奶的勁兒,一次提來兩個木桶,而後……氣急累極,嗆了幾口黑煙原地昏迷。

所幸衣裳、頭發都教雨打濕,這才幸免于難,等人趕來書閣,及時将他拖了出去。

……

他詳細告知委曲,表明書閣內他順手撂下的幾冊論語能證明他所言非虛,又道:“他拿書本擋了雨,是怕先生責罰才去烤書頁,若非如此,又豈會頭發幹燥,輕易燃起來?”

“正是此理!阿顯這般莽撞都毫發未傷,全仰仗今日的雨,倒是柴恒,膽敢撒謊,必定破綻重重。”

聞恪聽後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把阿顯腦袋,正色評點:“還算聰明,不過遇事實在魯莽。”

“……”

一句話聽得在場幾人都懵了懵,然後才聽聞恪解釋:“來前我已問過祝學長,學長知其品性,與我盤問出實情,來詐你不過是想再得個印證。”

“……”

“否則也不知你竟魯莽至此,生死關頭,跟火置甚麽氣?倘或有個好歹,教家裏人如何是好?”

“……”

“好大哥,就別說教他了。”聞慎聽不下去地打斷他,問起如何懲戒的事。

此事算來,的确該聞恪這個知縣斷決處置,适才他與山長查看過藏書室,聽山長說,今次失火,燒毀程度最重的是當初知府大人上任時相贈的諸子百家著作。

宛陽書院并非官辦,放諸天下而平平無奇,賜書、贈書本就可遇不可求,故而今日這一燒,更是燒去了知府大人的一片好心,如若處置不妥,勢必教人不爽。

山長深知此理,遂同聞恪商榷處置,初時二人皆打算自此開除柴恒學籍,可後來,聞恪聽聞柴恒早年失怙、身世伶仃,不免起了恻隐之心,變了主意,決計将他留在書院察看。

至于何為察看,如何察看……便是要書院老少一齊監督,确保他從此往後有悔過自新上進之心,不再做有損德行之事、不再扯謊、不再居心不良捉弄他人,否則一經發現,誰也不留他。

“這樣好!”少年甲撫掌,“他最是怕他舅舅,恨不得日日住在書院,諒他今後不敢使壞!”

阿顯對此不做評論,只小心翼翼探頭:“我呢?”

“你麽,”聞恪欲言又止,沉吟半晌道,“山長以為此事與你無關,本不責罰,但郁老先生堅決提議,罰你抄寫中庸十遍,好教你省得何謂因時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

阿顯:“……”

不過是為救火莽撞些,何至于此!

“罷,你好生休養。”聞恪好笑起身,“我再回學齋瞧瞧。”

失火緣由業已大白,為今之計,是要想法子補全教授書籍,尋常書院自身并無刊印之法,捐贈又實難逢,唯有自行購置,他身為知縣,理應為此出些力。

聞恪不做久留,告辭離去,卻沒料到才出房門就撞見有人坐在齋舍廊下。

他頓了頓,偏頭看鐵鷹眼,鐵鷹面無表情垂下頭顱。

他能做甚麽,把這麽個好看姑娘攆去雨地裏不成?

唯有令約心不在焉,像是沒覺察到有人出來,仍低頭搖着指頭,還是聞恪上前問候:“姑娘為何獨坐于此?”

令約驀地擡頭,看看他,又轉眸看看遠處的廊亭,正色答他:“教他們攆了過來。”

聞恪:“……”

作者有話要說:  聞大人大概是隐藏cp粉粉頭:(對着阿約)請帶家屬離開。

家屬霍某:(自覺跟上

(今天過後霍老板就會比以前騷得更加明目張膽吧。

然後鹿靈傑出青年韓松的最大作用竟然是給賀叔叔借了匹馬?

賀無量:你真是個好青年,馬跑得挺快。

霍沉的白馬:(不屑

↑ ↑本文最大敗筆就是沒有在第一章 的時候給白馬王子的馬取個名字,然後後面就懶得取了。

咕嚕:不愧是我。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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