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待兔人
“……”
年輕有為的聞大人難得碰上他想不通的情形, 話到嘴邊滾了圈,又帶回去,片刻後才露出微笑。
案牍勞形,何苦再來憂心百姓家事。
“便不妨礙姑娘沉思, 本官先行告辭。”大抵是因想到自己縣官身分, 他罕見地用了“本官”兩字。
令約起身送走兩人, 後又順勢瞧向廊亭那端, 一如先前無心窺探齋舍內的動靜那般, 此時的她也自行屏蔽去室內少年們的交談聲, 接着揣測廊亭下的人會說些甚麽。
奈何猜測終歸是猜測, 沒個證實, 甚至事後都沒人向她提過半句, 照常家去、照常吃飯、照常歇息, 就仿佛這件事并不存在。
直到過了兩日,她才緩慢的、切實地覺察到事情有所變化——
霍沉開始光明正大地跟着她。
同樣是守株待兔, 但那只“兔”從她爹爹變成了她。
就好比……眼下。
稱職的農夫又一次在籬笆邊截下兔子,例行偶遇後便與兔子一并前往紙坊, 兔本兔令約忍不住好奇:怎的他過得如此清閑?
清閑的人不知她所想, 安靜琢磨了會兒好算找到話問:“阿顯的《中庸》還未抄畢?”
“今日才抄第五遍呢。”
近兩日阿顯未去書院,告假在家邊做調養邊抄《中庸》,好沒意思,倒與雲飛互換了身分,後者日日奔赴城中,拜訪請教那位京城來的藏書家,聽說老先生很是喜歡他,甚至決定多留幾日再回京城。
為此,她也有許久沒見過雲飛, 便“禮尚往來”地問霍沉幾句。
到蜻蜓湖時,鹿靈來的紙工們已經動了工,那日雨後,天複又轉晴,正好契合他們曬料所需,從蜻蜓湖起,往下游去的路上慢慢兒地搭起曬架,曬上了加工好的白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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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曬架旁,兩人撞見了查檢白坯的韓松,還和昨日撞見他們時一樣,韓松心下又涼半截,摸着腦門兒,努力憋出個笑存問致意:“妹子早,霍兄早。”
兩人動作劃一地朝他颔了颔首,更教人堵得慌了,好在令約多答他了幾字問候,才舒心半點。
想他此行,來時有多高興這時就有多煎熬,原本以為那方琦不攔在他前頭,他也有機會湊湊趣兒,畢竟賀姑娘是他獨身二十年來唯一一個仰慕過的姑娘。
不單相貌好,更有一身本領,當今世上再沒別的姑娘像她這樣把造紙當玩意兒了,實在有趣得很。
可氣他年少時不解情思,每每采料家去只知逮着人說賀姑娘這個好賀姑娘那個好,卻不知這是對人起了心思……他爹養他更是比養狗好不到哪裏去,休提替他張羅婚事的事,原有希望的事兒就這麽蹉跎過去。
直到他聽說宛陽那位鼎鼎有名、大度謙和的方公子向賀家提了親事,這才後知後覺地陷入失意當中。
他韓松為人再老實,模樣再周正喜慶,也比不過宛陽方家的公子罷。
唯獨出人意料的是,她回絕了方家,可方琦堅持不懈地擋在前頭,還是沒他甚麽事。
直恹恹到今年,寶雲齋裏忽傳來消息,說他們公子在宛陽辦了紙號,今年或會暫借寶雲齋名頭用用,打聽之下,竟聽說方家撕破臉皮的事,如此,他又活了過來。
高高興興備好東西來湊趣兒,哪知才來就見到那位曾教無數鹿靈少女芳心破碎的霍公子牽了賀姑娘的手……
不僅牽手,還同騎一匹馬,也不止同騎一匹馬,還日日同行到紙坊,可怕得很,教他如何不煎熬?
可惜這二人中能看穿他心思的不是賀姑娘,而是霍沉,聽他将令約叫做妹子,難免疑心對方是有意氣他,但他找不到證據。
幾句寒暄後,兩人接着往下游去,路上霍沉順手捋了幾根長穗狗尾草到手上,垂眸編弄起什麽。
許久不聽動靜,令約轉頭瞥上眼,猛的,呼吸一滞。
“你……”聲音卡了卡,盡力放沉着,“你怎會編這個的?”
霍沉手上的狗尾草赫然變成只淺綠兔子,他理了理兔子的短尾巴,如實答她:“小時候學來的。”
她當然知道,還是她本人教的呢。只是她不确定,他是不是認出自己來?
“誰教的你?”她又問,亮汪汪的眼定定瞧着他,生怕他會向她扯謊。
霍沉沒答,似笑非笑地摸了摸毛茸茸的兔耳朵,而後将整只兔子遞給她。
“……”
令約心情複雜地接過一把雜草,長長的兔耳在她手中顫上幾下,緩了緩,等兔耳安分了才又轉過臉龐。
他還沒答她,此時的霍沉,受他的奇怪猜測幹擾,百般愉悅。
在他看來,令約的追問有些像是在介意,介意他為何會做這些小姑娘玩兒的東西,換言之,她似乎是有些吃味。
竊喜不已的人想等她再問一遍,結果當然是他先沒沉住氣,答了她。
“我不認得她,偶然碰上說過一番話罷了。”
神情口吻都極為真誠,沒有半點诓騙痕跡,令約不動聲色地松了口氣,寬心不少,甚至有心情默默接一句嘴:不,你認得,只是我不能教你省得。
殊不知,她這點好心情落到霍沉眼裏又變了味,害他越發膨脹得厲害。
***
篁桶煮料至今,已有十日之久,煮料期間大火從未中斷過,唯有悶料時歇上三兩日,故而不等人走近,就能感知到山腳下熱氣烘來。
令約不去那頭,只帶着某個引人注目的尾巴停在漂塘邊,伸出手裏的淺綠兔子指了指最南邊的篁桶:“你瞧。”
方方正正的“小石屋”上,兩個年輕人正跑着圈兒。
“這是在做甚麽?”
“昨日新放的料,需踩實了再煮。”
最南邊的篁桶是最初放料、煮料的那只,昨日一早,第一批熟料就出了篁,到下午便陸陸續續擺進新的灰竹料。
她收回兔子,繼續帶他穿過漂塘,拐到廠房內側。
廠房東西而列,說是內側,實則是指廠房以南,此處山溪西流到東,到廠房最東端時便與北面來的清溪彙合,合成一股再往南行,出城即注入宛水之中。
山溪不寬,從北岸到南岸只搭了架簡陋的木質小平橋,走過腌料用的灰釜便到小橋前,兩人一前一後地到了對岸。
南岸邊孤零零坐落着兩間廠房,除此外還有幾方池塘,與漂塘大同小異,喚作漾灘,用來漂洗煮過的熟料。
設在溪邊,引水、排水一概便宜,昨日出篁的嫩料便浸在漾灘中,此時塘邊四人正忙于換水。
石灰腌過的嫩料,經大火煮悶數日,變成玉黃色,如此抛進漾灘是為洗淨殘餘灰漿,漂去石灰苦汁,否則便容易蝕破皮膚。
漂洗有道,講究多跌多澆,這樣才能內外兼顧洗得幹淨,故而白日裏需人守在灘邊不住翻料,到夜間休息時則引流進灘,緩慢沖洗,翌日又換清水接着翻灘,直到灰漿洗淨,水質徹底清爽為止。
約莫,需個七八日。
繞過兩間廠屋,便見屋後整整齊齊的兩排樹,霍沉掃了眼,問道:“樹是你們種的?”
“算不得,山上挖下來養着罷了。”
說話間令約走去屋後的竹棚下,靠牆處堆了兩張方桌與諸多雜物,霍沉探究似的盯着她,看她放下狗尾草兔子,在衆多雜物中搗鼓出一個巴掌大的藥罐來,再鼓搗鼓搗,又找到個舊竹籃,最後蹲身從桌底抱出個小石臼。
霍沉:“……”
這到底是個什麽地方?
令約擱穩石臼,拍了拍沾上灰的手,轉臉露出副有求于人的神情,但看某人衣冠齊楚,瞬間又打消了念想。
欲言又止的樣子引得霍沉挑了挑眉,主動做聲:“需要我幫忙?”
“也不是非幫不可,”她邊說邊拿起舊竹籃,坦言道,“只是我要去摘‘搓手葉’,想找個人先洗好藥罐兒跟石臼……”
霍沉明白了,正想應下卻聽她話鋒一轉:“可你看起來不像是做這個的,還是在這兒歇着罷。”
“不。”本是替他着想的話,霍沉卻不樂意聽,僵着聲反駁,“沒什麽做不得的,樂意效勞。”
他堅定走到桌邊,拿起藥罐兒壘到石臼裏,令約看得一笑,很快,在他轉身前收斂好笑意,面色如常地指了指漾灘上游,不客氣地指使道:“去上頭洗,底下有灰漿。”
霍沉聽命,遠征前竟近似腼腆地與她彎了彎唇角,以至于令約再望向他颀長的背影時,覺得這人更像是個抱着碗碟去洗的壯媳婦。
“……”
她猛的晃晃腦袋,甩掉這個可怕的念想,轉身去摘“搓手葉”。
“搓手葉”是紙農們的叫法,熟料出篁時極易腌破人手,“搓手葉”便是先人們在山上找到的護手法子——顧名思義,是要将葉片放在手心裏搓揉,嫩頭葉的葉汁覆上皮膚,幹後變成保護層,再塗抹上菜油,便能維系一個時辰不傷手。
另有一排漆樹,摘取嫩葉搗成汁藥,緊要時候能封到傷口上止血。
她今早忙活的正是這兩樣,不過“搓手葉”摘來後無需處理,用清水沖去葉片上的灰塵即可,只有漆樹汁需搗好存進藥罐兒裏……倒都不難。
非但不難,甚至還記挂着某位養尊處優的少爺,不時偏頭看上眼。
他那頭似乎引起不小動靜,放眼望去,漾灘邊翻料的紙農無不把頭轉得和她一樣,就連溪流對岸的腌料師傅都不加遮掩地看向他。
嗯……
早知如此,還是該她自個兒去的。
***
竹棚外豔陽高照,人聲遠遠傳來棚下,大都含糊不清。霍沉坐在條凳上,只手撐着下颌看桌對面的人搗葉汁。
少女的手纖細而白皙,全然不像做慣粗活的人,他看着看着,鳳眸中竟郁結起些許愁緒。
看來,往後還是得想些法子礙礙她的事。每次見她,不是在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像是一刻也停不下來……這怎麽成?
漸漸的,令約感知到來自對面的兩道目光,緩慢擡眼。
手中的石杵稍稍停頓下,她問他:“皺眉做甚麽?”
霍沉沒有正面作答,問得婉轉:“明日郁前輩留你麽?”
令約默爾,想明白話裏意思後秀眉擡高半分,抓來幾片嫩葉繼續搗:“怎麽問起這個?”
“想邀賀姑娘對幾局棋。”
話音落地,令約又停下石杵,不可思議地撐圓杏眼。但只驚訝一瞬,細想想,他已學會了光明正大地守株待兔和光明正大地做尾巴,再正大光明地邀她下棋其實并不奇怪。
所以,那日廊亭下,他們究竟談了些什麽呢?
“容我再想想。”
她給出個模棱兩可的回應,事實上,的确有些意動,畢竟少有人邀她下棋的。
“好。”
霍沉應下,令約接着搗起葉汁,直靜默到所有漆樹葉都搗成泥裝進藥罐兒,她才起身:“走罷,交給于伯伯就能回去。”
兩人走出竹棚,陽光打到身上,落下兩道壓扁的影子,時近午時。
繞過兩間廠屋時,霍沉蹙了蹙額,目光瞟向屋前停着的幾輛推車上,車上各放三只木桶,半人高,不知裝着甚麽,此時一股異味幽幽飄來。
“他們搬的甚麽?”
令約頓足瞧去,忽而忍俊不禁。
“是我們宛陽紙家的造紙秘法。”
霍沉看她不似頑笑,挑眉:“什麽秘法?我能聽麽?”
“能是能的,不過——”令約瞅着他頓了頓聲,而後伸出空閑的右手擋到唇邊,不知不覺地湊近他耳畔。
霍沉屏息,來不及有半絲暧昧念想,就被她餘下半截話毀了興致。
“咳咳。”一道響亮的咳嗽聲從身側響起,令約倏地覺察到不妥,連忙立正轉身。
溪流對岸,賀無量與潘家父子站在一處,想是過來查視這“造紙秘法”的。
“爹,潘伯伯,潘大哥。”她叫了三人一通,霍沉也跟着問候下兩位長輩,然後麽……就被賀無量無情攆走。
回去路上,遲鈍如賀姑娘終于發現件一反既往的事——開山至今,潘雯竟一次都沒來過紙坊,難怪見到潘伯伯時她總覺哪裏不對。
她沒想通是何緣由,也不深究,經過蜻蜓湖時因韓松不在,随口問拷白師傅,拷白師傅朗笑答她:
“閑不住,上山砍竹去,說是要化悲憤為力量。”
悲憤什麽?
短短幾步,她又遇上件想不通的事。
霍沉同樣也有想不通的事,造紙秘法若真是那什麽,未免太難下手了些。
他眉頭越皺越深,連聽到令約問韓松都不甚在意,憋到最後總算蹦出句話:“你是姑娘家,不當碰那些。”
“嗯?”她腦袋懵了瞬。
“那些秘方。”
“……”令約噎了噎,弱聲嘟哝,“我哪有那麽厲害?”
霍沉一聽,舒了心,又扯來幾根狗尾草,快到小院邊上時才編好交給她,一本正經道:“在一起做個伴。”
是只更大的狗尾草兔子。
令約失笑,接來手上讓兩只兔子碰了碰耳朵,再擡頭時,是教葡萄椽下引吭高咕的咕嚕引去注意。
綠葉繁茂,投下的大片陰影裏站着一人。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可可愛愛!兩只兔兔tla!
然後我覺得我可能做不到日更到完結了,碼字速度實在追不上存稿消減速度(每一章都在拼命磨,呆滞.jpg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