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贈佳人

仲夏将至, 坊巷間叫賣花果飲食的比往時多得多。

近來賣花兒多是賣榴花,令約進城後便牽着小驢行動,一路上被三個賣榴花的婦人先後問了三回,最後總算買來幾朵別到小驢頭上, 紅豔豔的, 極為搶眼, 也再沒遇上教她買榴花的。

其他的麽, 仍吆喝個不停。

小巷裏有直接擺在家門前吆喝的:

“姑娘瞧瞧自家幹果麽?”

“姑娘嘗嘗我家辣蘿蔔麽?”

……

街頭又有小販争先恐後, 賣兔子也能吵起來:

“姑娘瞧瞧我這野兔, 村裏獵人專程上山打的, 口味極鮮!”

“姑娘莫聽他的, 野生東西不幹不淨, 指不定吃了害病。”

兔本兔令約忙擺手回絕:“我不吃兔子。”

走過兩人, 又聽個賣牙刷的貨郎叫她:“呀,賀姑娘來得正巧, 荷花牙粉有貨了!”

這個倒是熟人,她常來這兒買牙粉。令約牽着小驢過去, 聽那貨郎訴苦:“如今這荷花牙粉越發入時, 我們這些小貨郎難得有貨呢,不過價錢還是公道不變的。”

令約喜用牙粉刷牙,荷花牙粉添了荷花荷葉粉進去,自然帶着股荷花清香,用時好比吃了荷花瓣,上回她來已沒了貨,這會子不願錯過,當下買來兩罐兒。

“再瞧瞧牙刷麽?大夫說刷牙子需常換呢。”

于是又買來四支新牙刷,一概包好裝進小驢身上的布兜裏, 繼續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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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紙時節她難得進城一趟,郁菀曉得這事後先将她錢袋兒要去,肚子填飽了再還給她,是以一路下來,零零碎碎的玩意兒買了許多還很富足。

只不過,有些東西連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為何買來,以至于走着走着她便後悔起來……不該沖動的。

她決計不再亂竄,直接去九霞齋,卻沒料到,剛走進柏枝巷就撞上了熱鬧事兒。

原先一家絲鞋店不知幾時變成了“慶夏齋”,單看招牌瞧不出是甚麽鋪子,但見慶夏齋裏裏外外圍滿了人,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姑娘也去湊熱鬧麽?”

慢吞吞的說話聲從旁響起,令約側身看去,一個從未見過的年輕道士坐在路邊,舉着算卦的幌子。

她搖頭,然後不知出于何種心思,問他道:“道長可知這是間什麽鋪子?”

“貧道并非宛陽人士。”

哦,她有些失望地點點頭,牽着驢要離開,卻教那道士攔下:“姑娘不算上一卦?”

“不算。”

“那是間綢緞鋪子,宛陽方家經營,緞子是蘇州采購回來的好貨,今日低價售賣,興許在盤算讓對家店鋪綢緞滞銷一事。”那道士利索接過話,順帶把始末猜測也說與她。

令約睜大眼瞪他:“……”

你說了我也不想算。

年輕道士:“……”

開張好難。

沉默時候,令約想到中旬時付雲揚曾到蘇州府購置綢緞的事——方家從前不經營綢緞生意,難道真是在對付他們?

這些商人手段她當然想不通,而那年輕道士還在堅持不懈地勸說她:“我瞧姑娘面色紅潤,今日必有喜事發生,不過……”

他有意停頓,等她好奇。

“多謝你,今日的确有喜事。”她正急着去九霞齋看看呢。

“……”眼見着她要離開,那道士又攔下她:“姑娘且慢。”

只見他一臉惋惜地從褡裢裏取出兩卷類似針灸囊袋的東西,擱到面前的粗布上,鄭重不已地攤開,接着再從褡裢裏傾倒出其餘東西。

囊袋裏頭裝着的不是針,而且零零碎碎、雜七雜八的雜貨,令約湊近看上兩眼,沒出聲。

“貧道行走江湖,各處淘來些小物件兒,你瞧看瞧看?”

“看這做甚麽?”

“咳,此乃貧道經營的副業。”

“……”

“你既不算卦,照顧照顧貧道生意也好,我這兒可都是好東西。”那道士理直氣壯,挨個兒介紹過去,“這把小梳兒來自錢塘,這根魚骨來自大明湖,這罐手皴藥來自九華山下,這包朱砂……這串稻穗來自倉州,這顆幹石榴來自若榴……”

他硬生生介紹完全部奇奇怪怪的東西,全沒料到這姑娘不打斷他,有些憋得慌:“人人都打斷我,你為何不打斷?”

“我也想聽聽它們從什麽地方來。”

“……”

“你每去一處都要淘樣東西麽?宛陽呢?你收了什麽?”她盤根問底。

“倒也不是處處都有,見到入眼的才收,”年輕道士如實答她,“貧道昨日傍晚初到宛陽,不曾收。”

來宛陽不到一日,街頭轶聞卻曉得不少,看來是真厲害。

令約朝他笑了笑:“我們宛陽是江南有名的紙鄉,道長知道清溪塢九霞紙麽?”

年輕道士已說不出話,點頭。

“不如你收張九霞紙帶走,既輕巧又耐久還易攜帶。”這樣他再去別地時,就能和人提起宛陽九霞紙了。

道士納悶:“……”到底誰賣誰東西?

令約還打着如意算盤,興致勃勃:“如今市面上少有舊年的紙,道長若不介意,改日去清溪塢賀家我贈你如何?”

“原是賀姑娘,失敬失敬。”

“你認得我?”令約詫異。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從哪兒聽來?”

“姑娘來前,聽這慶夏齋門口的婦人們說的。”

令約一噎,心想果然道士的話不能全信。

鑒于開張太難,那道士轉頭便同意了她先前的提議:“貧道今日還有件差事,幾時辦完便去清溪塢拜訪。”說完繼續,“既如此,姑娘便讓貧道算上一卦罷。”

實在卑微。

“不必了。”令約沒有感情地指了指他面前的東西,“你方才說這雕版刻刀是從京城買來?”

行罷,賣出東西也算開張。

“正是,你們紙家必定知曉蘭草院耕古堂罷,我這刻刀便是那處得來。”

“蘭草院耕古堂?”

“……京城最大的刷印堂!”年輕道士突覺行走江湖有些累。

“哦,那這刻刀價值幾何?”

她想買來給雲飛做禮物,一是祝賀他找到中意做的事,二也算是還點小禮,想當初雲飛還從他三哥那兒扒拉來幾塊伽南贈她呢。

“好說好說,二錢。”

令約爽快買來,終于成功告辭,那道士愉悅收起銀錢,趕在她離開前笑道:“我自恃與姑娘有緣,便贈姑娘一卦罷。”

像是不算上一卦就不甘心,令約定眼瞧他,只見他似笑非笑道:“今日之事,起落起落矣。”

……

自打聽了這話,令約總覺心神不寧,結果還沒走過慶夏齋就聽一道女聲傳來:“喲,這不是賀家醜八怪麽?”

她偏頭,方柔正從慶夏齋裏出來,此話一出,引得衆多婦人姑娘看向她們,令約則愣了愣,回頭望了眼那道士。

或許,這就是一落罷,她興致缺缺地想道。

方柔今日心情極佳,從慶夏齋出來乍見令約,一時沒忍住叫出“醜八怪”幾個字,迩後便聽人群中有人嘀咕。

“醜八怪叫誰呢?”

方家丫頭小玉立馬叉腰,牙尖嘴利回口:“醜八怪就叫她怎麽了!”

方柔氣煞:“蠢丫頭,走。”

兩人氣哺哺走開,令約原地愣上會兒,繼續往前,出了柏枝巷便離輕羅巷不遠,可就在巷口處,她又碰上方柔主仆,甚至,還多出一人。

“哼,醜八怪,”方柔一貫如此開場,然後終于找到機會說出那番憋藏許久的話,“你憑什麽诋毀我阿兄,分明是你配不上他!”

“……”令約無奈,“我與方公子毫無瓜葛,你何苦追問這些。”

“你說毫無瓜葛就毫無瓜葛,我阿兄可是——”

倏地,她停下話,偷瞄眼身旁微微蹙眉的少女,話峰一轉:“你沒眼光更好,我阿兄如今和餘家姐姐要好,人家可是餘家小姐,才不似你只會牽驢做粗活兒。”

簪花兒的小毛驢:……

“我阿兄還慷慨大方,寧肯虧損也要盤下慶夏齋賣綢緞,為的是讓宛陽百姓能穿上好衣裳!”

“……”令約确定這就是那一落了,甚至被她說得生氣,“不必與我說這些,都與我無關,還有,宛陽百姓能不能穿上好衣裳不靠他,你醒醒罷。”

她也不信天底下會有商人做這等買賣。

不,倒是知道兩個的——一個是霍家太老爺,當年大疫壓低糧價售賣;另一個是霍濤,前段時間閑雲居免費飲食。

可他們一個心善,一個心瘋,方琦哪個都不是,絕不會做這等折本買賣的。

方柔教她駁斥得說不出話,轉頭見周邊有行人盯着她,頓時難堪紅臉,這時,一旁的餘姑娘好聲好氣勸起她:“好了,不是說要去寶奁齋找回顏面麽,姐姐帶你去。”

氣還未消的令約:“……”可我也要去寶奁齋啊。

為免她們先到,令約拿出氣勢,大步走去前邊兒,到寶奁齋外,請迎客的小夥計替她看管着小驢,自進店去。

“賀姑娘!”阿某眼睛一亮,“姑娘買些什麽!”

“想要根裝點禮物用的穗子。”

阿某一口氣端下四個托盤,口氣極大:“姑娘先瞧着,若沒瞧上後院裏還多得是,這些可都是城北莫奶奶家編的。”

城北莫奶奶和她孫女兒早年便以編穗為生,做小經紀,直到今春寶奁齋将祖孫倆請來店裏做工,手藝不變,但用的是上好的絲線,香木珠子、菩提珠子、瑪瑙珠子、玉珠子樣樣能串,價錢也漲上去,得益更多。

入眼眼花缭亂,令約正要挑選方柔便來了店。

早在“東西南北風”那事後,方柔因院裏月例扣去半數,到寶奁齋挑新首飾時哭了遭,因此丢了顏面,今日來這裏就是想找回顏面,故而一進店就指了指阿某。

“你,帶我去閣樓瞧首飾。”

阿某:“不了罷。”

小玉踢眉毛:“你算什麽人,我家小姐可是貴客。”

哪兒有自認貴客身分的,阿某撇撇嘴,轉過頭看真正的“貴客”,笑道:“這菩提穗兒是兩日前新做的,比光穗兒好看,也實惠,岑伯說凡賀姑娘來店裏買東西,都只收半價呢。”

還說,要是他們公子爺再名正言順些,就能光明正大地送給賀姑娘了。

“叫你們掌櫃的出來!”方柔在門邊撒起氣,連那位餘姑娘都哄不好。

“掌櫃的現在碧岩街雲水齋,小姐請便。”阿某脾氣也大。

跟着他們公子爺辦事理當脾氣大,誰來店裏無理取鬧,誰就是他阿某的敵人,更何況這人還是方家人。

于是,方柔又在寶奁齋哭了起來,不同于上回買不起新首飾自己氣哭自己,這次是被一個小夥計氣哭,餘家姑娘越勸她,越發眉頭深皺。

她是心儀方公子不假,可這個妹妹的性子,實在教人不敢恭維……餘姑娘輕嘆聲,瞥了眼屋東的令約,後者似乎在想甚麽事,這頭方柔哭出聲響也渾不在意,她默默收回目光,半哄半诓地帶方柔回府。

“賀姑娘。”阿某叫令約聲,乖巧得跟方才判若兩人。

令約回神,沒着急看穗子,而是問阿蒙:“為何半價賣與我,還是為那第六十六樁生意?”

寶奁齋初開張時,岑伯便以此為由将那支發簪半價賣給她。

“咳,”阿某小聲咕啜,“才沒那規矩,爺下話我們小的照做便是。”

令約訝然,那時他們并不熟識,他作何來這麽遭?

……

最終,她還是照常價買來條菩提穗兒,沒了“第六十六樁生意”這樣交運的事,再半價買來實在無理。

出輕羅巷後,沿河堤行至甘澤橋頭,快便攏了甘澤廊。

還未走近九霞齋,就有個小夥計趕來牽她的小驢,令約小心擺弄擺弄驢耳朵旁簪的榴花,放心交給他,而後小跑進九霞齋。

“姑娘好。”齋內還守着個年輕力壯的夥計,見她問好,令約沖他點點頭,随即張望起店內裝潢。

上回來時便已大致齊全,如今上漆後更顯燦然耀目。短短半盞茶時,她便将閣樓上下仔仔細細查看個遍,正欲下閣樓去後院瞧瞧,又想到甚麽,跑到閣樓窗前探望一下。

街上仍沒見着個騎白馬的。

什麽事要忙這許久?她暗自想着,下閣樓的動作意外慢了許多,然後……在堂中見到霍沉。

霍沉原本坐着,見她下來,倏而起身。

對視時分,令約竟從他身上看出少許坐立難安的情緒,與分別前神清氣爽的模樣大有迳庭。

難道是在霍府遇到什麽事?

她猜想着,殊不知霍沉此時心跳得厲害,袖中揣着的玉佩似乎比冬日裏袖爐還滾燙,他看了會兒,總算緩慢張口:“去後院?”

令約點頭,比先前興高采烈時多出些矜持,跟着他一并到了後院裏。

院子不大,後門處的小夥計剛把白馬拴好,穿院而過回了前頭,只剩下他二人。

霍沉目光鋪去她臉上,輕咳聲,指向小院裏那棵栗樹:“坐會兒麽?”

那是他專程從栗香園挑選移植過來的樹,談得上高大,豔陽底下,投落大片陰影,此時一架秋千綁在上頭,風一動,輕搖輕晃。

令約看看那秋千,再看看霍沉,滿心腹诽着沒事坐什麽秋千的話?而且麽……

她走去陰影地,仰臉望着樹上花序,忍俊不禁起來。還好不是秋日裏,否則蕩完秋千下來,腦袋頂上不知要紮多少顆板栗。

霍沉不知她所想,只當她在為這秋千歡喜,忽然間放松不少,等她坐上秋千,手慢慢地覆去腰際的玉佩上。

一恍間,令約發現他換了條竹青色玉佩穗。

想起自己備的禮物,她驀地離開秋千,跑到後門處取了那柄細長細長的刻刀來,遠遠的,霍沉只看見串黛藍色穗子,心間一顫。

怎比他還着急?

“我替雲飛買了個小禮物,你瞧瞧是不是真的?”她向他求證,把那道士說的蘭草院耕古堂轉述給他。

霍沉:“……”

有人心碎,又氣悶又委屈,但還是要風輕雲淡地說:“心意已到,教他自己辨別便是。”

盡管如此,聲音還是悶沉沉的,令約聽出來,越發肯定他是在霍府遇上了教人不愉快的事,于是小心翼翼收了聲,坐去秋千上。

“你的東西取回來了麽?”她猜測可能是這裏出了問題。

豈料霍沉點了點頭,黑津津的眸子望着她,像是知道從什麽地方說起:“是我娘留給我的玉。”

她靜靜聽着,足尖極輕極輕地點了下地,秋千似搖非搖。

“我娘沒甚麽東西留給我,唯有兩塊玉,可我離開宛陽前丢了一塊。”他淡淡說來。

令約抿了抿唇,安撫他:“找到便好。”

“我等這一日很久了……”莫名的,他的聲音不再沉悶,甚至有些意味深長,“不單等玉回來,也等将它送出去。”

送出去?

不待令約想明白,霍沉下一句話已經出口:“所以,賀姑娘可願收下我的玉?”

他遞出那塊墜着鴨黃穗兒的蝴蝶白玉,心跳怦然……

作者有話要說:  阿約:不願。

霍沉:(強行挽尊)是不喜歡這個顏色嗎,行,我的綠色給你。

阿約:……

(應該不會被罵渣女吧(這其實只是美少女的複仇(bushi

(我準備第一個番外就寫他們小時候的恩怨,現在或許能隐隐約約猜到點了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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