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歸完璧
兩日後, 令約久違地牽出她的小毛驢。
昨日氣候極佳,勤懇如阿蒙為馬兒刷毛時順道刷了刷隔壁驢棚裏的小驢,這會子幹幹淨淨,鼻子雪白得晃眼, 就算站在霍沉高大英俊的白馬旁都不顯遜色。
——當然, 只是令約這麽覺得。
她親昵地刮蹭刮蹭小驢眼周, 随後目光移往霍沉那端。
也不知怎的, 今日從見他起, 她就覺得這人格外神清氣爽, 似乎從骨子裏透出某種高興……眼下蕭蕭肅肅立于白馬旁, 滿臉寫着“柔和”二字, 倘有外人在場, 誰不疑心幾下是自個兒瞧錯來?
正暗忖, 霍沉忽然偏頭看向她。
四目相對,令約趕緊捏了捏驢耳朵壓驚, 揪得小毛驢沖她難聽吼上聲。
“……”
霍沉暗笑垂眸,神情卻愈發溫和, 禀話似的向她道:“進城後我先去乘月巷一趟。”
乘月巷……霍府?
令約訝異, 想也沒想地追問句:“做甚麽去?”
“取一樣東西。”
霍沉意指不明,手卻覆去腰際的佩玉上摩挲兩下,令約留意到這個小動作,沒做多想,只點了點頭,善解人意道:“正好我也要買些東西,晚些再去九霞齋便是。”
邊說邊往側邊挪了幾步,輕盈爬去小驢背上,霍沉自始至終都盯着她瞧, 笑意更甚。
早間陽光尚不曬人,溫和照進林間寬道上,将一高一低兩道影子扯得極長,令約覺得晃眼,微微垂低腦袋,信手理起小驢頸上的空布袋。
理着理着,動作莫名一頓,脖頸輕擡看向白馬上的人——霍沉果真低頭睇着她,目光比日光還要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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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發簪很奇怪麽?”她不确定地疑問句,除去這個,實在想不到有什麽理由能讓他整個早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
聽她這麽問,霍沉自是瞥向她的發簪,此前不覺奇怪,這時一看才挑了挑眉,并不否認,問她道:“這發簪哪裏買來?”
實在綠得人發慌。
令約擡手探了探發髻,一支綠油油的竹葉發簪別在其間,四片尖葉兩兩分散于兩側,竹節居中,又像是一只綠蜻蜓。
“去年春日在城南貨郎那兒買來的。”她回憶着,再看看他人,“買來時原本只是光禿禿的木頭,後來是我自個兒纏了些綠絲線。”
不過娘見了說難看得厲害,這才戴得少,今日換上純屬無心之舉,想必正是這醜蜻蜓惹來他注意。
“倒挺別致。”霍沉适時點評句,後問她,“喜歡什麽樣的綠?”
令約愣愣垂手,掃了眼竹林認真道:“凡是綠色都很好看。”
霍沉記下,直到城西兩人才分道而行,一個騎馬去往城東乘月巷,另一個牽驢往市井裏去……
***
市井喧鬧,霍府上下也不遑多讓,笙歌聒地,鼓樂喧天,即便是從偏門進府也能聽見。
霍沉眉頭緊鎖,絲毫不見先前的溫和,連鮑聰接到他人後都默不作聲,只帶他進偏院堂屋見那婆子。
他看上去似乎比春日裏蒼老好些,霍沉忍不住過問句:“鮑管事可還好?”
鮑聰受寵若驚轉過頭,忙笑答道:“老奴無恙,只是近來籌備老爺的生辰宴歇息不爽利,明日過後便能松懈許多。”
明日便是霍遠生辰。
霍沉了然,沒再吭聲。
與此同時,霍濤滿臉不耐煩地跟霍洋到了另一處空室,坐下後不勝其煩地翹起腿:“說罷,找我究竟何事?”
霍洋坐到他下位,小聲道:“我和三弟有話同你說……”
“有話說你倒是說啊!”
霍濤暴躁吼上聲,當然,吼也沒用,畢竟對方是“我弱小我懦弱但我就是能憋着不說”的霍洋,唯有接着宣洩。
“小爺哪兒來的三弟,這屋裏除了你我還有誰?你不開口倒是讓他露個面吱一聲啊!”
“你冷靜些。”霍洋弱聲提議。
霍濤:“……”
他哼了哼鼻子,伸手去拿幾上的茶盞,可這偏僻屋子哪有下人伺候備茶,不落灰便是極細致的。
一拿拿了個空,氣性又上來,衣袖一拂,瓷盞碎了滿地。
霍洋弱弱踢開炸來腳邊的碎片,解釋道:“三弟稍後便來。”
“稍後來不能稍後再叫我嗎?”
霍濤臉色陰沉,眼見着就要滴出水來,霍洋聲音越來越低:“我怕再晚些叫你,你又該去父親那兒搶南依姑娘了……”
“呵,人是我帶回宛陽的,甚麽叫搶?究竟誰搶?”霍濤怒極反笑,磨着後槽牙質問他,後者默下聲。
安靜半晌,到底平複下來,霍濤不知從哪兒摸出張鵝黃絹子玩起來,指尖輕纏輕繞,狀若不經意地問起:“幾時你們一起玩兒了?”
霍洋疑惑看看他,老實道:“沒人與我玩兒。”
霍濤:“……”罷,懶得問他,他絕沒有羨慕之意。
……
霍沉那頭作速拿到玉出了偏院,到洞門外時頓足看向鮑聰:“有勞鮑管事跑這遭,我一人出府便是。”
鮑聰點頭,問:“兀那婆子少爺想如何處置?”
霍沉垂眸看看手心裏的玉,遺失數年,倒被人保管得不錯,而那婆子哭哭啼啼稱玉是她從樹下撿來,不像是撒謊作假。
“鮑管事按規矩處置便是。”他将這事丢給鮑聰,爾後只身離開,快出偏門時折進假山旁另一扇青苔洞門。
——他終究還是管了這趟閑事,就算霍遠當真罪有應得,他也不願落得個幫兇稱號,是以昨日便派阿蒙傳了信,與霍洋約好此地見面。
房門輕輕掩着,走近時,裏頭隐隐約約傳出男人哼詞唱調的聲音,毫無疑問正是霍濤,除了他再沒人如此風騷。
霍沉來意便是尋他,然到了跟前反而停下腳步,低頭看眼門檻,退回幾步,最後在繡墩草旁撿起塊卵石扔了過去。
“嘭——”
“哐——”
脆響聲接連響起,前者是卵石撞上房門的聲音,後者是水盆從門上落下的聲音,随後再是一陣銅盆咣啷咣啷打轉兒的聲兒,鬧得人惱。
霍沉沉着俊臉進屋去。
日光朗朗,照到門邊的水灘裏很是晃眼,霍濤撇了撇嘴角:“沒意思,三弟不及小時候好玩兒。”
霍沉徑直坐到霍洋對面,沒有要搭睬他的意思,單看向霍洋,霍洋正滿含歉意地瞧着他,他也不在意,只問:“同他說了麽?”
“他可沒敢說,”霍濤搶話,甚至道,“不過倒很敢做,門是他關的,我只是找了盆水放上去。”
霍洋的臉飛速漲紅,有嘴無舌,有口難言,最後只得喪惱垂頭。
“……”霍沉忍耐會兒,不與他彎彎繞繞,淡淡開口,“聽說你已經有了兒子。”
“哪兒來的兒子?是個女兒。”霍濤将手絹繃直糾正他,說完松開一角,往腦門上一掃,“不對——是個帶把的,許久不見,竟忘了。”
他又開始發瘋,霍沉并不意外,但他今日沒工夫陪他耗,冷聲冷氣道:“我的确是來勸你,但我沒什麽耐性。”
“好好,你勸你勸,我不插科打诨就是。”霍濤皮笑肉不笑。
“你曾說羨慕大哥真正勇敢了回,如今你日日同那人作對,甚至揚言殺了他,莫不是在效仿大哥的勇敢?”
“二弟?”霍洋雙眸乍出光芒,不可思議地看向霍濤。
霍濤額角抽了抽,哪兒來的臭弟弟,就這麽揭他的底?他氣急敗壞:“不是。”
“哦,與我無關,我只是替你想出個更好的主意,大可試試。”
“……有屁快放。”
屋裏驀地靜下來,霍洋屏息凝神,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
“我是說,有話直說。”
直到霍濤改口,霍沉才繼續面無表情道來:“從此往後不拿他當回事,好好教養你的女兒,做個好父親,你敢嗎?”
話落,霍濤見鬼似的看着他,良久,失聲嘲笑他:“三弟的話未免可笑,你倒是教教二哥,如何不拿他當回事?分明是他先指着我鼻子說要殺了我的,上行下效而已,我倒要說,如今只有先殺了他我才得安寧,才能像你那樣不把他當回事。”
霍洋一貫怕事,這時聽見這話,忙守到門外,見院中依舊空空蕩蕩方安心半點。
“激将法于我無用,你知道的,我只是活在青磚明溝裏的膽小鼠輩,我不敢做個好父親……”
他說話的語調近乎陰沉,若非天光照進室內,恐怕更像是地府閻王的聲音。
“哦。”霍沉短短一個哦,宛如一把小錘,當下敲碎假閻王的腦袋。
情緒醞釀到位的霍濤:“……”
“我沒必要教你,更沒必要激你,但凡長了腦子就該學會自個兒掂量,我還有事,先告辭。”霍沉說罷,毫不留戀地起身離座,但走到門前,又停了腳。
地上的水仍未蒸幹,彙到門檻的陰影下俨然成了條“河”,也不知使黑心的裝了多少水……
霍沉臭了臭臉,無比慶幸自己曾在這事上吃過悶虧,這才沒重蹈覆轍,否則今日非成落湯雞不可。
而這身衣裳,是他昨夜裏挑到半夜才挑出來的,若真教他弄髒,他定不會輕易饒他。
他停得有些久,同樣立在門邊的霍洋不禁喚他聲:“三弟?”
霍沉回神,直直對上門外霍洋的那張臉,忽霍間,心思百轉千回,莫名轉去霍濤手裏那方鵝黃手絹上……他慢慢回過頭,果然見霍濤揪着手絹玩兒。
“這缃梅倒很像賀姑娘,她那年打我時就穿着身鵝黃色衣裳,身上也似花兒這般香噴噴的。”
他回想起霍濤去竹塢時說的那番話,記憶忽閃忽閃,再轉回上元夜裏。霍濤坐在栗香園外喝得醉醺醺,見他跟出栗香園便沖着他一口一個“賀姑娘”地叫着。
難道,他不單是言語輕浮,更是實實在在地存着這樣的心?
“瞧什麽瞧?”
語氣不善,霍沉卻難得想睬他一次,沒頭沒尾地說了句:“我向她表白心跡去。”
霍濤擡眸,兩只眼定定盯着他,片刻後嘲笑出聲:“哈,好笑,你憑什麽預先炫耀?”
“她會答應的。”霍沉自信而篤定,留下這話轉身離了空院,背影一度驕傲得像只天鵝。
霍濤神情不定,幾番變化後欻地起身,走到門邊一腳踹翻銅盆,又是咣啷咣啷一陣。
至于霍洋,恍然連番砸來,最後恍恍惚惚離了小院……原來不止他和三弟,連二弟都喜歡賀姑娘,難怪當初會對他嘲諷有加。
“那是他在嫉妒你,嫉妒賀姑娘救過你的性命。”身體裏的鬼忽然出來,“你聽見了嗎,他還羨慕過你,多值得高興,可你難得的一次勇敢教你三弟截斷。”
霍洋走在鋪滿光的路上,卻哆嗦着:你快回去,我會自己想的。
“你告訴我你怎麽想,休忘了你那令人妒忌的勇敢也是我教導你的,”惡鬼在誘導,“方才他們說話時,我想到兩個主意,你從中挑一個試試如何?”
不,你不想。
“不,我想,我偏要說來。”
……
***
從偏門出來,始終萦繞不絕的樂聲總算消弭,守門的小厮替霍沉牽來馬兒,偷觑他兩眼,霍沉沒留意,徑直上馬離開。
一路行至輕羅巷,進寶奁齋。
齋內不見客人,身為寶奁齋首席夥計的阿某正拿着塵子掃架上的首飾匣,餘光瞥見人來,頓時站端正,高興道:“爺來了,賀姑娘剛走不久呢!”
霍沉挑眉:“她來過?買了甚麽?”
“只要了條菩提穗子,道是要裝點禮物。”
禮物……霍沉微愣,而後緩慢生出些笑意,蓋過先前從霍府裏帶出的不爽。
他揮手支開個清閑夥計:“打盆清水來。”小夥計應聲跑去後院,他又轉頭叫阿某,“帶我瞧瞧有甚麽穗子。”
阿某原本還有話說,但遲疑片刻又歇了主意,只接過霍沉的話問:“怎麽爺也瞧這?”
“這叫‘心有靈犀一點通’。”
他也有東西送她。
霍沉矜傲答他句,一面取出懷中玉佩,解開上頭的舊穗子。
據那婆子說,她撿到玉佩時本沒膽子據為己有,還是觀望數日後,見府上并無哪處傳出丢玉的話,這才起了貪念。
早些年偷偷摸摸藏着,後來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顯擺,她從前在元配阮夫人院裏做過事,便稱這玉是阮夫人所賜,終歸沒人懷疑查證……這般貴重的東西,她自是竭力保管,連碰也舍不得碰,故而今日交還給霍沉的是枚完好無損的玉。
只是這玉佩穗子麽,需換新的才是。
寶奁齋多賣女子飾物,凡穗子、縧子都擺在東邊兒胭脂架旁,阿某将架上四個斜置的托盤一并端出,擺到臺上請他過目。
每個托盤裏各擺上兩排穗子,一绺绺整齊排開,攏共二十二串,四方托盤擺得滿滿當當,便是八十八串,霍沉挨個兒相起來。
先前派去打水的小夥計這時也返回齋中,捧着個荷葉邊蝴蝶小瓷盆到他跟前:“公子,水來了。”
霍沉偏頭,命他放去臺上後将手裏握了半晌的玉放入其中,蝴蝶制式的白玉沉到盆底的彩蝶上,霍沉瞧上兩眼再收回眼,接着相那八十八串穗兒。
“爺先瞧着,若沒瞧上後院裏還多得是。”
阿某高興拍起胸脯,霍沉倒沒用上,在掃過諸多水綠、翠綠、艾綠、豆綠、蔥綠色的綠穗子後,終于相中了一旁的鵝黃穗子。
他摘下那绺鵝黃穗兒,指尖輕捋了捋流蘇細絲,穗上配了粒葡萄籽大小的乳白玉珠,配他的玉倒是再合适不過……
他從未見過她穿戴過鴨黃色,霍濤卻見過,霍濤都見過,他為何不可?
霍沉開始斤斤計較,決計從讓她戴鴨黃色配飾入手……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是霍·高傲小天鵝·沉
高舉flag:她會答應的。
(本來想回複你們說期待早了,但是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