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角粽香

窗牖大敞, 一邊的臺幾上供着菖蒲與錦葵,正是端午景象。

阿顯一早醒來便讓郁菀系了根五色繩在腕上,出門前癟着嘴抱怨:“都已經滿了十二,何故還戴這小孩子玩意兒?”

“你阿姊不也戴着麽?”

“她是姑娘家, 合該戴這些, 我戴上是白白招人笑話。”

“雲飛還大你呢, 秋娘定也教他戴了, ”郁菀一邊說, 一邊又往他書袋裏放了根彩繩, “去了書院送給阿慎, 教他陪着你戴, 後半日他若無事便請他來家裏吃粽子。”

阿顯一聽, 之前那些不情願頓時灰飛煙滅。

想他從小就被家裏人寵着, 聞慎卻是跟兄長相依為命長大,休提年年備彩繩的話了, 他又怎能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他乖下來,背好書袋, 甜滋滋說了聲“多謝娘”就害羞跑出屋, 郁菀擺出副看傻子的表情看人跑開,好半天才回神。

再往窗下看去,那處還坐着個更癡的。

她操心嘆息聲,過去坐下。令約正低頭戳弄着一顆赤小豆,指尖帶着它在桌面上骨碌碌滾,聽到動靜,擡頭看郁菀。

“怎不數數昨兒共買了幾顆豆子?”

令約動作一頓,悻悻收回手,睫毛輕顫默不做聲。

郁菀綿嘆聲, 看向她的眼神越發無奈,心想到底是長大了,如今竟也跟人吃起醋來,昔時見她情窦未開,只憂心她從此不成家,方今見着了苗頭,卻又憂心她在這事上受委屈,着實不易。

令約被她盯得渾身不自在,僵着聲問:“娘作何瞧着我?”

“瞧你要怄到幾時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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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是不高興,與我傾吐也好,想法子撒氣也好,只別悶在心裏,幾時悶出病來多不合算?”

令約知她甚麽都瞧得出,耳尖莫名一熱,嘴硬道:“娘不必管我,我氣上會兒就好了。”雖她已經氣了好長時候,但她保證待會兒就忘了這事。

誰要日日為情所困?是包粽子不好玩兒麽?

“當真?”可不像。

“當真!”她說着拍桌而起,到廚屋裏搬了包粽子用的家當出來,糯米、楊梅、赤小豆、幹棗、箬殼、彩絲線通通堆至桌上,又舀來兩盆清水,坐下淘米淘豆子。

郁菀教她這一串動作逗笑,跟着忙碌起來。

及至巳正,赤豆粽率先煮好出鍋。

令約顧不得天熱,當下拆了只小粽嘗起味道,赤小豆煮得綿軟細膩,甜中帶着絲粽葉清香,再蘸點蜜吃更加香甜。

她點點頭,找來網袋撿了十來只丢進去,轉頭看郁菀,她已将第二批粽子丢進鍋,預備起晌飯。

“我先送些粽子給爹爹。”

話落人已鑽出廚屋,郁菀唯有擡聲囑咐句:“外頭天熱,帷帽戴上。”

臨到門邊的人應聲停下,戴上郁菀那頂帷帽再才出門,為了不從某人院門前路過,特地繞過籬笆走溪邊小路。

霍沉今早還沒出竹塢,她是知道的,但她沒料到如此熱天他還有閑情逸致坐在葡萄椽下喝茶……

太陽煌煌,兩只黃蝶也被照得金燦燦的,跘旋于綠油油的椽邊,分外顯眼,一如底下某人目光灼灼。

令約旦覺眼被晃了下,不知禍首,只飛快地撇回目光,直直越過籬笆小院。

低頭走着,腳邊亮溶溶一片,像是有另一顆太陽融在溪底,她盯上會兒,忽忽的有些眼花,正要擡頭,手腕猛地被人攫住——

她一駭,回頭看去,霍沉已經堵來眼前。

淡淡的茶香萦繞鼻端,她籲了口氣,安心不少,但手腕始終被他拽着,她緩過神往外掙了下,沒掙脫,反被他握得更緊。

她仰頭瞪他,隔着層薄薄的帷紗,他的眉眼看起來不怎麽凜冽。

還未等她開口,霍沉便率先發問:“你在生我的氣?”

令約噎了噎,難道她氣得還不明顯嗎?

她氣呼呼往外抽手,網袋裏沉甸甸的粽子搖搖晃晃好若蕩着秋千,霍沉這才覺察似的,卸力松開她,追問句:“你氣我什麽?”

甚至像是迫不及待地在追問,令約被他攪得莫名其妙,心煩意燥偏過頭:“氣你就氣你,還需問氣甚麽嗎?”

帽檐寬綽,霍沉從上方看她有些費力,稍稍低了低頭,透過紗幔看她,繼續試探:“為了昨日的事?”

一句話正戳中她的心思,她抓緊粽袋,語調也緊繃着:“我前幾日便生了你的氣。”

霍沉沉默須臾,片刻後忽伸手探向她眼前的紗幔,一舉撩開。

帷帽下的人驚訝瞪圓眼,似是問他這是做甚麽。

“它遮着你,我看不清。”

他理直氣壯,心底則隐隐受用地想,若不揭開,他又怎知她紅了臉?

令約被他一通攪和,耳廓紅得厲害,瞥過眼不看他,霍沉卻久久盯着她,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陳述句:“我以為你在為昨日的事同我吃醋。”

耳邊轟響聲,令約忽地站不住腳,轉身便走。

腳步極快,像是氣急敗壞,霍沉信步追上她,歪着頭問:“為何要走?我說中了麽?”

令約仍不看他,只提足了氣:“你不必試我,你願怎麽想便怎麽想罷。”

他就願這麽想。

霍沉意滿,不再逼問,只靜靜盯着她側臉。

帷帽帽檐恰擋去少女的眉眼,他壓低頭也只能瞧見她紅撲撲的臉頰,以及緊緊抿着昭示着她不高興的唇。

櫻唇紅潤,霍沉的目光漸漸栖停于此,忽霍間心猿意馬起來,盯得正起勁,她卻擡手将紗幔放下。

“……”

視線隔斷,朦胧一片,霍沉這才戀戀不舍撤回目光。

令約餘光瞥見他轉頭,挫氣撇了撇嘴,仍是一副惱巴巴的模樣,滿心不平地想:憑什麽她怄着氣,他在一旁竊喜?

……

一程路還未過半,時候倒像是耗去了半日,令約不由走快,眼見着要到蜻蜓湖,卻聽身後傳來陣呼聲。

黃鹂似的嗓音。

令約一愣,秀眉輕蹙,偏眼看向身旁的人,見他已經聽聲回頭,暗暗地生出些惱躁,一時竟口不擇言起來:“你那阿妧妹妹來了。”

說得哀怨,話還未落,便恨不得咬舌自裁。

霍沉一聽,不覺驚喜回正了頭,似笑非笑望着她:“哪裏來的妹妹,按道理她要長我一輩。”

誰管長不長,人家一口一個“見淵哥哥”不假便是。

她想着,板了聲:“既是長輩,你便等着,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見淵哥哥!”

封妧騎馬而來,離二人已經極近,令約不願逗留,徑自往前走,霍沉卻黏住她手腕不放,她嗔目瞪視,只覺這人今日冒失莽撞起來。

“松手。”

霍沉乖巧放開她,但說的話沒道理:“你我同輩,她也是你長輩。”

“……”令約為這歪理哽住,然後便聽馬背上的少女高聲問起他們。

“你們在做甚麽?”

封妧瞪眼瞧着霍沉堪堪松開的手,難以置信地下了馬,奔二人跟前去。

令約頭一次近看她,小姑娘身段嬌小,比她矮出半頭,生着張圓臉,眼睛也圓溜溜的,煞是可人。

可是一想到她說個不停的場景,頭就隐隐作痛。

趁她打量,封妧也将她上上下下瞧個遍,可惜隔着帷帽,看不清臉。好一會兒,她才放棄讓人摘下帽子的念想,轉頭問霍沉:“見淵哥哥,她是誰人?”

語氣尤為棄嫌,正追來這處的封合一聽,登時撫了撫額角下馬。

“阿妧,不得無禮。”

“我怎麽無禮?我單是問問她是誰。”封妧置氣,回頭再問霍沉。

霍沉則慢悠悠轉過頭,看向令約時,眼底似有若無地漾着細碎的光。令約對上這目光,心底霍然間有幾分慌亂,總覺得這人要說出甚麽駭人話來。

果不其然,某人在思量半晌後小心翼翼吐出幾字來:“心上人。”

短短三字來勢洶洶,撞得餘下幾人暈暈乎乎,封妧怔怔然緩不過神,帷帽下的人更是瞬間面紅耳熱,唯有封合這個事外人醒得快些,默默打量起兩人。

衆人靜默時分,封妧驟然拖出哭腔,打破沉寂。

“我不信!你定也是煩我了,有意騙我。”她擡手指向令約,“除非她給我看看臉。”

“……”

經她一鬧,令約堪堪找到魂魄似的,将其揪住牽回體內,而後不顧害羞地瞪向霍沉。

該他說時他不說,不該他說時他偏偏說,自己得罪人不夠,還将她拖下水,氣人的本事實在高。

她氣惱,索性走去悲不自勝的小姑娘面前,趁對方還未收回指着她鼻尖的手,挂了只小粽去上頭。

“……”封妧收起哽咽,“你、你做什麽?”

“吃點罷。”省得哭起來更吵人耳朵。

後半句自是沒敢說的,只管把粽子送出去,人便轉身走了,霍沉高挑着眉梢看她離開,好一會兒,轉頭與兩位有些癡的“前輩”作辭,追了上去。

令約這回留意着身後動靜,聽他靠近,不覺将手收到前邊兒,不給他造次機會。

霍沉将這舉動收來眼底,好笑低了低頭,末後擡頭時方才擺出副嚴肅神情:“适才是我唐突,你若生氣,直接罵我便是。”

“誰要罵你?”

“那便是不氣?”

“……”令約語塞,忍了會兒沒忍住,低哼聲作評,“一時閉口緘舌,一時油嘴滑舌。”

霍沉不以為意,反倒高興認下。

至于高興甚麽,無非是他窺破了她那些酸溜溜的小心思……令約猜出這究竟,別扭些,又靜下聲不予理會。

霍沉大抵也反過來看穿她,愉悅一笑,但只片刻,而後便恍悟過來她前頭半句,扭頭觑她。

“那日為何叫我呆頭鵝?”

令約微愣,想到他那時委屈巴巴的模樣,強忍住笑:“你呆。”

呆在連道歉都會錯意,她氣的哪兒是他過問那回事,分明是氣他那些日子“閉口緘舌”。霍沉後知後覺想明白,越覺心虛,最後輕許諾聲:“往後定改了它。”

“哼。”她又輕哼了聲,心想着他愛改不改,唇邊卻飛出一抹笑。

二人不再言語,直走到蜻蜓湖,耳邊才恢複了熱鬧。

梅雨季将至,鹿靈紙農需趁端午時節将曬過的竹料運回本地,故這一路上都見着他們送料。到了下游,馬場邊的吊橋已被人放下,竹料從這處出去,即可直奔城門。

眼下韓松守在橋頭與人說事,令約一見他,想到甚麽,低頭從網袋裏取出只粽子,揪着粽繩送去霍沉面前,“嗯”上聲,示意他接下。

霍沉挑眉接過,問道:“給我?”

令約隔着帷帽對他一笑:“給韓大哥。”

他立即皺了眉頭,臉色也有些臭,令約便接着那話道:“前兩日他還向我問你好呢,雖你覺得同他不熟,可人家是誠心誠意問候,你也當禮貌回應回應。”

“……”

霍沉心情複雜地睨兩眼粽子,終于不情不願附和聲:“說得是。”

于是,又不情不願地找人攀談去,令約望着他背影偷笑下,自繞去尋賀無量。

再回來時,霍沉已然背手站到馬場邊,離韓松遠遠的,在他身側,還站着封氏兄妹與兩匹馬兒。

竟然跟了來?

正不知他們跟來做什麽,便見封妧丢開缰繩氣勢洶洶朝她走了來……

作者有話要說:  話多不可怕,話多還是個長輩就很難頂了。

昨天那章似乎很毒,但俺也不知道怎麽改就不改好了,然後在這裏提前兩個月祝大家端午節快樂<コ:彡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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