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清溪岸
翌日依舊天清, 令約梳頭時已有晴光照來窗邊,她偏頭看上眼,從桌前起了身。
推開窗扇,晨間涼風輕吹了吹面頰, 她像往常一樣瞄了眼底下庭院。
葡萄椽下似乎坐了一人, 但隔着繁茂綠葉她瞧不清楚, 就此轉過目光, 看向院西, 那處種的玫瑰似乎已經打了苞, 從高處望去, 所見是綠叢中鑽出星星點點的紅。
開了或許會很好看, 她想着, 最後梳了幾下發尾, 下閣樓去。
阿顯還坐在桌邊,用早飯時總是不加遮掩地朝她看來, 無數次後,令約總算拿出不滿瞪他一眼。
昨日在公堂上, 她的确膽大駭俗了些, 但沒想到連自家弟弟都目瞪口呆看她。
有甚麽可驚訝的?霍沉堪堪八歲就被人算計上,從不管顧的父親遇害後還要請他出手相幫,這般可憐,她還不能替他不平、替他戴花環去去晦氣麽?
有人惱羞成怒而不自知,郁菀但笑不語,唯獨賀無量直肝直肺毫無覺察,三兩下吃過飯匆匆出門。
飯後,阿顯又不知死活地沖她笑了幾下,令約怎麽看怎麽意味深長, 氣哺哺将人攆去上學,末後進廚屋裏幫着郁菀清洗碗碟。
郁菀先笑着看她眼,好在問的話與那事無關:“昨日纏着你的小姑娘可還來?”
令約想了想,搖頭:“恐怕換了一人纏,不來了。”
口裏說着決不再理那人,實則見了面沒幾下就被哄好,真是口是心非——她默默點評人家,全沒發覺自己也是這般人物。
拾掇好廚屋,秋娘和阿蒙已到院裏來接郁菀。
兩人昨日在宛水畔見到個賣梅子的鄉人,當時便打定主意買些青梅回家釀酒,不過因去得較晚,所剩無多且并不新鮮,只好決定今日早些進城買。
令約站在廊下,遠看着馬車碾過小橋鑽進竹林,自己也掩門離家。
大抵是早間被阿顯笑話過頭,她這時竟生出些昨日在公堂上都未有過的害羞心思,怕見到霍沉,是以,路過屋後小院時她裝得極其雲淡風輕,甚至不曾偏眼瞧葡萄架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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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她會被叫住,結果走到葡萄架中間都沒個響動,只好停下裝模作樣,站定腳步轉頭看向椽底。
然而,坐在那裏的哪兒是甚麽霍沉,分明是雲飛。
石桌上被擺得滿滿當當,一半是筆墨紙硯,餘下一半堆着許多木料,小少年埋首其間,潛心雕刻着什麽。
令約不由定在原處,怕攪擾他,便一聲不吭地扶着籬笆看裏頭,好一會兒,總算見雲飛長舒一口氣,擡起脖頸扭了扭頭,也是這時少年才發現她。
“罪過,姐姐幾時來的?”
“哦……剛剛路過,正想你在做什麽呢。”她扯了個小小的謊。
雲飛從石凳上跳起,從桌上摟了小捧東西到手上,而後跑出葡萄椽到籬笆邊上,答她話:“我在練習刻字!”
少年捧着手裏的小木塊給她看,一個個方方正正的,雖是刻的反文,令約卻很快辨出上頭的字,正是“付雲飛”幾字。
“我如今僅學得丁點皮毛,只拿這木料先練習練習……”雲飛說得腼腆,爾後記起向她道謝,“是了,有一事久未謝過姐姐,那把蘭草院耕古堂的刻刀可比我二哥送的好用百倍。”
令約欣喜,也隐隐自豪些:“這般便好。”
雲飛給她瞧過手裏東西,接話問道:“姐姐要去紙坊?”
一個“嗯”字到令約嘴邊打了個轉,最終還是被她忍下,她默默瞧了眼小樓,搖頭,只問他:“你三哥呢?”
雲飛聽後顯然一愣,不過話出得極快:“他一大早便出去了……散心。”
令約挑眉:“可他的馬還在棚下。”
說完,即刻抿緊櫻唇。
她只是早間無意瞥了眼山下馬棚,絕沒有時時盯着他的意思。
“噢,”雲飛呆呆的,但品過來這話時突然露出和早間阿顯一模一樣的神态,笑答她,“他只是沿着清溪,往上游去走走。”
令約被他笑得語塞,奈何不是親弟弟,不能不顧情面直接瞪,只好強忍下要臉紅地沖動,面無表情勸他回去坐下:“你好生刻字罷,我先走了。”
話罷不給人留機會,轉身朝下游去。
走上幾步,因腦子裏始終盤旋着雲飛的話,不禁蹙起眉頭琢磨幾番……他早早地去散心,想必從昨夜裏就沒睡好,還在想昨日的事?
驀地,她頓住腳步,在走過小樓後又轉身回走。
雲飛剛撓着頭回椽下,瞥見她折回,極為驚喜:“姐姐不去紙坊了?”
“……嗯,忽想起還有別的事沒做,你好生刻字罷。”少女再度扯了個小謊,在小少年的注視下匆匆走過庭院。
雲飛望着她背影笑得更為高興,等人消失在廊角下,立刻沖回小樓搖醒了昨日跟來竹塢的付雲揚,卻又在付雲揚迷瞪盤問時住了口,撂下迷茫的兄長跑回院裏刻字。
賀姐姐是個姑娘家,還當替她留住顏面才是。
***
清溪彼岸林鳥喈喈,令約穿過前院,一路沿溪而上。
上游岸畔無人居住,又少有人走動,故而長有許多野花雜草,偶爾途徑幾棵松樹,根底也因潮濕生出綠苔,更休說岸邊的石頭,皆布滿青苔,越走越覺幽致。
令約因擡頭張望前路,小瞧了這苔,眼下腳底倏地一滑,整個人向前溜了截,随後重重地摔坐在地。
一時間,滿眼金星亂迸,原地呆坐半晌才緩過神,擰着秀眉将撐在地上的手擡了起來。
左手壓在草上,手心裏僅蹭上小片綠色草汁,并無大礙,右手卻不幸硌在塊石子上,此時破皮滲出細血來。
她惱巴巴嘆了聲,一面又覺丢了臉面,起身前先謹慎環顧四周,确定沒人瞧見才恢複平日裏的鎮定,蹲到溪邊清理手傷。
這一摔不但摔得她身後某處疼得厲害,也摔得她頭腦清醒。
她單知道霍沉心情不妙,卻沒想這時去尋他合不合宜,倘他只想清淨清淨不願人攪擾呢?
正琢磨着,一陣笛聲忽悠悠揚揚傳來,想也知是霍沉在吹笛。令約不假思索地抽出手絹,胡亂纏在掌心,接着往前尋。
她不愛聽戲,也不怎麽喜歡弦聲,獨獨愛聽人吹笛,有時做夢也能聽到笛聲,就好像她與笛聲有什麽淵源……
唯恐再摔倒,她這回走得小心翼翼,加之笛聲牽引,快便見到了靠坐在樹下的俊朗公子——身高腿長,即便坐得随意不羁,也好看得教人轉不過眼。
令約待在原地不再走動,直等霍沉吹完一曲、低頭把玩那支玉笛時才背過手輕咳聲。
聲響微弱,但終歸不比自然之聲,乍地出現難免突兀引人注意。
霍沉偏首看來,見到她的瞬間神情微怔。
令約趁他發懵,轉瞬走近他,他這才回神,問道:“尋我來?”
許是昨夜裏沒歇好,聲音尤為低沉,當然,話也極為直白,直白到令約臉上晃過丁點不自在。
雖說他向她許諾往後定改了那閉口箴言的惡習,但也沒說會轉變如此之快,近兩日倒讓人有些猝不及防。
好在她向來能藏住表情,此時裝得若無其事雲淡風輕,點點頭:“嗯。”
霍沉眼底似乎劃過一抹笑,刨根問底:“為何尋我?”
令約維持着面無表情的模樣,瞄了眼他倚着的樹,索性也轉過身靠坐下,只不過她面朝南,而霍沉面朝西。
“我聽雲飛說你來散心,便猜你不怎麽高興。”她屈腿抱膝,說這話時腳尖有一下沒一下地點着地。
霍沉偏頭盯着她,發現她耳廓微微紅,忍不住挪了幾寸地。
“所以來安慰我?”聲音低得過分。
“咳,”令約仍抱着膝,不過趴在上頭轉過半邊臉,盯着他認真提議,“也不必如此直白。”
“尚不及賀姑娘。”
連霍沉也不知死活地拿昨日那事調侃她,令約不由瞪他眼,而後轉回頭不看他。
霍沉識相,急忙補救:“我是說,昨日那樣好極……故我也學着你,想來你也受用。”
受不受用令約暫且覺知不到,只知道面頰熱烘烘的,不禁繃緊聲,兇巴巴:“你還是少說話為妙罷。”
“……”
霍沉無辜閉嘴,一面等她平複害羞情緒,一面竟也忘了原先的煩心事,只盯着她側顏看,比看賬簿都要仔細。
被盯的賀姑娘:“……”
靜默許久,她好算挺過了那陣赧然,極力放得平和,再度偏頭。
四目相對,令約呼吸頓了頓才問出聲:“你先前在煩心?”
雖是疑問,卻也篤定。
霍沉聞言,心底賺來的受用不比昨日她當着衆人面給他戴花環時少,但面上表情依舊是淡下不少。
這下換作令約追問他:“為何煩心?你若不願做那些事只管不應便是。”
話被她說得有幾分義憤填膺,霍沉失笑垂眸,把玩起手中的長笛:“并非此事。”
“那是甚麽?”
他斂起僅有的笑,黑眸看了長笛許久,終于放低聲:“我好似做錯了一事……”
“什麽做錯?”
“他死前曾與我說過有人想殺他。”
這個“他”自是說的霍遠,令約靜聽着,連樹上漫步的雀兒都飛去對岸,不欲打攪他們。
“只我那時并不管他,甚至覺得他就算被殺也是罪有應得,直到他死我也不曾內疚過……可昨日在公堂上,聞敬之忽拿出他的遺囑來。”他頓了頓聲,眉頭深皺。
令約跟着蹙額。
“他沒和聞敬之說實話,只說身子不适自覺大去之期不遠,絕口不提有人欲殺害他。倘他說了,聞敬之定會察出不妥,想來他也不必死得如此凄慘。
“算到底,竟與我相幹,但凡我那時轉過念想,尋上聞敬之說了此事,也不會——”
忽地,少女伸手戳向他眉間,打斷餘下的話。
他怔愣擡頭,鼻息間嗅到她手上那股極淡的橘皮清香,一時間腦袋空空。
令約歪着身子,左臂伸得用力,見他打住才收回胳膊:“怎胡思亂想這許多?”
幹脆利落的一句,帶着不滿,落到霍沉耳朵裏堪比一口被撞響的鐘,嗡嗡作響震得他清醒,緩慢發現自己先前傾訴的模樣像極了一個怨婦,頓覺挂不住顏面。
令約看他繃緊臉,以為他還在自怨自艾,更為不開心。
“他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乎,你怎知他不是活得膩了想尋解脫?”
霍沉瞄她眼,盡力不顯得像個怨婦,點頭。
“點什麽頭?”
霍沉只好又搖搖頭。
令約眉毛一豎:“又搖什麽頭?”
“你說得都對。”
一句話堵得令約啞言,氣勢奇異地弱下,揪着雜草同他認真說道:“總之這事與你無關,你早早兒的就同他們無關了。”
霍沉沉默會兒,嚴謹指出她話裏的不妥當:“如今我頭上有他家半數財産,怎能自認不相幹?”
令約:“……”
這話她沒法接,但噎過後還是沒忍住問上句:“那些財産你當真要收下?”
問罷覺察到不妥,低低垂首。
他就算早早兒地離了霍府,也終歸是姓霍的,就算霍遠不曾留遺囑也應有他的一份財産,本就是霍遠虧欠于他,他收下又有什麽?
可另一面總有些琢磨不透的情思作祟,說不出的不歡喜。
“我若收下,你可會瞧不起我?”
“怎會!”令約被他這話吓到重新擡頭。
霍沉眼睨着她:“那為何失落?”
令約沒想到會被他看穿,眼簾輕垂,思索片晌後索性紅着臉直言:“也并非失落,只是我曾聽秋娘和雲飛提過你小時候的事,說你從小便是個拗小子,很是傲氣,不屑霍家的一切,我便想今日的你也當是不屑的,不像是會應下的人。”
說完這番,忙又鋪另外一條道給他:“不過我只是個外人,不比你切身經歷,你若收下定是自有打算的,我絕不會為此瞧不起你,不然好沒道理。”
她說得格外小心翼翼,生怕哪句表意不清教霍沉誤會,始終瞄着他。
好在霍沉從頭到尾都面色平靜,聽完還似有若無地彎了彎嘴角。
令約以為自己眼花,擡手揉了揉眼,也是這一揉,不經意将環在膝上的右手亮了出來。
“手作何包着?”
因手絹與衣裙同色,霍沉适才并沒發現她手上纏着絹子,這時才瞧見。
“哦,昨夜摘風鈴時不小心割破手。”絕不是踩在青苔上滑倒才傷的。
雖是在面不改色地扯謊,卻也費了點心思,以至于顯露出幾分刻意被霍沉當場識破,手徑直伸去拽她的手腕。
作者有話要說: 他上手了!明天就撒撒糖吧
然後昨天那章看起來是霍遠留笑話成功了,妙啊,這一刻你我都是宛陽百姓!
最後吧,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我只剩明日份的存稿了:D接下來只能和自己賽跑了,盡力寫快點了。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默默 3瓶;琚年 1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