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東逝水

“啓禀大人, 霍洋已醒!”

曬紅臉的衙差從西亭下跑來,一語打破公堂上的沉寂,聞恪掃了眼堂下跪着的人,點了點頭:“傳。”

“傳霍洋!”

衙差高聲傳話, 這也成了衙門外百姓少有的能聽見的響動。

重午天毒, 天光鋪滿公堂庭院, 本該在庭中靜候的霍家衆人都被帶到堂西, 個個兒若有所思, 目光越過背對他們而站的衙差, 觀望着堂中的人。

聽聞霍洋醒來, 霍沉轉頭看向公堂栅欄外。

霍洋被帶來時面上還是濕淋淋的, 适才他因情緒過激在公堂上犯了病, 幾個衙差将其鉗制住敲暈, 再把人帶去西亭底下澆了些涼井水,許久才複醒來。

眼下一進公堂, 人便哆哆嗦嗦地跪下,顫着牙關竭力辯駁:“父親不是我殺的, 不是我。”

聞恪平靜望向他, 不理會這話,只接着他犯病前的話問道:“鮑管事所說之事你可認?”

霍洋冷靜些許,這才想起方才的對證似的,扭頭看向身旁跪着的人。

灼灼日光鋪進公堂,照在鮑聰背上,他因跪得太久已經疲憊不堪,額角處滲出細細密密的熱汗。

“鮑管事,”霍洋在熱天裏打了個寒顫,“你答應過我絕不向人提起此事的。”

鮑聰深吸口氣, 額角的幾滴汗抱團滾了下來,砸到衣袍上暈開。

比之上回來衙門時,他又蒼老不少,就仿佛一根細而脆的枯柴,輕易能折斷,他沒看霍洋,不知為何伏身磕了一頭,而後耷拉着腦袋慢吞吞開口:“老奴食言,是因老奴實在受不住了。”

嗓音沙啞得像是十來日滴水不進的人,又帶有幾分自嘲和哽咽:

“老奴六歲時便進了霍府,四十年來勤勤懇懇忠心耿耿……可自打老爺去後,聞大人日日盤問老奴府上之事,教老奴疲于應付,老爺也夜夜來我夢中,教老奴不得安睡。我鮑聰一生都在為你們霍府操勞擔事,如今實在擔得累了,也擔不住少爺您的秘密了,除那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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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秘密!不是我!”

霍洋激動打斷他的話,很快被兩個衙差一左一右壓制住肩,他擡頭掃過公堂上衆人,喘息着,淩亂絮語:“初初得病時,我确有一晚帶着匕首去找過父親,也的确是鮑管事牽制住我……可那事後我吓得不輕,斷乎不敢再動那念想的!何況他是我父親!”

他嘴唇蒼白,指向堂西:“二弟、三弟可為我作證!我們那早約在一處,正是勸二弟莫要——莫要有那念想,既如此,我又怎敢?我又怎敢!”

霍沉被他指了指,面無波瀾地轉過頭,瞥了眼身旁的霍二公子。

霍濤好似唯恐天下不亂,挑眉調笑:“大哥說笑,以我品性遠不配為兄弟作證。”他頓了頓,“不過有一事始終不得機會問大哥,那日我帶南依從父親院裏出來,見你在小池邊自言自語,這是作何?”

“二弟!”霍洋驚聲叫他,緊跟着,驚堂木被拍響。

霍濤識趣,不等聞恪傳他便徑直走到霍洋身旁跪下。

“霍濤,那日盤問你之時為何不說此事?”

“回大人話,小人忘了,今日想起是因此事與鮑管事所說情形有幾分相似。”

他說罷轉過頭,約莫是覺得一臉驚駭的霍洋擋眼,又臉皮極厚地起身繞了幾步,跪到霍洋與鮑聰中間,而後轉頭問鮑聰:“鮑管事先前似乎還有話沒說完?”

鮑聰再度深吸一口氣,靜了靜,擡頭看聞恪。

“大人,除了此前所說那事,老爺遇害那日,小人……小人也見到大少爺從老爺院中匆匆跑出。”

“我——”霍洋有話要争辯,但被聞恪一個眼神吓得閉嘴,只得聽他問鮑聰話。

“先前為何隐瞞?此時為何揭破?”

“先時隐瞞是因小人與大少爺頗有些情分在,他是府裏唯一一個将小人看作人的人,小人願袒護他,現下揭破……”他不着痕跡地瞄了霍濤眼,“現下揭破只因老奴年事已高,日夜寝食難安不得安寧,漸覺擔不起這些個秘密,唯恐哪日撒手人寰下地府裏。”

聞恪點頭,接着問:“見到霍洋從院裏出來是甚麽時辰?”

“不到巳時,但前後只差一盞茶時……小人等大少爺跑遠了再才狐疑進去,而後便見老爺躺在血泊之中斷了氣。”

“如此,”聞恪喃喃,低頭翻看手中的簿子時眼底劃過一抹精光,道,“可鮑管事當日說的是,巳初前一刻時就進院尋霍老爺,怎會相差如此之久?”

牽涉人命,半盞茶時也是極長時候。

鮑聰被問得一愣,像是在回想那日的情形,霍濤這時懶洋洋接過話:“怎會是一刻時?小爺——小人離院時距巳初最多不過一刻時,父親定還睡得安安穩穩。”

有了這話,鮑聰唯有咬定是那日說錯此事:“彼時小人驚慌過度,想必是大人盤問間隙無意說錯。”

“鮑聰,”聞恪嚴肅擡高聲,“你年歲已高,記憶混亂确有可能,但你教本官如何判斷你今次所說是真話還是糊塗話?”

“千真萬确,”鮑聰低眉,“小人當了多年管事,時辰斷乎不會拿捏錯,談不得糊塗。”

聞恪不語,主簿這時已遞過第二本折子給他,他看過後似笑非笑道:“原是本官記錯。”

鮑聰茫然看向他,倒是霍濤接話接得利落:“大人記錯甚麽?”

“你那日倒與本官說了此事。”聞恪說完這話,堂下鮑聰一怔,其後詫異扭頭看向霍濤。

聞恪依舊說得端閑:“不過這簿子上說,你巳初前兩刻時就已經帶着南依姑娘回院,也是那時見到霍洋自言自語,此話可真?”

“千真萬确,大人若不信便再翻看翻看南依是如何說法。”

霍洋這時雙眼亮藿藿,也憋不住開了口:“大人!我與您說的也是辰正後兩刻,同二弟出來時同一時刻!”

“肅靜。”堂上有人喝斷霍洋的話,他又唯唯諾諾低下頭,心底雖一團亂麻但又隐隐約約地摸到丁點苗頭。

“二少爺……”鮑聰不顧那聲“肅靜”,瞪眼叫霍濤聲,粗剌剌的聲音像是疾風中招展的破舊酒旗。

“鮑聰,為何撒謊?”

“大人!是二少爺他找上小人,逼小人指認——”他大聲喊話,到這裏驀地啞言,形容僵硬。

靜默會兒,霍濤好心替他補全這話:“我找上你逼你指認霍洋,因為我不願父親的家産全數落到他們嫡子頭上,嫁禍大哥于我而言益處多多,休管他是不是兇手,只要你我說是,便沒別的對證,倘若指認成了,此案也算有了個了結。”

他壓低嗓子,鬼魅一般哂笑聲:“同樣,嫁禍給大哥也是真兇脫身的好主意,有此提議他斷不會不同意,妙哉,可惜這妙招并非我這等愚人想出,而是聞大人親自傳授。”

“你們合謀算計我?”鮑聰背後直冒冷汗,轉正身不可置信地問聞恪。

“可是大人,小人只是受二少爺脅迫不得已才答應,豈能憑空認定小人就是兇手?小人與老爺一同長大,又怎做得出如此喪盡天良之事?”

“鮑聰,本官說過,若有人脅迫于你你盡管告知本官,可你沒有。此招不過是想再試你一試,難道你真以為你半點馬腳也不曾露出?”

“懇請大人直言,何謂馬腳?”

“我且問你,為何選在那日将霍見淵請去府上?”

“那婆子前一日方才回府,我傳信去三少爺那兒自是約好翌日清早。”

“那好,本官再問你,那婆子稱見淵的玉是她從樹下撿來,早些年藏着掖着不敢聲張,随李氏搬出霍府才敢拿到人前顯擺,既如此,你又幾時見到玉在那婆子那兒?”

鮑聰瘦削的面頰微微顫抖,扭頭看向堂西霍沉站的地方。

霍沉看不清他面容,但落在其他人眼裏他只是平靜無波。

“當年霍遠立下規矩,蒼莨館不準院外人進出,那婆子萬不會以身犯險進院偷玉,故其言十之八九是真,而除了院裏幾個下人外,能進出蒼莨館且時常去那裏的便只有你,鮑管事——”

聞恪越說臉色越為深沉,末後一字一頓地問道:“鮑聰,你這盤棋究竟算了多久?”

鮑聰聞言跪直身子,顧左右而言他:“姨娘住的別院小人自也常去打點,偶然見過那玉不足為奇,何況那玉與此案并無幹系。”

“錯!關系極大,非但與玉有關,還與打更人和門童有關。”

聞恪其言句句有力,擲地有聲。

“去歲見淵回宛陽來,曾有更夫‘親眼’見他打了霍遠,霍遠遇害當日,又有門童‘親口’說他将近巳初才出府。

“好一個親眼親口,若非本官查出他們二人是兄弟,又怎知鮑管事是如此良善之人,竟自掏腰包為年幼貧苦的兄弟倆安葬父母,又私下養他們成人,指示他們為你做事。

“鮑聰,你蓄謀這一切難道不是早早就盤算起殺人并嫁禍于人嗎?這罪你究竟認是不認?倘或你仍有話辯解,本官不介意一直查下去!”

話落,堂上再度陷入沉寂。

鮑聰跪在光影所照之地,耳畔只聞自己沉重的呼吸。

良久良久,他疲憊深喘幾下,面容随青磚上的影子一并扭曲,笑了起來:“罷,我認……”

“是我殺了他,我那早給他備的酒裏添了迷藥,他就睡在那兒,打着鼾,我進屋套上他的衣裳,找來匕首,搖醒他,趁他迷迷瞪瞪問我話時眼也不眨地捅死了他!”

他說話時宛如變了個人,渾濁的眼底迸出光亮,極為振奮。

連霍濤都一臉驚詫地往霍洋邊上貼了貼,離他遠些。

聞恪見狀,向押着霍洋的衙差使了個眼神,兩人會意,将兄弟二人從地上拽起帶回堂西。

霍洋這時雙腿發軟,被衙差松開後猛然立不住腳,唯有一把抱住霍濤做救命稻草。

霍濤:“……”

“二弟——”

“廢話少說,肅靜。”有名的無賴冷着臉喝斷他。

霍洋松開他,又轉頭看旁邊的霍沉:“三弟——”

“大哥,肅靜。”

霍洋弱弱點頭,努力站直發軟的腿腳,看往鮑聰那裏。

鮑聰低着頭,銀白的發在陽光下微微發顫,聞恪終于又問:“為何殺他?何時動的殺心?”

“從他殺了大少爺,不,從他殺了霍逾少爺起,我就想殺了他——這是他親口所講,我親耳所聽!是他殺了霍逾少爺!他本可以救下少爺,可他為了一己之私眼睜睜看着少爺死了!”

鮑聰雙目猩紅:“我自幼伶仃孤苦飽受欺負,是大少爺偶遇我跟黃狗争食才将我帶回府上,我從此有了住所、吃得飽、穿得暖,甚至有人教我學習經商,從那時起我就發誓要為大少爺做牛做馬一輩子……

“可還沒等我變成有用之人他就被人害死了,而我也成了害他那人的管事,為他打點一切,無趣的、庸俗的、淫的,全部教人惡心!

“可恨我只是一條沒用的狗,縱使心裏千般惡心,面上也從不敢表露,一面恨他一面又奴顏婢膝順從他,助纣為虐。

“我懦弱無能,那些罵霍遠的話就像是在罵我,我和他同樣廢物,同樣惡心,所以我殺了他!我殺了他!我也殺了懦弱的我!”

一向儒雅随和的聞大人聽到這裏都忍不住送他兩字:“放屁!”

底下衆衙差互觑:“……”

“你只殺了他,你仍活得好好兒的。”

“不!我殺了我!”鮑聰大聲喊道,随即打了個哆嗦,“從殺他那刻起,我就成了個正義的人,我殺了他,為大少爺報了仇,也殺了惡心的自己,餘下的我是正義的!”

聞恪眉峰聚得更深,語氣愈冷:“你自诩正義,另一面卻又謀劃陷害純良之人,惡心的你仍活于世。”

“哪有甚麽純良之人?他們身上都流着霍遠的血,何談純良!大少爺與二少爺将永活在他們父親的陰影中,這是老天爺降下的懲罰,獨獨三少爺,忽然間冒出個能耐舅舅接他走,可憑什麽他能置身事外作壁上觀?

“所以我偷偷拿了他母親的玉,知曉他有朝一日會回來尋它,我要在他進府拿玉的那天送他件禮物!

“我不屑嫁禍于他,我是在贈給他榮耀,替他積德!殺了霍遠對他們這種生來肮髒的人是天大的榮耀,他只不過是為此進牢獄,喪一條命而已!”

偏堂裏令約聽到這處,當即也氣到送他兩字:“放屁!”

堂上衆人齊刷刷看向她,坐她邊上的郁菀緊忙伸手捂住她的嘴,壓低聲:“外人面前,文雅些。”

“……”

令約仍是氣極,從未想過真相如此可笑,一想到霍沉堪堪八歲就被人算計,不由氣得發抖。

郁菀輕拍着她後背,給貓兒順氣似的,一面又聽公堂上說起話。

“原本我還備了些東西,不過大人手下的人蠢鈍如豬,絲毫沒發現霍遠院裏的人都被霍遠親遣去布置宴客堂是我撺掇的,沒發現慫恿二少爺帶走南依姑娘的小厮是我早早安排好的,更沒發現三少爺的馬缰繩沾上了血跡,若不是那兄弟二人背叛我……”

聞恪斂眸深吸口氣,驚堂木重重拍下,厲聲打斷鮑聰的狂妄:“本官從未見過像你這般自以為是又厚顏無恥之人,你道霍遠惡心無能,可他比你還是要睿智許多。那兄弟二人從未出賣你,你需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暗裏養他們成人豈會不留痕跡。”

他停頓片刻,“待本官上告此案,最遲半月內便将你送往府衙,這段時日便由本官那些‘蠢鈍如豬’的手下教你讀讀四書,你也好知道知道何謂正人君子,何謂卑鄙小人!”

鮑聰怪笑一陣:“多謝大人,宛陽若不換縣令小人也難有這學習機會。”

聞恪不予理睬,只差遣個小衙役:“小刀,押他下去。”

“是。”

鮑聰被小刀拖着起身,像條無骨的鳅魚,出公堂前又笑着看往堂西:“諸位少爺切莫笑話老奴,我們都有病,可我藏得比你們好得多……”

話沒來得及說完人便被帶下,聞恪沉吟片晌後終于吐出口氣,将堂西衆人喚來公堂中央。

“不必跪我,只是受人之托轉述些話罷了。”

聞恪從案上拿起個信封,平靜舉起:“本官這處有一則霍遠的遺囑……”

話音落地,堂上衆人無不面露驚詫,甚至霍沉也不例外。

“霍遠生前曾到衙門後堂尋過本官。”

衙門後堂是如今縣官的起居地方,聞恪将霍遠尋上他的事全部道來。

霍遠那時稱他身體不适,隐隐覺得大去之期不遠,而家中又無相信之人,只好來他這個縣官這兒立封遺囑,以免自己去後家中衆人因財産起了紛争,白白便宜了外人。

彼時聞恪只當他大病初愈尚有些疑神疑鬼,故并未将這話放在心上,單替他收好遺囑,答應他等他百年後将遺囑轉告給霍家子孫。

直到霍遠被殺害,聞恪才頓悟出這中真意,猜測霍遠其實早便知曉有人要加害自身,只不過仍裝作若無其事,大肆作樂罷了。

也因想通這個,他才會對鮑聰說出霍遠較他睿智許多的話。

“霍遠遇害後,本官曾多次想打開這封遺囑一探究竟,不過到底忍住,時至今日方才拿出,”聞恪說着從座椅上起身,當着衆人面撕開信封,“本官現下一字一字念來,其間倘有不滿之處,亦不得打斷,否則重加杖責。”

堂下靜氣,霍洋為此渾身緊繃,屏住呼吸,甚至奢望旁邊的兩位弟弟能夠将他扶着些。霍濤卻只漫不經心地牽了牽嘴角,回眸瞧看眼面色凝重的李氏,又悠悠回頭,露出些嘲諷。

至于霍沉,他既不像是聽來心上的樣子,也不像是不屑,僅僅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麽。

聞恪目光掃過他們,而後從信封中取出疊厚厚的信紙,神情肅穆展開,再之後……面上露出一絲費解。

片刻後,他清咳聲,偏眼瞧了瞧年長他二十來歲的主簿先生,再将視線投去先生身後的鐵鷹身上。

“鐵鷹,這一頁由你來念。”

鐵鷹遵命,走來接過聞恪手中的信紙,定睛一看,然後便見他天生冷峻的臉上浮現出大大的疑惑。

到底是衙門楷模,當即鎮定下,面無表情地張了口,聲如洪鐘:“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公堂衆人:?

東堂偷聽衆人:?

西堂偷聽衆人:?

鐵鷹一字不漏地念完整頁的狗叫聲,霍沉都被他叫回神,擡頭看去,聞恪已接着念起下一頁。

“世人都道我霍遠該死,近來總算教他們如願,想我這狗吠聲已然吓不着他們,恐怕聽去還要取笑于我。如此也好,往後我無法作惡,恐他們忘了我,便留則笑話供他們傳道。

“我霍遠生來是酒色之徒,最好青樓買笑、紅粉追歡,家中女娥衆多,但一生中只得三子。吾兒霍洋,你生來之初我曾抱過你多次,直到後來你贈我滿手流金,我便從此厭惡起小兒,待你二弟三弟出生,我誓死也不肯抱。”

聽到這裏,霍洋漲紅面耳,眼眶也微微濕潤,似乎從聞恪正直的語氣裏聽出霍遠的憊懶聲調。

“你生性膽怯,從不敢大肆言談,撰此書時只一事我記得新鮮:阿沉回府那日,我曾問他可否成親,你随後便問起位賀姑娘,彼時我不應聲,是因我想依你秉性,大約不宜娶妻,或可入贅別家。”

無異于被公開處刑的霍洋:“……”

一旁霍濤嗤笑聲,霍洋面龐便紅得越發厲害,像是蒸熟的螃蟹。

“吾兒霍濤,你必然笑了你大哥。”

霍濤戛然止笑:“……”

“你生性頑劣暴躁,與我最像,不過我要比你交運許多,上有寬厚仁慈的父親,亦沒有甚麽蛇蠍母親。”

話到這裏,霍濤與李氏面色陰郁得出奇一致。

“但你比我更有自知之明,同是流連花叢,我霍遠下流得多。我那時本不該妄想,不該妄想她那般天真無邪的少女,可我還是強娶了她,玷污了她,而你,雖曾企慕過那位——”

“聞大人。”霍沉沉聲打斷他。

聞恪緊忙打住。

霍遠能在信中口無遮攔,他卻不能,他今日若是将這話完完整整念出來,傳出去倒是教賀姑娘聲名受損。

不過眼下他的确十足驚詫——時至今日他才知霍家遠不止一個心儀于賀姑娘的,而是三個,竟連霍濤這樣的浪子都曾仰慕過賀姑娘。

他消化片刻,改了改措辭接着念道:“而你,雖曾企慕過那般少女,卻還是頗有自知之明地收斂起來,故我百般嫉妒你,但凡我能收斂些,她也不會含恨而終……

“吾兒霍沉,你必定知曉我所說是誰,還望你聽後不要介意,與一個死人置氣豈不好笑?

“你生來是我們霍家最像霍家人的霍家人,不過你年幼就離了家,甚至随你舅舅蠻橫遷走了她的墳,從此再不歸家。

“我有時想你,有時恨你,有時羨慕你,筆端行至此處又覺有愧于你,因我從未盡過做父親的責任,偏偏這時還有求于你,以下這些話便有勞你多聽一聽。”

聞恪念到此處,手下又翻過一頁,與此同時目光掃向堂下。

此話一出,堂中人人面露異色,大都隐蔽看向霍沉,霍沉則眉心緊蹙,一副不願聽下去的樣子。

聞恪收回眼,放平聲調繼續:“我霍遠家財萬貫,縱使四十年來揮霍無度,仍富擁千金。世人常說我無能,甚至不及鮑管事能耐,卻不知我能閉着眼将家中財産列舉個幹淨,從宛陽城內算起,古翫鋪、香鋪、茶鋪、酒店、解當鋪……”

此處羅列諸多平實炫耀之語,随後便見聞恪臉色漸變得不妙,“甚至曾與官人勾結,牟利頗多,不過後來這等事教方勝那人截去——”

提到方家,霍遠不乏批判,順便借此機會踩人一腳:“旁人罵我我素來服氣,只除了方家,我平生最不屑買賣土地,方勝卻滿心盼着轉做地主越過霍家,置辦地産便罷,竟還于宛陽之外買山開道,壟斷山林薮澤之利,百姓窮困無立錐之地,他卻在宛陽假仁假義,可笑,可笑。”

“不過也罷,我難得清醒,管他方家做甚?見淵我兒,那日在巷裏我與你說的全非醉話,我今将家財分作兩半——權按大赜戶令細分,絕無偏頗。

“這兩半中,一半交由你,另一半也交由你……”

讀到這處,身為外人的聞恪都倍感驚詫,更遑論霍家衆人。

此時堂中隐約騷動,若非聞恪事先警告過,想必總會漏出幾聲的。離霍沉最近的霍洋正面紅耳赤盯着他,心下驀地湧起無盡的委屈與恐慌。

聞恪并未耽擱,快便讀往下一篇:“處置。”

衆人:“……”

“你自小傲骨,從來瞧不起我這個父親,是以定是不屑于殺我的,除你之外,他們都同我一樣得了病,洋兒、濤兒、鮑管事……

“他們時常發瘋夢魇,欲把我送離這人世,我死之前或會見他一面,但我撰此信時并不知情,故而餘下一半交由你分給他們,或說是他。

“而半數給你,是妄想你日後能幫襯霍府一把,我霍遠雖荼毒霍府名聲,卻也在年少好鬥時學過經商,比你二位兄長多點能耐,倘若眼下他們都在,那許是鮑管事加害于我,他們沒了鮑聰,只怕不多時便被人算計去,真是這般,還請你瞧在你祖父的份上,替他保住霍府。

“若你不肯應下,我便也無話可說,由他們自生自滅去罷,我死了,告辭。”

“……”

聞恪念完,将信紙收好:“以上便是遺囑全部,此則遺囑将存在本官這處,若有疑惑,盡管相問,或是親自查看。”

堂下無聲,沉默許久。

“好,諸位既都清楚,便就此退堂。”

堂間依舊無異議,接着只聽兩旁衙差拖長聲高唱兩聲。

一案從寅初審到卯初,紅日不知不覺間落下,公堂上不及先時明亮。聞恪面色凝重掃過衆人,将随主簿先生一同退堂時,卻讓身後一人叫住。

“大人留步。”

聞恪回頭,說話之人正是霍濤,他已恢複了往日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大人先前稱打斷說話者該當杖責,怎這時出爾反爾?”

“……”本就心情不妙的霍沉斜睨他。

霍濤似笑非笑看着他,瞧不出心思。

“你這歹人,竟還想我三哥被打!”

少年的公鴨嗓乍地冒出,衆人擡眼看去,只見西側偏堂裏鑽出幾人,雲飛和阿顯氣沖沖走在最前頭。

聞慎則躲在付雲揚身後探頭看聞恪,難得低聲下氣,又帶着些許讨好意味:“大哥莫惱,我只是不想朋友焦急才偷偷帶他們來。”

聞恪皺眉訓斥:“胡鬧!”

聞慎無奈咧嘴,擡手掃了掃發尾,随即動作一愣。

“大哥,我是胡鬧,不過你那位友人似乎比我還要胡鬧——”

聞恪心底莫名生出些不詳,轉頭看去,但見景煦站在東側偏堂外,一臉和煦地與他颔首,而偏堂裏的人一個接一個地出來。

“……”

霍沉無疑也留意去那端,驚訝于見到某位少女從那裏踱出,兩人遙遙對望眼,不知誰先眨的眼,只知令約忽地朝他跑來。

到他跟前,帶來陣淡而飄渺的花香,而後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摘下頭頂的火紅花環扣去霍沉頭上。

霍沉嗫嚅下,半晌才擡手摸了摸花環,問出聲:“作何還我?”

令約見他還呆鄧鄧的,鼻尖微澀:“是送你,去去晦氣。”

霍沉癡癡看着她,倏爾露出個笑。

二人膽大之至,幾乎到了旁若無人的境地,堂間衆人愣愣觑着他們,先前還覺得驚世駭俗,後來麽,竟也越品越融洽……除了某兩顆極酸極酸的黎檬子。

作者有話要說:  霍氏檸檬精,有需要的小姐妹嗎?(我知道送都送不出去hhhhhhhh

霍遠:我死了,告辭。(溫知識:霍遠是櫻桃煎筆下第一個領盒飯的角色。

我:writer,霍遠:rapper,聞大人:reader——

“壟斷山林薮澤之利,百姓窮困無立錐之地,他卻在宛陽假仁假義。”

ps:架空!因為劇情需要,所以寫了遺囑繼承制,勿cue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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