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相許諾

時過巳初, 竹林間鋪灑下一地斑駁光影,令約與霍沉穿林而過,到小橋頭時正好見到郁菀晾完衣裳回屋。

霍沉看上眼,轉頭問身旁少女道:“後半日在家歇息?”

“嗯。”令約點點頭, 談起這個, 忽然間停下腳步。

霍沉随之一頓。

“有一事忘與你說, ”她突然正色, 一字字慢慢道來, “我爹娘都要我勸勸你, 如今天愈發熱, 你也不必常随我去紙坊裏, 況你并不是那游手好閑之徒, 自身也有事忙的, 哪兒能為了這事一點閑暇都不得?”

霍沉聽罷,抿唇壓下抹笑意, 一句話壓了回去:“可我還等着看賀姑娘大展身手。”

“……”令約無言眨巴眨巴眼,緩慢偏頭看向小橋下游, 憋了會兒僅憋出兩個字, “随你。”

橫豎她聽話勸了他,他不聽勸也怨不得她……她在心底這麽繞了繞,嘴角莫名牽起,在霍沉發現之前先一步走去他前面。

霍沉牽馬跟上,餘下一截路上兩人都不曾開口,直到了小院跟前,令約與他作別時他才叫住她:“等等。”

令約回身,兩人目光交彙,她微微挑眉:“還有事麽?”

“有, 方才那話還未說完,”霍沉尤為認真地答她,“并非一點閑暇都不得,而是我一得閑暇就想同你待在一處。”

令約呼吸凝滞,熱意洶湧上臉,卻又要故作鎮定:“哦。”

“不論他們怎麽說,只要不是你厭煩我,我便能永跟着你,心甘情——”兩頰驀地被人捏住,最後一個“願”字只得卡在嗓子眼裏。

近來她又是捂他嘴、又是捂他眼,伸手動作已是輕車熟路,這時捏臉不過是換了個招數,不離其宗,霍沉并不意外。

——她害羞時總是試圖讓這一切從源頭消亡。

他眼底不可抑制地鑽出笑意,令約看清,右手捏他臉頰的同時擡高左手,輕撇了下他肩,幫他轉了個身。

“你還是快走罷。”攆他一句,手也收回。

霍沉極給面子,沒再轉身,單是頭偏轉過來問她:“有件事我好奇許久,你手上為何總帶着橘皮清香?”

“……”令約低頭看手,忽覺得手麻了麻,“是阿顯從東西南北風那兒買來的手膏。”

手膏?

霍沉默默記下這等東西,決定往後挑不同氣味的送給她,日日都用不同的最好,到時候……

思緒翻飛,也不知他最後想去哪兒,只知他渾然不覺地癡笑起來,看得令約莫名警惕,不滿道:“你願癡就接着癡罷,我回屋去!”

“等等,”霍沉恍然回神,望着少女斟酌再三,留下五字,“晚些時候見。”

令約茫然回望他,他卻不再逗留,帶着馬兒潇灑走開,繞過院西的梅樹與秋千,徹底消失在廊腳下。

……

什麽叫晚些時候見?她分明才告訴他後半日都歇在家裏的。

她心不在焉走上踏跺,一進堂屋便撞見郁菀從板壁後出來,郁菀一見她,頓生無奈:“瞧你,總不戴帽曬得臉通紅。”

令約:“……”

可這并非曬紅的。

郁菀嘴裏數落她一句,手裏卻已斟上杯水,遞交給她:“怎麽才回來?”

紙坊紙號如何交易事先都與霍見淵談妥,是以定不會是九霞齋那裏出差池贻誤時候,她原以為是她送完紙去別處買東西,結果這時她是打着空手回來……

嗯,值得一問。

令約抱着杯盞抿了抿,乖巧答她:“回來前請人去東風樓裏吃了蝦餅,所以晚些。”

至于說的誰人她也不必特地指出,郁菀也不會明知故問,但還是就此評論聲:“你二人太過招搖些,竟還跑去東風樓裏吃東西……”

令約無法反駁,心想可不就是招搖麽?還不知今日過後會傳出甚麽奇怪話呢。

不過現如今城內有關他們的傳言已是鋪天蓋地,這也算不得什麽,頂多不過再添一則談資罷了。

她并不介意這事,猶且教那五個字困着,總覺得霍沉話裏有話……

“說你呢,發甚麽呆?”

令約醒悟,反問郁菀:“娘,黃歷在何處?”

“……”郁菀語塞陣,從前她覺得家裏最傻的當是阿顯,近來才隐隐萌生出倒戈念頭,最傻的似乎還是眼前這位。

她指了指偏屋,不欲說她,自去窗邊摘百合花瓣,不多時,但見少女從偏堂出來,提着裙擺小跑去閣樓上。

郁菀見怪不怪,進廚屋裏清洗花瓣和綠豆,預備做些綠豆百合粥消暑,結果不多時又見令約來了廚屋,仍頂着張紅臉。

“又做什麽來?你好生歇着去。”

令約搖頭表示自己不是來摻和廚房事的,道:“我是想燒水沐浴。”

“……”郁菀挑眉,“昨兒夜裏剛洗過的是誰?”

“那是前日夜裏!”

郁菀失笑:“越發呆了,就算要洗也應晌飯過後再洗不是?”

“……”似乎也是,令約讪讪,為自己這番舉動尴尬到手指蜷縮,“您先忙着,我想起還有旁的事要做。”

說完掉頭跑出廚房,回了閣樓卧房。

不應當不應當,他只說了短短五字她怎能如此會意?萬一是他說錯,她曲解來豈不是白白焦灼番?

她尋來聞慎送來的小輪扇,躺去床上一個勁地對着臉搖,意圖吹風冷靜冷靜。

小輪扇,危。

***

待到飨飯後,賀無量吃了兩盅酒便坐去廊下吹風,他近來抄紙一抄便是整日,歸家後再不及從前勤勞。

令約幫襯着郁菀洗過碗碟,從廚屋裏出來時見阿顯還趴在桌子念書,有意問他句:“怎不去找雲飛?”

近來天暗得晚,阿顯飨飯後常帶着功課去找雲飛,兩人往葡萄椽下一坐,一個看書,一個刻字,偶爾還交換頑上會兒,很是和睦。

“去了,人不在,道是有事去城裏了。”小少年惋惜答道。

令約默爾,若有所思,憨頭憨腦如阿顯當然沒能覺察,接着在那兒深情念書,聽得窗外賀無量連打數聲哈欠,最後一個不小心睡了過去,郁菀出去尋他時哭笑不得,忙将人攆回閣樓上歇下。

天幕霞色落下,天色漸漸濃黑,靜谧小樓裏只聽得晚風拂林與溪水流淌的聲響,從小樓外邊看,亦只少女閨閣裏亮着微光。

窗牖大敞,竹簾卷起,夜風大剌剌吹進屋,令約和衣坐在床上,面前擺着三枚通寶——兩枚正面朝上,一枚背面朝上,正面勝。

她看清後蹙了蹙眉,收起銅錢再搖一次丢下,這回幹脆變成三枚都正面朝上。

正面朝上,意為不睡。

“……”她被幾枚銅錢氣到無語,憤懑想,夜裏不睡還能做什麽,難道真要等那人來見她面麽?萬一那話真是他說錯呢?

可她會意的似乎也沒錯,黃歷上的确說今日是個極好極好的吉日,家裏的黃歷是官家親印,絕非盜版,定不會錯的。

思及此,臉頰上驀地一疼,少女吸了口氣,手招呼去臉上,可惜稍遲一步,沒拍到蚊蟲只拍了個寂寞。

氣哺哺嘆息聲,這才想起去關窗,走到窗邊發現霍沉那裏漆黑一片,瞬間屏住呼吸。

怎的她如此蠢笨!

竟不知早些來窗邊看!

人家早早熄燈歇下,她卻還傻乎乎抛銅錢,人比人氣死人真是半點不假!

她內自惱起自己,關上窗,回到床邊捏起驅蚊香囊,藥香濃郁,恰是她最最不喜的氣味,但為了驅蚊蟲只能這般……

架子床四角各挂一只香囊,她跪在床邊,伸長胳膊去捏裏側香囊時忽聽聲後傳來響動:“篤篤篤。”

令約停下動作,僵着胳膊仔細聽。

“篤篤篤。”

聽聲是窗畔傳來的……一時間,少女腦海中晃過無數念想,最後僅擡手撓了撓左邊臉頰,适才蚊子叮過的地方已現出一個包。

早不來晚不來,偏偏臉上有包時才來,她腹诽聲。

“篤篤篤。”

窗外的信使催促個不停,她總算慢吞吞挪了過去,一開窗,咕嚕便熱情撲來她懷裏。

令約抱住它往底下探了探,先時還黑洞洞的庭院此時已是亮煌煌一片,院前的小道上,一人站在月季花叢旁提燈仰望她。

心跳怦然變快,她有些難堪地想:剛才倒冤枉了他,也不知他耳朵有沒有紅?

她垂下眼眸,将胖乎乎的咕嚕轉了圈,在它腳邊找到個小信筒,比最初傳信時專業得多……取出裏頭的小紙條,咕嚕識趣飛回霍沉那裏,她也後退一步避開霍沉的目光,展開信紙。

兩紙寬的紙條上只留下三個小字——久等了。

因這短短三字,少女唰的紅了臉,心跳得更快。好生厚顏,說得就好像她盼着他似的,她分明是搖銅錢搖出正面才勉為其難等着的!

她心虛想道,惱羞成怒關了窗,下一刻便蹲去角落盥匜處往臉上澆了把涼水,努力鎮靜些。

好極,這才像她。

她擺出最像自己的表情,走去床頭拿起燈盞,小心翼翼地出了卧門。

黑魆魆的長廊裏,燭影輕跳,每走一步腳底便傳出細微的咯吱聲,生怕吵醒其餘三人,令約腳步落得極慢極輕,直到下了閣樓才緩慢籲出口氣。

繞過板壁,堂屋裏豁然變亮,隔窗看去屋外,廊下好似挂了一排燈籠,比屋後亮堂堂的小院還顯誇張。

她慢吞吞走到門邊,遲疑片刻後取下門闩,拉開半扇門。

廊下被人挂上八盞燈籠,輝煌如晝,放眼望去小院裏,溪畔梅樹上、院前籬笆上、院西梅樹以及秋千上全挂着燈籠,卻一個人影都不見。

令約環顧圈,終于踏出門檻,落腳之際踩到什麽。

低頭一看,一截綠得發黑的花枝上頂着朵極其紅豔的玫瑰,她愣愣撿起它,起身前順勢将燈臺擱到廊椅上。

玫瑰刺顯然讓人處理幹淨,花枝上光禿禿的,她撿起來撣了撣花瓣上的塵,甜絲絲的香氣瞬間鑽進鼻息間,她又轉頭張望圈,仍不見霍沉出來。

無奈,只好親自去院裏,下踏跺時,又在臺階上撿到兩朵玫瑰,她隐約想明白,低頭尋起地上的花,從踏跺底下一路走到秋千椅旁,手裏已有十八支玫瑰。

她立在燈籠下,朝屋側輕咳聲,随後便見霍沉笑着從迴廊石壁下出來,懷裏抱着極大一束玫瑰。

溪畔吹來的風原是涼爽的,可吹到她身上似乎是遇到個火爐,熱得厲害。

霍沉走近她,秋千上昏昏的光照到他臉上,好看到教人挪不開眼,她盯看良久,唇瓣輕啓輕合,終究還是沒說出什麽,只喃喃問他句:“你種的?”

“嗯,除了花苞其餘都在這裏。”

聽是這般,她低頭藏住臉上那點雀躍,畢竟前幾日她還以為他愛玫瑰愛到一朵都不肯送人,豈料霍沉極不給面子,勉強騰出只手戳來她左頰上,害她被迫擡頭。

“做什麽?”

聽起來有點氣鼓鼓的意思,霍沉輕笑:“替你趕蚊子,都咬出包來。”

“……睜眼說瞎話。”令約咕哝聲,也越發不滿那只蚊子。

“我接下來的确要說瞎話。”霍沉望着她,收回停在她臉頰上的指尖,手探到玫瑰花束後。

“今日月圓花好,賀姑娘可是該考慮考慮收下我的玉了?”

稱得上是開門見山,話落,近乎眼熟的蝴蝶佩玉從玫瑰花束後露了出來,他提着穗子晃了幾晃,鴨黃流蘇在花上一掃一掃……

開得極豔的玫瑰大約是癢得顫了顫花瓣,香味益濃。

令約看它幾眼,轉回注意看向霍沉,他眼底亮藿藿的,似是反着白玉上的光亮,又似盛着清輝。

忽然間,她想到什麽,仰頭看天。

亮燦燦的夜幕上滿是星星,并不見所謂的月。

難怪早間要她看天看月,原是為了湊齊“花好月圓”?雖說早間的月并不頂圓,可他也說了這是瞎說,似乎無從指摘。

她盯着滿穹星星細想着,末後微微低眼,右手舉起支玫瑰:“一個問題。”

“嗯。”

“倘若我相貌平平你還會這般問我嗎?”

霍沉沒想通她為何會問這個,仔細想了想,就要開口,卻被一朵玫瑰親了親唇。

少女舉着玫瑰,臉紅彤彤道:“算了。”

他頭向後躲開玫瑰:“為何算了?”

“将心比心,你若問我這個我也很難答的。”她收回玫瑰,途中瞄了眼他指尖上勾着的玉佩,利索收來手上。

霍沉惘惘,預想中的雀躍因她舉動過快遲來幾步,後知後覺才感到膨脹。

“先說好了,”少女睜圓杏眼看他,“從沒有人像你此前那般教我委屈過,往後你若又招惹我,我定将它還你。”

膨脹沒多久的人瞬間懸了身,鄭重許諾道:“絕不會有那麽一日,若真有,你先打我一頓,還沒消氣再說還玉的話。”

令約笑出聲,後将手裏的玫瑰全塞進他懷裏,只留下右手上一枝。

“我養不好花,你還是自己留着罷。”她不解風情,剛許諾過不會教她委屈的霍沉只得委屈收下它們。

令約始終觑着他,等他收好花枝,抿笑道:“有一事我改了主意,現在就要說給你聽。”

霍沉怔然,試問:“上回為何回絕我?”

她點頭,繞過他懷裏那束多到擋道的玫瑰,站到他側邊,踮腳在他耳旁低語幾句。

“好了,明日見。”她說完退後一步,見霍沉毫無反應,笑着往回走。

他用五個字害她從白日糾結到夜裏,她也該還他一報,她可是最記仇的。

她腳步輕快回到廊下,甚至忘記廊椅上被風吹滅的燭燈,只記得回頭看霍沉,他還站在原地,玫瑰滿懷,懷疑滿懷——

自我懷疑。

作者有話要說:  我灑眼,寫的和想的完全是兩樣,想象中農歷版五二零和玫瑰花是很洋氣的,結果……和霍老板同款自我懷疑(。

不過還是要恭喜他!終于可以把提親提上日程了!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6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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