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請卿吃
景煦不知從哪兒弄來把木椅, 此時坐在廠房外的陰影地裏,僵舉着那根碰過竹料的食指誓死不願蜷縮,徹底封閉自我。
想他堂堂一個王爺,養尊處優、風流倜傥小小小小半生, 而今竟用手碰了旁人的尿!
雖是堆放了六七日已幹得不能再幹的竹料, 可那終歸是在童子尿裏浸過的, 單想想就讓人難受……
“這是木槿葉, 你若還是不爽快再用它擦擦罷。”令約捧着幾片新鮮木槿葉從廠房裏出來, 身後緊跟着一人。
景煦恹恹擡頭, 看上眼木槿葉, 示意乘閑接過, 邊答謝她:“有勞賀姑娘。”
令約見他如此難過, 不由心生愧疚……要是她及早攔住他就好了, 就算沒攔住,也不該點頭讓小多說出來的。
世人向來擅長自個兒給自個兒添堵, 有些事倘若不知就還好,一旦知道就該想個不停。
就在她蹙眉思索之時, 景煦手上已搓撚起木槿葉片, 滲出的汁液漸漸被揉搓成泡沫,帶着點清香,裹挾着右手食指。
他勉強舒展下眉頭,又到小溪邊沖洗幹淨,回來時停到霍沉面前,傷心問道:“來前我在見淵院裏見到些徘徊花,稍後回去可否借我摘上一朵?”
他需給他尊貴的手洗個玫瑰浴。
“不可。”霍沉想不想地回絕了他,被令約吃驚看上一眼後才補充句,“門前月季随意。”
月季香氣同樣馥郁, 景煦只當他愛玫瑰勝過月季,颔首致謝:“在此先行謝過。”
說着,又恹恹坐下。
令約搖搖頭,由他歇在這處,自己帶霍沉進到最東端的廠房內。
廠房空蕩寬敞,南北兩面各開一扇門,連成一線将闊屋分做東西兩半,兩面皆建成“田”字場宕,專門用來儲藏原料。
此乃辦料最後一環,原料在溪南廠房淋尿堆放數日,待其發酵再送來場宕,蓄以清水儲藏。
石灰腌煮過的原料雖經漂洗洗淨外部灰漿,內裏卻有殘餘,存進場宕後遇水發熱,緩慢排出內裏夜漬。
倉儲前幾日,清水逐漸變成淡棕色,再過四五日,水裏便見氣泡浮出,夏日天熱發作得快,只需七八日就能見到清水完全變作黑漿,到這時撈出的原料也恢複成原先的玉白色,若是冬日裏,則需大半月才穩妥。
小多送來竹料前,廠屋西側的“田”字場宕中已有一格撈出原料,此時排幹水,又在往裏堆放新的一批。
令約走近視察一番,小多單叫兩人一聲便繼續忙活,她便帶霍沉回到臨間廠房裏去。
若說方才那間是“儲料間”,這間便可叫做“制漿間”,兩間廠房間開了道雙扇門,便于原料送來這邊制漿。場地同樣寬敞,亦是南北兩面各開一扇門,以西一左一右擺着兩架舂料碓,以東一角擺着長桌長凳,另一角則堆着些綠油油的藤葉。
原料送至屋東時,先要有人在長桌上一捆一捆查檢,将狡猾鑽進嫩竹裏的髒東西一一挑揀幹淨,再才送去舂料碓裏。
舂料碓與舂杵糧食的石碓相似,也是由人踩在杠上,以自身重量帶動石杵,不過是将竹料放進舂臼裏罷了,再在碓上添一根撬料竿,舂料時便能邊撬邊舂。
眼下舂料碓空閑着,阿顯領着聞恪等人到邊上講解起用法,在這裏他也算半個老師,說起這事來有鼻子有眼。
兩個青年坐在角落裏查檢适才送來的料,見令約回來特地與她笑話聲阿顯,她亦笑笑,而後朝另個角落裏去。
霍沉留在原地多看幾眼,見阿顯踩在碓上嬉笑,追上令約小聲問起:“當初你就是踩這個時見到他?”
這個“他”無疑是指外頭自憐那位,令約走到角落裏停下,看他眼:“怎麽還惦記着這事?”
“你說的話我全惦記着。”
令約垂眼嘟囔聲:“分明就是小氣作祟。”
“甚麽?”霍沉沒聽清。
“沒什麽!”她立即反駁,意識到自己略為誇張更像是有鬼後,急忙蹲身分起葉子,裝模作樣埋怨,“我不過是晚些時候來,他們就堆得亂糟糟的。”
猕猴桃葉、楊桃葉、木槿葉全混在一起。
霍沉怎會讓她逃過這話,也單膝蹲下,撿起片圓乎乎的葉片接着話道:“我也要看你制漿。”
“……”令約語塞。
“想看也要等到大家造完九霞紙再說,”她頓了頓,歪頭一笑,“到時候我教你如何?”
霍沉不假思索應下,幻想到他與她一前一後踩在橫杠上的場景,心滿意足幫她分起葉子,仔細模樣堪比少女穿針引線。
令約揪着片楊桃葉看他許久,到他将猕猴桃葉挑得差不多時,唇角已翹到天上。
“其實……”
霍沉擡頭,一眼見到她欲語還休的表情,不由愣住:“什麽?”
“其實這些藤葉都是從鄉下深山裏砍來的,”她沒頭沒腦地開了個頭,再才說出實情,“本就是拿來搗汁做紙藥的,無需分開……”
霍沉:“……”
他要鬧了。
鬧終歸是不能鬧的,男子漢大丈夫理當能屈能伸,何況捉弄他的不是別人。
——不過似乎只他這麽想,令約眼裏所見,是他滿臉寫着“我很委屈雖我不明說但你一定要發現且要想法子補償于我”這樣的字眼,吃癟到可愛。
她轉頭偷瞄兩眼,見衆人各忙各的各說各的,這才伸長胳膊去捂霍沉的眼,臨了發現手不夠大,輕掩不能完全覆上兩只眼,只好勞他自己動一動:“你将眼閉上。”
霍沉乖乖聽話,黑暗裏,他隐隐約約感知到少女在翻找什麽,幾度想睜眼瞧瞧,所幸還是忍住。
約莫過了幾息,少女曼聲道:“好了!”
她松開覆在他眼上的手,另只手支到他眼底,霍沉一睜眼便見着顆綠瑩瑩的小楊桃躺在她掌心裏,拇指大小,尚未成熟。
“送你的。”
鄉人薅葉片時難免會帶下些果子,雖說不能吃,卻可愛得緊,哄人倒能派上用場。
果然,霍沉臉上的二十五字因這顆小楊桃消失殆盡,轉而端起歡愉架子,失笑從她手心裏揀起楊桃。
“你又想起好笑的事?”聽他笑,令約打趣他。
霍沉摩挲着小楊桃,搖頭:“是遇上件開心事。”
令約撇撇嘴,暗裏輕哼聲:甜言蜜語最不可取!
***
往後數日,東槽最初一批九霞紙終于曬成束好。
廿日清早令約高興起了個早,出門也早,難得沒遇上霍沉“守株待兔”——不過他有個早起小幫手,見少女乘着小驢車去紙坊,忙不疊去閣樓上催促他。
是以當令約騎着小驢折回竹塢時,霍沉已在小溪邊等候多時。
遠遠見到他人,她笑着拍了拍小驢腦袋,請它再走快些,快到霍沉跟前時再叫停它,慢吞吞跳到地上。
霍沉始終望着她,從朦朦胧胧的纖影到完全看清她笑顏,不自覺地跟她笑起來,一面拂了拂袖擺,當着她的面仰頭看天。
令約困惑,同樣仰頭。
她起得過于早些,到這時天還沒大亮,天幕是淡藍色的,霞光尚在翠綠的山尖上。
“看見什麽了?”霍沉忽地問她。
令約收回眼,見他還看得仔細,又一次仰頭看起來,答他:“天。”
“……天上有什麽?”
令約眨了眨眼,正好東岸竹林上方也有顆星閃了閃。
“有星星,有月。”
廿日的月不圓,但比半圓要鼓出來些,此時淡淡貼在天幕上,仿佛稍不留神它就能當着人的面消失。
霍沉聽她答了“月”字,低下頭來,改問她小驢車的事:“天還沒亮,怎如此着急?”
令約教他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弄得有些糊塗,不過提起這事還是有得說:“我醒得早,想着能早些帶紙回來,等你醒來我們正好同去九霞齋。”
昨日九霞紙已教紙工束裝妥當,每件上面都戳上“宛陽賀無量”的大印,今日便能送去九霞齋裏。
霍沉為她話裏“同去”二字受用,索要過她手裏的缰繩,替她牽着小毛驢……一路到馬棚下換了他的白馬。
小驢:“……”有被冒犯到。
白馬:“……”我也有。
一驢一馬為此尊嚴盡失,一個憤憤吃起草料,另一個憤憤踏出馬棚,哼哧聲不停。
令約跟他走出一截,聽馬兒仍在哼哧,停下看了看它,問霍沉:“它不喜歡拖車?”
馬随主人的話,想必它還是只小馬駒時就嬌生慣養了,估計連馬車都不曾拖過,這時教它拖一輛簡陋板車倒是對它的侮辱。
“不如還是換回我的小驢罷?”
“不必,”霍沉捋了捋馬頸,面無表情道,“它喜歡拖車。”
“……”
被喜歡的白馬果真安靜下來,令約不由驚嘆聲:“原來馬兒真有靈性。”
她與他請教些養馬的事,直到穿出竹林才想起另一回事,問道:“你早間可是沒吃東西?”
當然沒吃。
“被雲飛催來找你,不曾吃。”
“那送完紙我請你吃?”令約輕拍了拍腰包,發現那處癟癟的,尴尬清咳聲,小聲解釋,“反正我們是要做交易的,我有了錢一定請你。”
霍沉再次被蝴蝶抖了身花粉,又被她可愛到,努力矜持:“請我吃什麽?”
“你想吃什麽便吃什麽。”
“當真?”
“自然當真。”
“我初回宛陽時曾在東風樓裏吃過一道蝦餅,近日總是想起它,你請我嗎?”
“……”令約轉着眼珠兒觑他,“可那不是方家的酒樓麽?”
“我是想,今日不吃往後萬一沒機會再吃呢?”
令約:“……”
又不是不請他,怎麽還胡說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flag果然倒啦!那下一章就寫成表白專章吧,可能很短也可能一鋪墊就變長。
今天的小楊桃雖然沒熟,但我覺得害蠻甜的,我們阿約真是哄人一把好手!突然變身小甜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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