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堪痛哭

“……”

令約語塞陣, 回神後随即退回門內,拿了傘轉頭小跑出九霞齋。

接連下了幾日的雨,石板路上濕漉漉的,剛走出幾步她便踩上塊不穩的石板……只見板縫間的積水猛地迸出, 開成朵扇面水花, 濺濕過路人的裙擺。

她急忙道起不是, 歉然擡頭時卻為眼前情形驀然愣住。

面前赫然站着個少女, 兩眼通紅, 像是快哭, 正是方柔。

令約被她盯得莫名心虛, 朝她解釋道:“我并非有意, 你若不嫌, 我這兒還有些通寶——”

“你別得意!眼下事情還沒有定論!”方柔厲聲打斷她, 氣勢洶洶地抹了把淚,一跺腳, 舉着傘跑開。

竟連“醜八怪”都沒叫上聲……

“小姐,你等等小玉啊!”方柔的小丫頭氣喘籲籲追上來, 到令約邊上時氣哼哼停下, “醜八怪!”

令約:“……”

到底還是補上,她盯着兩人一前一後跑開,疑惑那麽一瞬:她能得甚麽意?得意九霞齋紙貨行情好嗎?

可這顯然不是方柔在意的事。

轉念間,令約忽然生出個猜測——上月裏霍沉便說檢舉了一人,還說過段時日全宛陽都知,莫非那則“檢舉”正是檢舉了方家?

霍沉剛回宛陽便被請去衙門、甘澤廊上忽然行人奔走、方柔紅着眼向她宣洩……仔細想來,似乎是合乎情理的。

她隐約想通,不複先前緊繃姿态。

又想:本就不必操心那人,他又非敗法亂紀、營私作弊之人, 雖入夏以來常被請去縣衙,可那都是因別人而起,哪需她次次提這心吊這膽?

有了前兩回的經驗鋪墊,令約對霍沉頗有些信心,因而心下從容、不再憂慮此事,只是腳步沒能慢下。

——走得再慢些,去了定搶不到好位置。

從前斷不會湊熱鬧的賀姑娘一夕間能鑽出這般想法,霍三公子必然是功不可沒的……

可惜她走得再快也不及前頭那些早早聞聲、紛紛奔赴的人快,等她到了地方,衙署正門前已經是人擠人傘碰傘,沒個落腳地。

雨淅淅瀝瀝飄着,砸得傘面沙沙響,令約掃了眼從階上站到階下、密密匝匝的人群,不由得懷想起景煦。

那位寒去公子雖看起來玩世不恭,但在這事上格外好用,若還在宛陽就好了,湊熱鬧時還能捎上她去前排。

說來景煦還是和霍沉他們同天離開宛陽的,因霍沉走前兩日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令約相送,那日清早她便以“視察”九霞齋為由跟人出了竹塢,然後同付雲揚一道将他們送至城門處。

也是在那時,他們遇見聞恪與景煦出城,問過才知是聞恪贈別景煦。

令約為景煦的離開稍稍惋惜下,而後默默朝人群邊緣兩個挽着竹籃的婦人走去,心想着先向她們打聽打聽大體情況如何。

“适……适才可是我眼花了?”

剛走近,令約便聽左手邊那位婦人難以置信地問上句,聲音壓得極低。

“沒花,大夥兒都見着了……”答話之人雖沒結巴,但透着股因難以置信而生出的呆勁兒。

兩人合撐一把傘,所說像是甚麽了不得的事,原本是要出言詢問的令約姑且打住,好奇聽下去。

“兩年前聽是得了個兒子,剛剛抱着的你可瞧仔細了?”

婦人将聲音壓得更低,夾雜在雨聲和一片窸窸窣窣的議論聲裏,連令約都聽得費力,努力辨清這話後不由自主地蹙了眉……

怎的扯出個兒子?難道是她猜錯,并非檢舉的事?可這事聽起來與霍沉更是沒半點瓜葛。

“的确是兩歲模樣,”另個婦人篤定點點頭,“該是不錯的。”

身旁的婦人忽的唇齒間吸了口氣,就在令約以為她們停下時她又接着問道:“還有件事我始終不解,聞大人來宛陽半載,舊案審了不少,怎不見審他?不是說好些年前騎馬踩死過一個外鄉人麽?”

話及此處,令約沒理由不知她們說的誰人,騎馬踩死過人是何等嚣張的事,宛陽除了霍濤又有誰能做出?連她和阿顯都曾在他的馬蹄下受過驚。

“噓,人還在前頭呢,這事豈是我們能過問的?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霍家終歸是霍家,難保聞大人不——”

欲言又止。

“喲,你們這倒是冤枉人了。”兩人前頭站着的藍衣婦人聞聲轉回頭來,見兩人好吓一跳,跟着安撫句,“莫慌,我同我相公一樣,自小耳朵尖,你們這聲兒旁人難聽見的。”

偷聽許久且聽得一清二楚的令約:“……”不知不覺間竟又發掘出新本領來。

“四娘子此話何意?”

這位藍衣婦人令約也是認得的,城裏人稱其為“四娘子”,相公正是宛陽有名的牙子馬四,整個宛陽就數他們家知道得最多。

“我這話一是說你們冤枉了聞大人,大人年輕有為、兩袖清風,是再好不過的好官,這一點目前看來是毋庸置疑的。”

不愧是靠嘴皮子出名的人家,竟用上“目前看來”這般缜密的表述。不過依令約看,聞敬之此人只要為官一日,那他就是好官一日。

“咳咳,”先前那婦人難堪咳嗽聲,“娘子說得極是,那二呢?”

“二便是那霍二不曾騎馬踩死過人。”

“噢?可真?”

“真得不能再真,聞大人近日已經查證過,當年霍二确乎騎馬撞傷行人,但後來是那鮑聰請大夫替他醫治,病愈後給人一筆錢財将人悄悄遣送出宛陽,此後不久便傳出霍二踩死個外鄉人屍首被下人拋去亂葬崗的話。”

“嘶——”

“此事細思難免可怖,你們回想回想,霍二可是從那事之後越發暴戾?從前只是捉弄于人,後來可是橫行霸道……”

兩位婦人再度吸了口涼氣,令約也已聽得心下發寒。

那個鮑聰委實病得不輕,彼時霍二只跟阿顯一般年紀罷?他為何總是算計到小孩子頭上?可他的确也替那外鄉人治好了傷,于事外看又是良善行徑。

到底是性子偏執,凡跟霍遠有關的人,他全都恨……

她暗暗嘆息聲,又困惑起其它:如今鮑聰已被押送去府衙,今日之事理當與他無關,怎麽她們只說霍濤,不談裏頭的事?

“呀!”四娘子忽而拔高聲驚嘆聲,令約被她吓回神,只聽她道,“賀家姑娘來啦。”

話落,四周略顯雜亂的聲響頓時安靜下來,皆順着聲朝令約看來。

“……”

令約為眼前景象發懵,此前想問的話這時一句都吐不出。

“愣着做甚?請賀姑娘來上頭!”一道蒼老的女聲打破僵局,隐隐透出些興奮。

“阿婆,肅靜。”守在門內的小衙差提醒道,至于為何衙差守在門檻內而非門檻外,還需從“縱容”二字說起——

黃梅雨天,年邁的婆子傘也不撐便奔來衙門前觀案,大人常教誨說要尊老愛幼,他們總不能由着老人家淋雨,唯有默許人到踏跺上避雨……這一默許,而後一個接一個地來了上頭,逼得兩人退回門檻內。

反正也不是頭回有這事,大人說了不是大案也不必太攔着——要怪就怪他們宛陽縣衙門檻太高,聽說有些地方衙署正門前平坦着呢,真真是為民着想。

老人聞言,聲音弱下些:“小官爺說得是,老身一時疏忽,忘記身處何地,”她致歉聲,忙又回頭低聲問衆人,“賀家姑娘能來上頭罷?”

“能!”

衆人齊聲,一面默契讓出條道,人群外的令約吃驚到久久沒能挪動腳步,最後還是馬四娘子拍了拍她肩:“賀家妹子去罷,我若不是有事耽擱來得晚,也想去前頭。”

“你男人、你婆婆、你嫂子、你妹夫都在前頭,竟還不知足!”有人羨慕出聲。

令約看她們幾眼,心底雖古怪不已,但還是不打算放過送上門的機會,收起油布傘,冒着細雨穿過人群來了踏跺上。

适才喚她來上頭的正是四娘子的婆婆,宛陽有名的“閑話商”鄭穩婆。

一見令約,鄭婆子搓了搓手采訪道:“今日的事姑娘怎生看待?”

“……”令約觑她眼。

鄭婆子也熱忱盯着她,不單是鄭婆子,周圍其餘人也都如此。令約再頂不住,如實答道:“實不相瞞,我尚不知今日出了何事,還請阿婆細說一二。”

“嗤。”有人從旁笑話聲。

令約轉頭看将去,微愣。

上來時她随意瞄了眼階上衆人,當時只見有人抱着小兒,這時才看清後面那張臉,可不就是方才兩個婦人議論的霍濤麽?

霍濤唇角笑意還未落下,懷中抱着可愛小兒,竟有幾分慈愛相?

令約教這恐怖念頭吓到,短暫掃視一眼後立馬轉回目光,這時鄭婆子也放下高高挑起的眉毛——

她先前怎麽也沒想到令約會不知此事。

“姑娘怎會不知?裏頭兩位可都與你——”馬四話說到一半,被他老娘捂住嘴,“老四的意思是,裏頭是霍三公子和方家在對峙,我們心想姑娘多少是知道些的。”

果真和方家有關……

令約朝公堂裏面看去,可惜今日天陰,隔着雨簾看不清裏頭是何情形,更聽不清,只依稀見得一人跪在地上。

應該是方家人?

她揣測着,鄭婆子已利索翻起嘴皮子:“此事我們僅是聽得些傳聞,具體還不知曉,傳說是霍三公子檢舉了方公子,道其過稅卡時與稅官行賄,瞞報長短,匿了不少稅呢!”

馬四緊跟上:“不單如此,那方琦為了少納稅款,竟還跟人訂了‘大小書契’!”

鄭婆子再接下去:“說到底還是教那‘東西南北風’害的,那事騙了方家不少銀兩,之後竟也打起歪主意來。”

“娘欸,這事難說,可還記得傳聞中霍遠的遺囑?說不準從方家老爺主事起就有了這勾當。”

“有理有理,那霍遠稱他們買山開道,壟斷……”

說到興頭上,母子倆竟連一旁站着個霍家霸王的事都忘來,無處不扯上句,最後還是門內一個衙差叫他們聲:“娘,四哥!”

此人正是馬四那位在衙門裏當差的妹夫,經他眼神提醒,兩人這才及時打住,默契收回話,齊聲問起令約:“姑娘怎麽看?”

令約:“……”這讓她怎麽說?

“依我看,方琦待會兒就該吃板子。”說話的不是令約,而是霍家某無賴,衆人聽聲俱看去他那兒。

霍濤兜着懷中小兒,似笑非笑挑着眉:“鄙人近日酷愛學習,大赜律令裏凡與經商有關,都瞻閱熟讀,方琦此番偷稅漏稅,又是收買稅官謊報長短、又是與人訂‘大小書契’,若不是狗膽包天決做不出這事,按大赜律令,少說處以十倍罰金。”

衆人面面相觑,滿臉寫着不信——不信這是從霍濤口裏出來的話。

霍濤渾不在意,接着話道:“倘他敢在茶鹽生意上匿稅,想必是要上繳去半數家産,去牢裏蹲上一年半載……不過我猜方琦此人還沒這膽量。”

“那、那吃板子是?”人群裏有人與他搭話,藏在傘下不知是誰。

“橫豎逃不過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豈不是能将人打死?”

“都說禍害遺千年,此人虛僞之至,豈會比我先去?”

“……”那、那還是您先“去”比較有道理。

沒人吱聲,但霍濤像是聽到他們心底的聲音,嘲諷道:“在諸位眼中,我霍某人是徹頭徹尾的歹人,光明正大為非作歹哪比得過虛僞之徒背後耍陰招高尚?畢竟虛僞之徒會以匿稅得來的綢緞低價售與你們,以此算計對家綢緞鋪,而我霍濤只能為了對付虛僞之徒請諸位去閑雲居白吃白喝,哪能比人家活得久?可是此理?”

話落,不少人垂下頭,看似汗顏。

令約則再一次驚訝……驚訝霍濤如此能說會道,那他為何總被兄弟說得啞口無言?

“啪——”

一陣清脆聲響突然傳出,只見霍濤面色驟然陰沉,拉開覆在臉上的小手,冷聲道:“賠禮。”

“咿呀咿呀。”他懷裏的小團子揮揮小手,再朝他臉上招呼一巴掌。

旁觀衆人瑟瑟發抖,生怕他發怒将孩子摔到地上,又或是直接拿他們撒氣。

小孩子打了霍濤兩下,立馬蹭去他胸口叫上聲:“祖母!”

霍濤看似習以為常,并不驚訝,只駕輕就熟地糾正道:“叫爹。”

“娘。”

“叫爹。”

“娘!”

“叫爹。”

“娘!!”

兩人忽玩起“你讓我叫爹我偏要叫娘”的迷惑游戲,衆人見場面并非他們所想那般暴怒扔孩子,松了口氣。

或許這就是慈祥的父親罷?

正想着,便見慈祥的父親冷着臉将懷中小兒塞到霍洋懷裏,小孩兒也不哭,乖巧換了個懷抱,而後抱着霍洋叫道:“伯父!”

霍濤面色更黑:“……”

霍洋:“……”求求你也叫我娘罷。

令約:“……”這小孩有點意思。

出了這麽一茬事,氣氛忽也冷下,衙門外恢複此前窸窸窣窣小聲議論的場面,不知過了多長時候,只知雨慢慢停下。

鄭婆子等得倦了,打了個哈欠:“怎的還沒個結果?”

“娘不急,估計快——有人出來!”

後半句一出,鄭婆子瞬間清醒,底下看不見公堂庭院的人也急起來:“快說說快說說!”

前面七嘴八舌講起來:

“幾個衙差繞去公堂後頭了。”

“方家家眷出來。”

“那方小姐哭得好慘!”

“霍三也出來!”

“聞大人也出來!”

聽到這裏時,令約已經和庭院裏的霍沉對上四目相對,他在見到她的瞬間莞爾點頭點頭,意思不言而喻。

“霍三沖我笑着點了點頭!”

令約偏頭看那位仁兄一眼:“……”大哥在想什麽?

底下哄笑聲:“你這呆子,你再想想人家是沖着誰笑?”

一句話引得好些人朝令約看來,令約面無波瀾燒紅耳根。

“唉呀板子,那幾個衙差拿了板子!”

“打誰的?”

“兩人押着方琦,打他也。”

“果真匿稅?枉我信服誇俏他許久,甚麽宛陽第一佳公子,想起來真真惡心死人!”

“馬四,你近日多打探打探他,不定還做了什麽我們不知道的……”

人群裏漸漸冒出不喜方琦的話,而方琦此時已被壓到條凳上趴下,面朝外,臉色漲得比豬肝還紅,即便隔得不算近也能清楚看到,連鄭穩婆都看得于心不忍。

令約也想,方琦虛僞好顏面,當衆挨板子恐怕比被“東西南北風”騙了銀子還要難受……可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嘶,開打了。”傳話那人都怕疼似的咧了嘴,因問了嘴裏頭兩個衙差,“官爺,這要是打死了該如何是好?”

“我們受過嚴格的訓練,無論多想打,都不能打死。”

“……”

裏頭啪啪響了十聲後,總算漏出聲凄慘叫聲,聽得外面衆人都靜默下來,不多時又有憐惜聲音冒出:

“五十大板下去該多疼?”

“不過是漏了點稅,何至于此?”

“泱泱大國,一人漏稅也要斤斤計較,啧啧。”

馬四聽見這話,回頭啐上聲:“哪路不要臉的貨色,明日我也去檢舉他。”

下面那人屁也放不出一個。

板子又落幾下,院裏的隐忍叫聲逐漸沙啞外放,霍濤臉上重新挂滿笑,回頭張望眼,在人群外見到個推板車的老漢,揚了揚下巴:“老伯,送個大瓜來。”

那老伯驚疑指了指自己鼻子,須臾一拍腦袋:“嗐,竟忘了俺是來賣瓜的!”

老人家低頭,從綠油油的西瓜堆裏挑出個最大的,健步如飛送來人群外,衆人又給他讓出條道。

“公子爺,您的瓜。”

霍濤丢給他一塊碎銀:“看看能買多少,都送來我這兒。”

他一向行為古怪,這時也沒人覺得有異,老人家歡喜收下碎銀,忙退回車旁抱他的瓜。

霍濤則懷抱個大瓜看向令約,笑意不減:“今日當向賀姑娘賀喜,從此‘昭雪平反’,不必再被人說有眼無珠。”

令約怔然瞧着她。

“也當向賀姑娘賠個不是。”他望着她,說完此句倏地瞥看其他人,“該賠不是的賠不是,從未議論過人的便多罵句方琦,否則……”

圍觀衆人眼下既覺愧疚又覺害怕,愧疚的是他們曾多嘴多舌議論人家未出閣的姑娘,恨不得替人嫁去方家似的,害怕的則是霍濤這惡棍又要威脅于人。

“否則,都別想拿着瓜離開這兒。”

啊?就這?

“嗚嗚嗚嗚——”庭院裏,男人沙啞的叫聲變作哀嚎,與一旁的妹妹齊聲痛哭。

真慘,但哪兒有瓜好吃?

作者有話要說:  偷稅漏稅不可取,陰陽合同不可取!不然就要和琦琦齊齊痛哭(天吶這是什麽正能量小說(狗頭

櫻桃:怎麽看待偷稅漏稅行徑?

阿約:可惡!

霍沉:可惡!

櫻桃:其實你是在吃最後這個環節的醋吧(。

小學雞霍沉:可惡!可惡!

終于首尾呼應完了,不愧是你!東西南北風!那麽,櫻桃煎到底能不能在下一章完結正文呢?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琚年 8瓶;魚魚 3瓶;葶苔婁各 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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