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chapter3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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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下去那刻，他看到了一片土黃的希望和絕望

芥川龍之介漫無目的地行走着，黃昏時分那橘紅色的霞光照在他半個身子上，而另一半則陷于陰影之中。但無論是那一邊都沒有感覺到絲毫溫暖，風從他的發間穿過，在那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改變的墨色間纏繞糾結。

他的一只手垂在腰邊，另一只手一直按在脖頸稍下方處，旁人大多以為這名青年身體抱恙，又有誰知，這個距離脖頸僅僅半厘米不到的距離，他的手指。

修長又泛着白瓷般的光澤似的蒼白的手指，即将掐住那脆弱的脖頸。

芥川在人群中穿梭着，目光游散着輕輕地掃過周身高聳着的建築物，那雙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黑色水晶凝結般的眼瞳，倒映着這個陌生的被鋼鐵巨籠充斥着的世界。

他在人群中孤獨一人。

肺部被冷風灌入，像是誰在用刀子狠厲地撕虐着柔軟的血肉，泛着腥味的血沫在胃裏翻江倒海，芥川微微地皺了皺眉，他側了側頭，游離的目光緩慢地聚焦在玻璃櫥窗上映出的模糊的人形。

那個人形與他對視，明明眉眼都模糊無比，他卻像是看見什麽不可思議之事般，悚然倒退一步，原本按在鎖骨處的手指緩慢向上壓住了脖頸，以一種扼制喉嚨的姿态呆呆地立在街道上。

扭曲的人影的身軀微微晃動着，他分明感覺到周圍的空氣像是被透明的玻璃向着他不斷壓抑而來，像是要把他關在這個絕望的透明囚籠中。

他分明感覺到脖頸上越來越加重的力道，像是即将窒息的痛苦。

是誰正在把他掐死嗎？

芥川龍之介茫然地想着，為什麽他卻感覺不到痛苦呢？

玻璃窗上的人形晃動着身軀，模糊的五官上透露出一種似有似無的憐憫與嘲諷。

芥川龍之介魔怔一般地伫立在這家已經倒閉的店鋪的玻璃窗外，而後猛地轉身向着那邊生長着樹林的公園逃去，速度極快，似乎身後被什麽怪物追趕着一般，瞬間就跑入了公園的樹林中。

在他身後，那個玻璃窗上晃動的人形眨眼就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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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黑衣的青年喘息着，腳步漸漸地慢了下來，他擡頭望望四周，盡是森綠色的樹木。似乎……迷路了，芥川龍之介恍然一般地想，而後他回憶起幾分鐘前自己做出的蠢事，慢慢地露出一個苦笑。

組成一個人最為重要的印記，不是身份也不是壽命，而是他所經歷的全部記憶。此刻的他還是芥川龍之介嗎？芥川龍之介無法确定，大正和昭和時代那些過往歷歷在目，但這具軀幹給予他零零散散的碎片記憶，雖是以一種旁觀者似的冷漠，但無法否認那些“新”記憶像是烙鐵般在他的大腦中印下了深紅的烙印。

芥川龍之介是羅生門下的惡鬼，這個最不願意被承認的事實被赤裸裸地展現在他面前，從心底蔓延開來的痛苦凍結了全部的血液。

芥川龍之介怔怔地擡頭，注視着天邊已經沉下一半的金色，不知何時他已經走出了樹林，來到了平靜的湖邊。

青年步履緩慢地拖着自己來到了湖水邊，黃昏時已經有些微微泛涼的風吹起一池漣漪，水波輕輕晃動着，透過水面可以清晰地看見那下方的水草輕舞着柔美的淡綠色身軀。

芥川慢慢地在湖邊跪坐下來，也不管褲子上沾染了青草新鮮的汁水，他垂下長長的眼睫，慢慢地注視着湖面映出那陌生又熟悉的人形，那一瞬間，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悲傷與哀切掠奪了他全部的心神。

這并不公平，芥川龍之介想着，他并沒有任何權利去改變這具身體原本主人的人生軌跡，但腦內卻有另一種模模糊糊的聲音在叫嚣，他們是一樣的。

一樣的什麽呢？

芥川龍之介有些困惑，蜷起的手指輕輕舒展開來，緩慢地向前伸，觸及到了冰冷的湖水，還有永遠也無法抓住的湖面人影。

他還有什麽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呢？芥川龍之介張了張口，從喉嚨中擠出一句似嘲諷般笑聲，脫口而出的一剎那迅速地在空氣中蒸發不見。

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這個世間從沒有給他任何挽留的餘地，現實依舊運轉，如冰一般的痛苦如影随形。命運給他開了一個莫大的玩笑，本該死去之人意外重生，連唯一能夠寄托期望的死亡也抛棄了他。

一個惡夫，惡子，惡人在另一個世界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何其可笑，何其諷刺。

青年跪坐在湖邊，垂着頭，脊背依舊挺得直直的，放在膝蓋上的手卻神經似地縮緊，攥着褲腿上的布料，痙攣般地抽搐着，垂下的黑發掩蓋住了他臉上一切的表情，唯有那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不斷地顫抖着。

最後一縷陽光徹底地隐于地平線，跪坐在湖邊的青年一點點地擡起頭來，注視着湖面晃動的人影。他緩緩地将唇角向上擡起，不含任何歡喜的情緒，剔透的如黑色水晶般的眼眸中被壓抑許久卻終于能夠露出的一絲微小的悲哀在眸中暗沉的大海中深深淺淺地浮動。

芥川龍之介一直都是個利己主義者，他恍然般想着，此刻不過是再度表明了這一本質。不遠處的樹林簌簌地晃動着枝幹，幾聲微弱的鴉啼響起，絲絲朵朵的雲像是停滞一般靜靜地浮在空中，極遠處那邊的天空是深紫的，時不時有幾道亮眼的彩光晃過，若有若無的嘈雜人聲穿過空氣在青年耳朵中響起。

芥川龍之介慢慢地閉上眼，再慢慢地睜開，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慢慢地走入湖水中，在水波淹沒他的小腿時，他轉過身，将手臂交疊放于腹部，背對着湖面安靜地倒下。

一片朦胧的淡藍色的水中，芥川龍之介睜着眼，穿過水層注視着空中碩大而清冷的明月，水波推闊着冷意浸沒他的身軀，恍惚間似有幾句不清晰的喊叫聲從岸邊傳來。

芥川龍之介動了動唇，一聲若有若無的嘆息就這樣在唇間消散，他閉上了眼，意識沉入溫柔的黑暗。

青年的眼角邊似乎有什麽閃着微光，無聲無息地融于冰冷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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