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別動

◎雙腿止不住的發顫◎

元和十年初夏,一場急雨過後,江南之地迅速回溫,空氣都染了幾分燥意。

荊州,青歸縣,聶家老宅。

掩映在兩株花樹的漆木屋檐下,高懸着玲珑而精致的檐鈴,随着一陣陣風而動,令人目眩。

“唰——”

偏僻的西廂房,草木摧折聲由遠及近。

緊接着窸窸窣窣的響聲落地院中,驚醒了房內午憩的人兒。

聶晚昭徐徐睜眼,翻了個身,透過錦屏朝外看去,除了一室寂靜再無其他。

等着困意消散了些,方才掀開前日剛換上的蠶絲薄被,撐手慢慢坐起。長發如瀑布,随她的動作披散到身後、兩側,發梢順着曲線向下蔓延,沒入微微起伏的胸口處。

“綠瑤?”

綠瑤是打小就在她左右伺候的貼身婢女,外頭鬧了那麽大的動靜,不可能不去察看。

她又喚了兩聲,依舊沒有回複。

聶晚昭怔了剎那,忽地一拍額頭,瞧她,怎得忘了睡前大嫂就将綠瑤給借走了。

兩年前,荊州的祖父突發急病去世,按照慣例,全家都得回老家服喪三年。從京都過來荊州,迢迢千裏,吃穿用度皆不比在京都時。

譬如她如今所居的西廂房,又小又舊,頗為簡陋偏僻,唯有門口那兩株開的極好的淩霄花深得她心,故而才選了這間院子做了她的落腳處。

這一住,就是小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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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牆臨山,平日裏,偶爾會有山野裏的小動物誤闖進她的院子,小松鼠野兔子之類的,無甚危險,趕跑就是了。

可是像今日這般鬧出這麽大動靜,倒是頭一回。

眼下綠瑤不在,只得她去瞧瞧了。

聶晚昭麻利披上外衫,起身走至門邊,輕輕推開一扇門。

一座小小的庭院浮現眼前,土牆上爬了滿面的橘黃淩霄花,綠葉盎然,像是在跟即将到來的炎熱夏日行禮問安。

聶晚昭向外邁出一步,環視了一圈庭院,很快發現左邊牆角的瓦磚掉落了幾塊,落了一地的塵土和草木殘枝。

除此之外,旁的倒是沒什麽異常,誤入的小動物似乎已經走了。

聶晚昭稍稍松了口氣,精神松懈睡意再度襲來,擡手掩唇打了個秀氣的哈欠,轉身便想進屋繼續補覺。

她的一只腳剛剛邁出,忽然身後生風,刺骨的冷意貼上她的肌膚。

脖頸猝然一痛。

聶晚昭脊背頓時繃緊,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她連呼吸都不自覺放輕。

“什……什麽人?”她顫着聲音,厲聲發問。

身後人并沒有答話,存在感微乎其微,她只能從地上折射的黑影判斷,對方是個身強體壯的高大男人。

僵持片刻,他道:“進去。”

刻意壓低的聲音沙啞如霜,冷淩攝人。

聶晚昭攥緊袖口,只得依言擡步,雙腿卻止不住的發顫,腳下發軟,一個踉跄,險些跪倒在地。

下一秒,脆弱的後頸猛然被人從後面擒住,她險些驚呼出聲,男子卻毫不留情面地一把捂住她的唇,不許她發出絲毫聲音,大力推搡着她進了屋。

“嘎吱——”

木門被鎖上,如閻羅降臨,要關上她唯一的生機。

聶晚昭哪裏遭遇過這種事,心生無助,嘴被捂上喊不出聲,她只得無力揮手,将将攀上身後人的長臂,竭力試圖掙脫他的禁锢。

可男人的力道那樣的強大,此舉無異于蚍蜉撼樹。

“別動。”

她反抗的動作反而引起男人的不滿,耳側傳來他低沉的警告:“再動殺了你。”

溫熱而急促的鼻息輕拂過她的耳根,那強烈的男性氣息讓她的身子都怕得發軟。

“不動了,我不動了。”聶晚昭眼圈紅了,微顫的嗓音憐人。

他的話威懾力太強,她慌慌亂亂地搖着頭,即刻卸了手上力道,不敢再動,任由男人拖着她朝內室疾步走去。

行走間,金絲白紋昙花外衫自她的肩頭無聲滑落,只餘一件藕粉色的低領雲紋抹胸裙,露出頸下雪白的蜿蜒鎖骨和圓潤肩頭。

她何時遭受過如此屈辱的對待,烏眸不停溢出成串的淚珠,往如玉的臉頰淌落。

一滴淚悄然墜在男人拿着短刃的指尖,潤濕感消弭在指腹摩挲間。

力道松了剎那。

陽光從半開的雕花镂窗照進來,将兩人的身影投落在內側的床板上。

聶晚昭垂于身後的長發與他的手指糾纏,力道撕扯之下,她只能被迫仰着頭減輕疼痛,往日再熟悉不過的內室廂房,如今于她像極了一座逃不掉的牢籠。

他光天化日之下闖進侯府。

要做什麽?又有何企圖?

她一概不知。

她只知,在此人面前,她逃無可逃。

此刻,她已是無數次後悔,為何要選這處偏僻的院子。

又忍不住怨,為何綠瑤還不回來。

指骨被捏得泛白,意識恍惚間,她似乎聞到了一陣鐵鏽般的腥氣。

是血味。

他受傷了!

這個認知給了她一線生機,她是不是……能夠搏一搏?

未等她思索出什麽對策來,身後人忽地松開手,粗魯地将她丢在了紫檀雕花拔步床上。

床帳晃動,聶晚昭的腦子裏一片混沌,手掌觸及到還帶有餘溫的床榻,哪裏還不知道這賊人意圖為何!

來不及多做反應,她手腳并用快速往床內側爬去,雙手顫動着揭開枕頭,從藏于被褥下的暗格裏拿出一把嵌了玉石的匕首。

這是她十四歲生辰禮上四哥送的,當初她還嫌過花哨無用,此刻卻成了她的救命稻草。

床上的人兒退無可退,只能畏縮着身子緊靠牆壁,渾身顫栗像篩糠一樣哆嗦着,齊腰的頭發散亂成一團糊在臉上,哪裏還有半分貴女們平日裏的端莊模樣。

她伸出雙手緊緊握着匕柄,将匕首呈保護姿态護在身前,神情堅定帶着求死的決絕。

“我……”男人啓唇,身形微晃,似乎要邁步朝她走過來了。

“你別過來!滾開!”

“求你!”

這兩聲吶喊悲戚,求饒也破了音。

話音剛落,鋒利的刀刃調轉,直直逼向她的喉嚨。

男子沉眸,對上她漣漪的水眸,眉心不由凝起一抹冷意,硬生生止住了話頭。

“創傷藥有嗎?”這幾個字從他的嗓子裏面溢出來,語氣再次陰鸷了幾分。

莫名的,聶晚昭竟從中意會出那麽一絲無奈來。

“有……有的。”

掌握她生殺大權的人發了話,要啥不都得給。

聶晚昭壓抑住激動的情緒,憑着記憶将放置創傷藥的位置說給了他聽。

趁着他轉身的瞬間,她胡亂摸了一把眼淚,眼前霧氣漸漸散去,視線總算清晰了些。

聶晚昭懸着心,大氣都不敢出,視線一直追随着他的動作,生怕他臨時反悔,又對她起了那方面的心思。

如此胡思亂想着,她又将身子往牆角縮了縮。

賊人目标明确,找到創傷藥後就沒再亂動亂翻,看樣子并不是來求財的。

心有所動,她自上而下,掃過男子的穿着。

男子身形颀長挺拔,如冷峻松柏,身量瞧着比她家大哥還要高出半個頭,寬肩窄腰,着一件水墨玄衣,黑綢闊滾,在日色下泛起淡淡華澤。

“酒和帕子。”賊人冷眼睨過來。

聶晚昭慌忙回道:“沒有酒,帕子……在你左手邊的紅木箱子裏。”

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怎麽會在閨房內備酒?不過,被逼着胡亂繡的帕子倒是一大堆。

他擰眉,眼風如刃,側臉輪廓深刻硬朗。

他在不滿。

聶晚昭清晰察覺到他外露的情緒,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所幸他倒也沒在說什麽。

只見他修長的指尖靈活解開木箱的扣鎖,從中随手拿了幾塊綢緞帕子。

男子無意掃了幾眼上面的刺繡,眉眼間閃過幾絲晦暗的玩味。

純白的帕子上花色複雜,繡着不知名的花,歪歪扭扭的針線蜿蜒曲折,好似長了無數條腿的蜈蚣,密密麻麻看得人眼疼。

他嘴角的弧度自然沒逃過聶晚昭的眼,只是向來對自己的繡工水平毫無清晰認知的她,只當他是個對着未出閣少女的私人手帕獰笑的登徒子。

無恥,龌龊。

聶晚昭撇嘴暗罵。

下一秒,那人似有所察覺,眯眼看過來。

聶晚昭神色怯怯,動作極輕的咽了咽口水。

“閉眼。”他忽道。

閉眼?她依言閉上。

卻留了私心,只半睜半閉,長睫打顫地撲閃不止。

笑話,這種狀況下,她哪敢真閉!

聶晚昭等他轉過身,方敢完全掀眸,小心觑他。

男子整個人背對着她,她只能瞧見他的後腦勺,就連他的側臉都瞧不見了。

她仍惦記着機會逃脫出去,又怕被他察覺,只能半眯着眼仰頭去看門口的方向,估摸着以她的速度能不能在他塗藥的間隙跑出去。

距離倒是不遠,可屋外的仆婢都被她屏退了,此刻不知道躲在哪兒偷閑呢,跑出去大喊大叫也不見得能及時獲救。

若是等人來救,她可能早就被他抹了脖子飲恨西北了。

細思之下,她的處境竟是死局,聶晚昭有些絕望,為自己未知的命運哀嘆,不由憤憤看向那賊人的方向。

聶晚昭呼吸頓時一收。

入目的卻是男子裸露的肌膚,腰腹精窄,背肌健碩,上面刀痕傷疤交錯,卻絲毫不影響其線條優美緊實,一舉一動蘊起一股暗含力量的美感。

閨閣女子初見男子肉、體,羞澀一瞬間蓋過害怕。

她的臉一點一點,慢慢地紅透了。

眼睛也默默閉上了。

非禮勿視,罪過罪過。

他動作很快,須臾便聽見悉悉索索的穿衣聲響起,好似抓癢,撓得她耳骨發燙。

等到聲音徹底消失,聶晚昭這才小心翼翼睜開了眼,羽睫顫動,視線緩緩上移,便見他已穿戴整齊站在了床榻的不遠處。

四目相接,他的樣貌深深映入了她的眼眸。

男子的雙頰慘白,一張線條分明的俊美面孔上,劍眉入鬓,唇色極淡,不沾半分血色,仿若冰雪雕刻而成,氣質疏遠令他又多了一份絕俗的飄逸感。

“……”

這張臉,讓她的心旌曳了片刻。

她的情緒變化難掩,擡眸逼視過去,雙目殺意凜冽:“你認識我。”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聶晚昭拼命搖頭。

見他不信,她咬牙,聲線輕顫:“你長得太好看了,也怪我嗎?”

“……”

他緘默。

無言片刻,他舒眉抿唇,冷聲道:“今日,你權當什麽都沒發生。”

話畢,沒待她做出反應,他長臂一伸,抄起桌子上的彎刀和那塊沾了血的繡帕,腳下一轉就朝門外大步流星走去。

這就走了?

聶晚昭心有餘悸地咽了咽口水,彎腰撐着手,伸長脖子朝幔帳外探出頭去,還沒等她瞧見什麽,那人去而複返,吓得她手腕一扭,整個身子不受控地朝地板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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