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雨風回
碎玉由青轉黑,凝重的色彩使原本晶亮的青玉變得可怖。紫貝靠在岩壁上,天色漸暗,岩壁亦因陽光的離去而陷入夜的冰冷。灰暗的天色在少年的臉上投射出一片黯淡的陰影。紫貝的注視亦湮沒在黑暗之中。仿佛黑暗才是他的歸屬。
陸離凝視着手中的碎玉,光彩不再,仿若生命的流逝,唯遺一副軀殼。他小心翼翼地将碎玉放入懷中的錦囊,仿佛在無聲地緬懷着他這一生難以釋懷的深情。
紫貝垂下頭去,心中泛起淡淡的愧疚,道:“這玉,對你很重要?”
陸離不語,當是默認。
紫貝又道:“我并非有意如此。在我的家鄉,盛産青玉,你若不棄,我願原物賠償。”
“它對于我的意義,是不會因為它的破碎而改變的。”陸離道。
紫貝怔然,半晌,方道:“多謝你救我,多謝你,用那麽重要的東西救我。”
“青玉之珍稀,便在于能醫百病,解百毒。”陸離道,他的目光落在紫貝的臉上,“你應該慶幸你不是柳夫人,否則,你必死無疑。”
“易容,終究易的是容貌,而非人心。你還是不了解夫人。”紫貝道。
“夫人,那個人了解您嗎?”
“為何如此問?”
“再高明的易容術,欺騙的也只能是旁人,一個真正了解你的人,對你的印象是不會僅停留在容貌上的。”
“你放心,他不了解我,一點兒也不。”
“我是不了解她,我若了解她,也不至于到了今日這個地步。”陸離道,“你了解她嗎?你了解你的柳盟主嗎?他們對你許諾了什麽,令你如此奮不顧身?他犧牲你逃命的時候,你是否後悔過?”
紫貝的心在他的質問中漸漸冰冷,她不得不承認在柳乘天踩着她越過血鈴子逃走之時她剎那間的失望與憤怒,縱使她曾發誓要誓死報答他的救命之恩。但若她當真是柳夫人,柳乘天還會如此嗎?若她當真是柳夫人,陸離會救她嗎?可他如今為何救她,她不過是一個跟他毫無關系,甚至是他的仇人身邊的人,他救她,難道僅僅是因為她不是柳夫人?僅僅是因為他不想傷及無辜?他真的是一個良善之人嗎?
“我深受盟主與夫人大恩,早已将性命交與他們,為了報恩,我會不惜一切。”紫貝道。
“大恩?”陸離笑道,他的眼裏流露出凄涼的神情,“看來,你是要與我為敵?”
“你是否後悔救我?”紫貝道,她望着陸離,眼神誠摯,“我向來恩怨分明,決不恩将仇報。”
“我做事,從不顧後果,也不想回報。”陸離道,“你既然不是阮城秋,于我也無任何價值。你可以走了,從今往後,你我互不相欠。”
紫貝從他的話裏感到無限的冷漠,這正是真實的陸離,是他最為真實的一面,她不該驚訝。紫貝站起身來,劇毒雖解,但身體仍然虛弱,她扶着身旁的老樹,粗糙的樹幹因她的踉跄将她的手磨出了血泡,她勉強支撐起身體,道:“你還會回封陵嗎?”
“我會的,你大可告訴柳乘天,我會回去的,讓他盡早準備棺木,免得死後無處安身。”
話音未落,雨即傾盆而至。
紫貝暗自品味着他話裏的寒意,猶豫片刻,終于頭也不回地往雨中奔去。
驚雷滾滾,大雨淹沒了夜幕,天地間一片蒼茫。紫貝在雨中飛奔,卻難辨方向,雨水在山間釀成泥濘,她漸漸寸步難行。雷聲未止,陡然一聲巨響,是岩石落地的聲音,她猛地回頭望去,模糊的視線裏,但見山洪洶湧,山石滾落,這在封陵這座山城裏,不應陌生。只是在這個季節,未免太過突然。
紫貝并未意識到自己在想些什麽,她本能地轉身原路返回,她迎着山洪逆流而上,她從來沒有如此堅定地奔跑,即使那個方向早已在大雨中模糊難辨。
那個身影愈發清晰,她仿佛能聽見他雨中飄渺的聲音,他道:“你回來幹什麽?”
她回來幹什麽?她問自己,但沒有人能給她答案,包括她自己。這或許不再重要,因為她已經回來了。她親眼看着山洞在他的身後坍塌。
陸離的手第一次有了溫度,他們彼此相牽,一同往山上奔去,高處方為生路。然而這生路,太過艱辛。
如果一個人想活,那麽他便很難死去。這個道理,并不難懂。可人生往往不能一帆風順,你若命裏艱辛,最無奈的便是生而不得,死而不能。
雨來得突然,走得也突然。這場山洪,對于封陵來說,算不得什麽大災大難;對于紫貝而言,卻是她在封陵經歷的首次大災。但令她驚愕的是,她并不如她原料想的那般恐懼。
陸離的眼睛仿佛因大雨的洗滌而變得清澈與溫和,他望着悠悠轉醒的紫貝,道:“遇上山洪,是該往山上跑的。”
寂靜的山林因這一場洪水而變得愈發凄清,四下一片荒涼。
雨後的清香令紫貝重新有了活力,她道:“你常遇見山洪嗎?”
“從前是。”陸離道,他轉頭望向紫貝,問道,“你不是封陵人吧?”
紫貝道:“我是苗疆人。”她想起他似乎從未問過她的名字,又道,“我叫紫貝。”很難想象,在共歷生死之後,她方能有機會告訴他她的名字。
陸離點頭道:“你如何會到封陵來呢?”
紫貝微微嘆了口氣,道:“先父是苗族的長老,八年前,魔教入侵我族,先父為了保護苗王,慘死于天星山上。我便随着族人四處逃難,後來,柳盟主率衆位武林人士趕赴苗疆,助苗王驅散魔教,将之逐出中原,更收留了許多如我這般流離失所的孤兒。那一戰過後,苗族精力大衰,不久,苗王便傷重不治。柳盟主為安撫人心主持大局,支持世子登位,并妥善安置了孤兒與難民,待一切恢複如初,他才返回封陵。”
陸離望着紫貝,她的臉上流露出平靜與安詳,仿若這悲慘的往事并不曾真實地發生在她身邊。
“至于我,我被新任苗王追殺,再次為柳盟主所救,柳夫人為了我的安危,便說服柳盟主将我帶離苗疆,從此,我便跟在她的身邊。”
“苗王為什麽追殺你?”陸離問道。
紫貝道:“新任苗王是老苗王的長子,先父因為家族的緣故曾經幫助過他的勁敵二世子,他上位以後,自然要對二世子的舊派趕盡殺絕,以除後患。”
陸離聽罷,不由笑道:“想不到一個小小的苗族,竟也有這諸多鬥争。”
“有人的地方,便有争鬥。不論是中土的皇帝,還是偏居一隅的苗族。”紫貝黯然道。
“你還想回到苗疆去嗎?”陸離問道。
“不,不想了。”紫貝道,“那裏曾經因為有我的父親,所以成為我的家;而今,我的父親離我而去,柳盟主與柳夫人成為了我的親人,封陵便成了我的家。”
“他們,是你的親人。”陸離道,他的聲音逐漸低沉,“那麽我,便是你的仇人。”
“你為什麽總要把仇恨挂在嘴邊?在你的生命裏,除了仇恨,便不能有別的情感嗎?”紫貝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她的語氣亦變得激動起來。
陸離的眼睛再度歸于冷漠,“我是一個死過一次的人,我是一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我的生命,從十八年前起,便只剩下了仇恨。”
紫貝的眼神變得迷茫,“十八年前的陸離,真的是你嗎?”
“你認得他嗎?你認得的只是阮城秋口中的陸離,他是個什麽樣的人?”陸離的臉上露出一抹冷笑,“他當然不是我,他只能活在過去,而我,卻活在現實,血淋淋的現實。”
“既然痛苦,為何仍執迷不悟?”紫貝道,“夫人她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你,那不過是一場意外。”
“她是這樣告訴你的?”陸離笑道,“她有沒有告訴你,那杯酒裏有毒,是血鈴子。”
血鈴子,長于陡崖,喜陰涼,含劇毒。其花瓣可釀酒,芳香撲鼻,狀與常酒無異。
紫貝微微一愣,她知道自己不該相信,但她竟一時無語反駁。
“她當然不會告訴你這些,她當然不會告訴你,柳家莊,柳乘天的盟主之位,究竟是如何得來的。”
一絲清風吹過,寒徹心扉。
“那麽你呢?你會告訴我嗎?”紫貝問道,“十八年前的陸離,十八年前的真相?”
陸離的目光移向雨後的朝霞,冷漠之中平添了一絲柔和,但他的聲音依舊冰冷,“你沒有必要知道。”
“我想知道。”紫貝當即接口道,“我想知道從前的你,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現在的你,又是什麽樣的人?”
“你想了解真實的我,便必定要了解真實的阮城秋,真實的柳乘天。”陸離道,“他們是你的恩人,如果真相并不美好,你會感到痛苦。”
“人生在世,難有完全,但求真心。如果能夠了解真相,我情願痛苦。”紫貝的語氣十分堅決。
陸離側眼望着她堅定的眼神,不由一笑,道:“你年紀尚小,不懂世情險惡,凡事莫要想得如此絕對。”
“我已經十八歲了,不小了。”紫貝反駁道。
陸離笑道:“你若視柳夫人為你的母親,那我亦算是你的父輩了。”
紫貝啞然,若是旁人看來,定會笑這少年口出狂言,但經過這幾日的相處,她已經漸漸相信陸離并非常人眼中的單純少年。他真實的年紀,真實的過去,無人知曉。當然,除了柳夫人。但柳夫人卻決不會談及此事,這是她與柳盟主共守的秘密。
陸離望着她黯然的眼睛,心中泛起淡淡的失落,道:“柳乘天不會有好下場的,你還是盡早另謀高就,免得惹禍上身。”
“惹什麽禍?若有禍,亦是你帶來的。”紫貝擡頭注視着他的眼睛,“如果往後,我站在盟主與夫人一邊,你會殺我嗎?”
陸離沉默片刻,道:“如果你要阻攔我,我會的。”
紫貝默然,她已料想到了她的結局。
朝霞褪去,萬物初醒,大地再度投入了新的一天。湛藍的天空帶來生命的氣息,溫暖的陽光為游子照亮了前行的路。
陸離手持紫青劍,邁步上前,在紫貝身旁駐足,順着她的目光望向天邊一朵月牙狀的雲,悠悠地飄浮于天際,自由自在,令人神往。他的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終是頭也不回地離去。
紫貝不由自主地擡腳跟随在他的身後。他便是這樣一個人,擁有一種神秘的令人着迷的力量,引得你不由自主地去探尋。
然而歲月如流,天地翻新,封陵亦不再是記憶中的封陵了。崇山峻嶺間,只感到風雲變幻,江河洶湧,陸離持劍站定,他很快意識到自己已誤入迷陣。
紫貝呆立原地,她知道這是柳盟主派人設下的陣法,據山為基,規模浩大,勢要困住陸離不可。無論她此刻有着怎樣的想法與沖動,她都不能輕舉妄動,她告誡自己,她必須置身事外,這是她最為明智,也是唯一的選擇。
這是“山雨風回陣”,乃當世奇人扶搖子所創,扶搖子擅陰陽之術,通紫微鬥數,為柳乘天仁義所感,甘願效忠于他,較之紫貝,更受重用。但扶搖子卻一直視紫貝為勁敵,大概是他二人功力不相上下的緣故。紫貝多年以來侍奉在阮城秋左右,除了定期為柳家莊占蔔,并未曾施展過紫微鬥數。她這一身本領乃父親所授,自小練習,父親離去之時,已十分純熟。而今她更是一眼識破此陣,并已看出破解之法。扶搖子精通陰陽之術,雖能獨創陣法,但功力尚淺,并不難解。當然,這僅是于紫貝而言。那麽陸離呢?他雖武功高強,但能走出迷陣嗎?紫貝暗自握緊了拳頭,她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的“山雨風回陣”,極力抑制住自己欲向前邁出的腳步。
陸離在陣中徘徊,他冰冷的目光掃過每一處虛假的幻象,對遠方傳來的各種聲音充耳不聞,終于,他拔出了那把重回他身邊的紫青寶劍。
紫貝心底的擔憂霎時爆發出來,她深知只要對幻象發起攻擊,必會引爆陣法,自取滅亡。她當即提起腰間的鈴铛,在她擡手的剎那,耳畔傳來一聲巨響,火花四濺,灼燒了她的衣角。
她看見陸離挺拔的身軀伫立在廢墟之中。
紫貝陡然明白,她的擔憂純屬多餘。他既懷恨歸來,必有決勝把握!如若她沒看錯,陸離亦懂得紫微鬥數,唯有內行之人,方能以此法破陣。
陣滅引出了扶搖子。那是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兩鬓斑白,手持羽扇,自有一番仙風道骨。
陸離輕蔑的眼光掃過扶搖子,笑道:“在下聽聞足下當年亦是風塵外物,何以棄明投暗,做出此等茍且之事?”
扶搖子笑道:“果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他撩起長袖,擡步走來,“先聞此界武林大會有一天才少年,武功高強,勇奪魁首,如今看來,足下不僅是有蓋世武功,更要與我扶搖子搶飯碗了。”
陸離冷笑不語。
“柳盟主為人寬厚,他念你少不更事,願放你一條生路。”扶搖子道,“只要你肯随老夫回去,老夫保你性命無憂。”
“我的命,由不得你來做主。”陸離冷眼望着扶搖子,道,“你應知非我敵手,還是莫要白白送死。叫你的幫手出來吧。”
扶搖子尚未答話,陸離四周已圍滿了手持刀劍之人,或是武林大會上與柳乘天交好的江湖中人,或是柳家莊的守衛。
紫貝驀然間被排除在戰圈之外,她收起手中的鈴铛,緩緩後退。
“爾等與在下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何苦平添殺戮?”陸離沉聲道。
扶搖子道:“足下少年英才,前途無量,實不該走了歪路。柳盟主向來愛才惜才,只要你誠心悔過,放了紫貝姑娘,盟主可以既往不咎,‘天下第一’的名號依舊非你莫屬。”
“紫貝姑娘?”陸離笑道,“足下這個借口未免太過可笑。”他側眼望向身後的紫貝,道,“她随時可以走,然爾等,可便不一定了。”
紫貝緩緩從包圍之外繞到前方,她望向扶搖子,而後垂首道:“恕紫貝鬥膽,懇請先生退後。”
“老夫好心救你,你此話何意?”扶搖子道,他的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看來你,在此人身邊過得很是逍遙!”
“紫貝是為先生安危着想,此事,還需同盟主再做商議。”紫貝低聲道。
扶搖子正欲開口,忽見一道劍光閃光,直逼面門而來,紫貝轉頭望去,只見陸離持劍而來,飛身向扶搖子刺去。四周衆人當即持劍阻攔,将陸離與扶搖子二人包圍在中心。
陸離劍鋒陡轉,轉身間刺向身旁衆人,扶搖子身受劍氣,跌出重圍,紫貝亦再度被排斥于戰圈之外。她擡頭望去,但見陸離飛身周旋于包圍之中,他緊抿的嘴唇滲出一絲淡淡的血跡,紫貝心中驟然泛起一陣驚惶,她當即飛身躍起,提起腰間的鈴铛,默念咒語,搖鈴于山間。登時狂風大作,落葉飛舞,碎石陡起,四下陷入一片混亂。
紫貝越過人群,拿出另一串短鈴挂在陸離腰間,陸離霎時清醒,正見紫貝搖鈴示意,二人攜手逃出這一片混亂。
晝夜狂奔之後,終于逃出了封陵,眼前是一片寂靜的山野,別有一番春光。
紫貝取下陸離身上的鈴铛,卻見他當即支持不住,跪倒在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紫貝知道他無意傷扶搖子,為求速戰,便假意出劍,然而紫青劍鋒利異常,他将劍氣控于掌心,以便适時突轉劍鋒驅散旁敵,沖出包圍,但劍氣淩厲難以掌控,情勢緊迫,劍氣回沖,必然傷身,當時他唇色變白滲出血跡,便是如此緣故。紫貝看出他如此下去必然不敵,故而出手救他突出重圍。為了逃出封陵晝夜趕路,此番力竭,積血攻心,亦是躲避不過。
紫貝心下怆然,低聲道:“你這是為何?”
陸離含血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他聲音低啞,道:“我從不殺手無寸鐵之人,他們的血,配不上我的劍。”
紫貝嘴上無言,心中卻是思緒萬千,想起之前在他身陷“山雨風回陣”之時自己的猶豫,內心更感愧怍。
陸離望着眼前廣闊的天地,心中登時舒展萬分,他盤膝而坐,運功療傷,半晌,臉色方恢複如常。
紫貝緩緩靠近,望着他的側臉,往日的冰冷仿若被此刻天際的日光融化,她的聲音亦因此變得柔和非常,“你好些了嗎?”
陸離微微點頭。他回望着紫貝明亮如水的雙眸,仿若從中看到了人世間最美麗的風光,那也曾經屬于他,那是任誰人亦無法忘懷的韶華!
風雨過後,晴空萬裏。面對這陌生的荒野,面對這陌生的城鎮,紫貝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冷。她自從離開苗疆來到中土,便把封陵當作第二個家,從未到過別的地方。而今驟然離開封陵,失落與孤寂不免油然而生。
陸離仿若早已看透她的心思,他拿出錦囊中的碎玉,青中含黑,折射出金色的微光,他拿出其中一半,遞給紫貝,指着對面的馬廄,說道:“你去那兒找一個姓江的男人,四十歲左右,絡腮胡,把這玉給他看,他會送你回到封陵。”
紫貝手握碎玉,感受着它破碎的暗痕,垂目凝視,良久,方才沉聲開口,她道:“我不回封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