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還生之謎
陸離似乎并不懂得紫貝這話的含義,他轉頭望向她的側臉,只見她眉頭微蹙,繼而道:“我得罪了扶搖子,如今正值風口浪尖,回去只能自讨苦吃。”
陸離道:“柳乘天不是向來仁義為懷,俠濟天下嗎?縱使扶搖子小肚雞腸,你那盟主大人又豈會聽信他呢?”
紫貝察覺到他語氣中的戲谑,道:“我不過一介女流,後生小輩,又出身苗家,對于莊主而言,只是他好心收留的一個孤女,如何能與扶搖先生相提并論?我若此時安然而返,縱使扶搖子不言,亦會引人懷疑。畢竟,你的武功,不只是柳家莊,大半個武林都見識過了。”
“懷疑?”陸離笑道,“懷疑你與我沆瀣一氣?”他微微一嘆,又道,“估不到你小小年紀,心思竟然如此複雜。”
紫貝似乎不滿于他這般以長者自居語氣,心中不平,道:“你這樣子,像極了我爹。不過,他可同你不一樣。”
陸離饒有興趣地看着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解釋。
紫貝道:“從小,我爹便教導我,如何去做一個心思複雜的人。”
陸離不由笑道:“我向來只聽聞父親希望子女志慮單純,從未聽說過希望子女心思複雜的。”
“那你如今算是聽說了。”紫貝道,“因為,只有做一個心思複雜的人,方能看清這複雜的世情,方能在其間保全自己,求得生存之道。”
陸離聽罷,萬千思緒湧上心頭,良久,方才嘆道:“你說得對。若是先父也能這般教我,若是我能早些懂得這道理,也許,我便不會有今日了。”
“所以,請你不必顧慮,請你告訴我十八年前的事,縱然世事難分對錯,我亦想知道,我的恩人,我最敬重的人,他曾經是怎樣的人。”
紫貝望着陸離,語氣無比鄭重。
“但是,這是我的事。”陸離的聲音冷漠如墜冰窖,“你想知道的事,大可以去問你想了解的那個人。”
紫貝的目光保持着持久的熾熱,仿佛執着的要去融化他眼中的寒冰,她終于忍不住吐露心聲:“可你知不知道,如今我最想了解的人,是你。”
陸離的眼裏閃過剎那的驚異,心頭湧動起莫名的溫熱,他将目光緩緩移開,投向喧鬧的街巷深處。
紫貝穿過街道,來到對面的馬廄,她沒有拿出掌心的碎玉,而是掏出了身上僅剩的一錠銀子,換了兩匹馬來。她牽着馬回到陸離身邊,将一條馬繩遞給他,道:“我可以送你一程嗎?”
陸離沒有答話,他牽着馬,往城門外走去。
紫貝一言不發地跟上他的腳步。
二人很快便出了城,城外長亭處,有人依依惜別。遠離了城鎮的喧嚣,城外寧靜的山野令人沉醉。
紫貝問道:“你去哪兒?”
“雪山。”陸離答道。
紫貝自知不該多問,便索性沉默不語。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陸離竟主動開口道:“你聽說過還生草嗎?”
紫貝心下起疑,擡頭望向陸離。
“不是九死還生草,是真正的還生草,能夠使人起死回生的還生草。”陸離道。
紫貝因驚疑而放緩腳步,“我曾在古籍中看到,八百年前,雪山盛産一種藥草,埋藏于雪中,有起死回生,返老還童之效。人人都想得到它,他們跋山涉水,趕赴雪山,事後,卻無一人能返。後來,雪山便成了不祥之地,還生草亦成了不祥之物,漸漸地,也沒人再提起過它了。”
“他們不是不能返,而是等不到能返的那一日,便已在悔恨中死去。”陸離的聲音逐漸低沉。
“死去?”紫貝道,“還生草,難道不是救人求生的嗎?”
“是。”陸離道,“然天下諸事,有舍有得;天下諸命,有死有生,若要求生,必先歷死。”
老馬在他的身後發出一聲憂傷的嘶鳴。
天色漸暗。
陸離緩緩停下腳步,他的眼睛随着黯然的天色陷入黑暗,“我早說過,我是個從墳墓裏爬出來的人,我已經死過一次,再生,不過是為了完成心中的夙願。可惜,我的餘生太過短暫,我的時間已所剩無多……”他望着紫貝的目光流露出一絲淡淡的柔和,“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他輕聲一嘆,又道,“天下之大,除過苗疆,封陵,總還是有去處的。找個地方,重新開始,好好過日子吧。”
紫貝的目光追随着陸離的背影在晚霞中漸行漸遠,不知不覺,夜幕已然降臨,覆蓋了整個大地。
“你同我,到底不是一路人。”
紫貝的耳畔久久地回蕩着這句話,思緒萬千,心亂如麻。良久,她悠悠地嘆了口氣,轉身欲行,卻遲遲邁不出腳步。她掏出懷中的碎玉,仿佛仍殘留着陸離的溫度,憶起昨日種種,往事重現,不由心潮暗湧,剎那澎湃的心緒使她翻身上馬,調轉方向,騎馬奔去。
陸離仍舊牽馬而行,他的腳步沉重而遲緩,他像一個幽靈在黑暗中緩慢地前行,這沉郁的身軀仿佛并非昨日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伴随着愈來愈近的馬蹄聲,陸離默然駐足。他的目光停留在雜草叢生的地面上,他的身軀驟然變得僵硬,餘光中,是紫貝腰間銀色的鈴铛,因馬兒颠簸而發出悅耳的聲響。
紫貝跳下馬來,她的勇氣在這一刻充滿了心胸,她道:“我想去雪山。”
“去那兒做什麽?”陸離沒有擡頭,他的聲音亦平靜得不起一絲波瀾,“那麽冷的地方,不适合你去。”
“我厭惡過去的生活,我不想再回到過去,我希望重新選擇我的人生。”紫貝道,她的決心從她堅定的語氣中顯露出來。
“你能這樣想,很好。”陸離道,他的目光緩緩上移,又道,“可是這與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紫貝的心驟然冰冷。她緩緩擡手。張開手掌,掌中的碎玉在夜幕下黯淡無光。
陸離側眼望向那因浸毒而變成黑色的青玉,心中忽而一痛。
“我還是要謝過你的救命之恩。”紫貝道。
“不必了。”陸離道,“你也救過我。”他擡手收回那半塊碎玉,“你我已是兩不相欠。”
紫貝點頭,“是,兩不相欠,後會無期。”她轉身上馬,揚鞭離去,夜風拂過,她的眼角泛起一片濕潤。
說好的重新選擇,說好的不回封陵,不過是虛無的意願,這意願終究阻擋不住現實的腳步。她還是回到了封陵。不為什麽,這只是一種習慣,一種本能。
封陵城門緊閉,四下一片肅靜。與往日的喧鬧繁華不同,這死寂的靜默帶給她無限的驚疑與失落。她在城門外停留半晌,終是掉轉馬頭,沿着來時的方向返回。她依然在猶疑她的決定,她為何不願再回到封陵?她為何厭惡過去的生活?她不再感恩她的莊主與夫人了嗎?她忘記了她代替夫人被抓的初衷了嗎?
“紫貝,你一定要查出他的秘密,他現居何處,是否還有幫手,這十八年來,他究竟做了什麽。”
夫人的話猶在耳畔,而她卻已非昔時的堅定不移。
“我想去雪山。”
紫貝仍不知道,當她道出她想去雪山之時,是懷着怎樣的心境,她是在遵守夫人的囑咐去查出陸離的秘密,還是出于她的本心,出于那一剎想要随他而去的沖動?她陷入了迷惑。
道旁的酒家傳來濃郁的酒香。紫貝下馬走入酒家,小二上前招待。
“姑娘要點什麽?”
“有茶嗎?”
“姑娘既然進了咱們這酒館,飲茶有什麽意思?不如來壺上好的‘千年醉’,也不枉來封陵一趟。”
紫貝微微擡頭,方才注意到門匾上題着“雲來酒家”四字。
“你們與封陵城內的‘雲來客棧’有何關聯?”紫貝問道。
“這關聯可大了。”小二道,“說白了,那雲來客棧是百年老店,是老子;咱雲來酒家是兒子……這麽說吧,雲來客棧的少東家便是咱們這兒的老板。這聞名封陵的‘千年醉’,可是打咱們這兒傳出去的,所以說呀,還是咱雲來酒家最正宗。”
紫貝笑着點頭,卻并未将他的話放在心上,這店家小二的話,誰知幾句為真,幾句為假。“好,我也想嘗嘗正宗的千年醉。”
“得嘞!”
“聽說柳家莊出事了。”
“怎麽了?”
“柳夫人被人抓走了。”
紫貝側眼望去,果見有三四人在旁閑聊。
“這怎麽可能?柳家莊高手如雲,誰有那麽大本事擄走柳夫人?”
“這你可不知道了。如今坊間都傳開了,說是陸家的後人來尋仇了。”
紫貝心下一驚,凝神細聽。
“陸家?”
“我聽我爹講的,前任武林盟主姓陸,也是封陵人,十八年前,卻突然消失了。”
“好好的大活人,怎麽會消失呢?不是說柳盟主打敗了前任盟主,那老盟主主動讓位于他了嗎?”
“說得好聽,可細細想來,誰會無端端地讓位?況且當年柳盟主名不見經傳,一步登天,誰曉得背後用了多少手段?”
“你這話可是胡謅了!盟主是什麽人,莫說封陵,全天下都曉得。如今多少武林高手,當年不都是名不見經傳,一步步打拼上來的嗎?”
“好,好,是我胡謅。不過這事兒,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要不,你跟我都沒好果子吃。”
“知道還不閉嘴!”
“姑娘,酒來了。”
紫貝神色凝重,默默地注視着門外雜草叢生的地面,不知何時,已飄起毛毛細雨。她的手指在桌上微微劃動,忽而站起身來,頭也不回地往門外奔去。
細雨沁着荷花的清香,令她憶起了柳家莊的荷花池,她嗅到了初夏的氣息。
策馬回到封陵,緊閉的城門內露出一道青光,紫貝心中暗念咒語,擡手擲去,袖口飛出一串銀鈴,與那青光相觸,一聲巨響,銀鈴破碎,幻象已破,城門大開,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如既往。
紫貝緩緩收手,她的目光裏寫滿失落,盡管早有所料,親眼面對之時仍免不了心傷。她知道,扶搖子能在城門設法,柳乘天必然知情準允,而此法,正是為了測她是否仍對莊主忠心,只有心誠之人,方能看得見打開的城門。
城門雖開,卻已經失去了走進去的價值。
出城的人群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盡管他已經剃了胡子,紫貝依舊一眼認出他便是當初賣馬的人,他提着一個酒壺策馬出城而來,不知為何,那看來普通的酒壺此刻在紫貝眼中異樣非常。
紫貝尾随那人來到幾日前的馬廄,那人提了酒壺,繞過馬廄,徑自進屋。
“少爺,酒來了。”
紫貝攀着屋檐向下探去,只見得一只蒼白的手覆在那酒壺之上,濃重的酒氣溢滿了整間屋子。握着的酒塞手忽而停住,“我早跟你說要處處小心,被人跟蹤了都不知道。”
“誰?”那人陡然一驚,本能地往後望去,卻只見得食草的馬兒。
酒塞被除去,一株沁着酒香的暗青色草探出頭來,紫貝陡然間明白,這便是傳說中的還生草。
“你已經見到了,下來罷。”
紫貝縱身躍下房檐,正望見陸離熟悉的面孔,只是較之以往,平添了幾分憔悴。
那中年男子大駭,當即出手向紫貝猛擊,紫貝側身悄然避過。
陸離見狀,擺手道:“算了,她不是生人。”
“少爺,奴才心粗,請您責罰。”那人一臉歉疚,黯然跪地道。
“你先出去罷。”陸離道,他的聲音不冷不熱,聽不出絲毫的情感。
紫貝望着那人離去的背影,緩步上前,在陸離面前坐下。她的目光注視着那株還生草,感受到它因被封存已久而幾乎消耗殆盡的生機,心下不由得泛酸,黯然道:“你留下,便是為了它?”
陸離點頭,“我這次回來,亦是為了它。”
“你難道不是為了報仇?”紫貝問道。
“報仇,時機未到。”陸離道,“我回封陵,一是為了還生草,再是為了阮城秋。”
“你仍然愛着夫人?”紫貝道,她并未曾意識到這句話對于陸離而言意味着什麽。她只是不經意間問出了埋藏在心底多時的疑問。
甚至乎連陸離自己亦不知該如何回答。他十指握拳,心逐漸變得堅硬,“我不會再愛她了,不會再愛任何人。”
“可你至少還相信人,一個願意相信別人的人,必定是有感情的人。”紫貝道。她意指他願意讓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去取如此重要的東西。唯有與不懂武功之人,才會對他人的跟蹤毫無察覺。
“感情這東西,是最不牢靠的。”陸離道,言罷一笑,轉而又道,“比如你,前一日還信誓旦旦地報答恩人,後一日便跑到我這邊與你的恩人為敵。”他的笑容裏滲着令人厭惡的嘲諷。
“你錯了,不管我到了哪兒,我都不會背叛他們。”紫貝道。
“是,也許你到這兒來的目的,便是報恩。”陸離笑道,“可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知道了真相,便沒可能再活着回封陵了。”
“我說過,如果能夠了解真相,我情願痛苦,也情願……死。”紫貝注視着陸離的眼睛,“我只想證實,我所堅持的正義,決不是一場笑話。”
陸離笑了,笑得肆無忌憚,他望着酒中的還生草,笑中滲出淚花,但轉瞬即逝。
“一切,還需從這還生草說起。”
紫貝發覺他的臉上現出從未有過的神情,奇異而溫和。
“四十年前,先父從塞北來到中原,師從天仁派先祖淩虛道長,習得一身絕世武功,那時武林尚未統一,江南盟主仇風只得半壁江湖,而西域魔教勢頭正盛,為禍中原。先父帶領一批正義之士與魔教抗衡,打敗了當時的魔教教主明幽,還中原一片安寧,後來,他被推選為武林盟主,甚至于得到了仇風的支持。再往後,先父結識了先母,他們在封陵定居,先父為了迎娶母親,在月牙山上建了一座靈月山莊,靈月,是我母親的閨名。”
“靈月山莊?莫非便是今日的柳家莊?”
“不錯。”陸離道,他冰冷的目光裏流露出死寂的仇恨,“柳家莊,秋園,多麽冠冕堂皇!十八年,足以令天地翻新,又有誰會記得當年的靈月山莊呢?”
紫貝看到他的手因陳酒的浸泡而滲出奇異的蒼白,竟與那還生草的顏色生出一種詭秘的和諧。
“二十年前,阮家是封陵的大戶,他們世代經商,積累了不少財富,卻又不拘于行商,他們積極入仕,輝煌之時,曾出過兩名狀元,在封陵很有名望。然而世事變化,興衰無常,無論曾經多麽輝煌,都有沒落的時候。到了阮之行這一代,阮家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盡管如此,先父依然很仰慕阮家的名望,與阮之行結為好友,陸阮兩家走得很近。阮城秋,便是阮之行的女兒。”
“那你與夫人,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馬。”紫貝道。
陸離的目光有剎那的凝結,這“青梅竹馬”四字仿佛是對他莫大的諷刺,良久,他的臉上現出一抹無聲的冷笑,“不錯,我曾經以為這份感情會純真得天長地久,卻不曾想,一切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她如此輕易地棄我而去,卻仍不忘給予我致命一擊。”
“阮妹,原來你喜歡杜鵑,我要讓月牙山開遍杜鵑花。”
縱使僅剩下夢中記憶的幻影,他依然無法忘懷那份獨屬于少年的情懷。他曾獻出最純淨的心靈給予他愛慕的少女,卻換來不可挽回的慘烈。然而,那一刻,她明明笑得那麽真誠,卻不知這笑容從何時起,竟變得虛僞可憎。
“在我以為我們彼此愛慕,一切都順理成章,水到渠成的時候,一個人出現了。”陸離道,他的聲音冷漠如冰。
紫貝已經明白此人是誰。
“我發覺阮妹開始對我有所躲避,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再也不像從前那般親密無間了。”陸離道,“有一日,我去阮府找她,發覺她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待我走過去,那個人卻已經不見了。”
十八年前,封陵,阮府。
“阮妹。”陸離繞過長廊,向阮城秋跑去。
阮城秋背過身去,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陸離四下張望,卻沒有看見方才的人影,便問道:“方才是否有人來過?”
“是又如何?這是我家,有客來訪莫非還需向你彙報?”阮城秋道,言語間含着沒來由的怒氣。
陸離一時間有些懵了,他道:“阮妹,你生什麽氣呀?我又沒說什麽。”他向來養尊處優,不曾受過別人的氣,眼前若非阮城秋,他早已怒上心頭。
阮城秋似乎意識到自己語氣有些過激,便轉過身來。望着陸離,放緩了語氣,道:“我沒生氣。陸大哥,你別多想。”
陸離本就不曾真的生氣,聽她這般溫和的語調,沉悶的心情亦不由愉悅起來,他道:“阮妹,過幾日便是中秋節了,我爹說想請你們一同到靈月山莊去過節。”
“哦,是這樣。”阮城秋答得不冷不淡。
“阮妹,怎麽了?你不高興?”陸離問道。
阮城秋垂首不語,轉身向長廊外走去,半晌方停下腳步,問道:“我聽說不久前,有個老道曾去過靈月山莊。”
“老道?”陸離道,“哦,你說的是那個鐘道長吧。”他仔細回想一番,又道,“上個月,是有個鐘道長來過,好像是來找我爹的。”
“是嗎?”阮城秋道,“我聽說,他獻給陸莊主一件寶物。”
陸離思慮片刻,方道:“是吧,好像叫什麽草,據說是從雪山帶來的,可珍稀了。”
阮城秋回過身來,道:“那叫做還生草,有起死回生的功效。”
“對,阮妹,你怎麽知道?”陸離上前一步,笑道。
阮城秋垂下頭去,嘆道:“我聽說有人病重,曾向莊主求還生草救命,然而,莊主卻拒絕了。”
“我爹拒絕?”陸離顯然并不知道此事,驚訝過後,方道,“那我爹,一定是有他的理由。我記得鐘道長臨走之時,曾與我爹說了什麽,好像是還生草的事。”
“有什麽理由,比人的性命更加重要?”阮城秋的眼裏隐隐浸出淚花,她轉身跑出長廊,頃刻間消失在陸離的視線裏。
“在我服下還生草之前,我也不曾想到是什麽理由,可以讓一向心善的父親見死不救,拒絕贈草的請求。”陸離道,“可你看看我如今這副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樣,便知道,我父親當年,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
紫貝怔然。
“還生草的秘密,世上沒有幾人知道。人們只道它能救人性命,卻不知這代價有多慘重。人若将死,自是命數已盡,若要起死回生,便是逆天而行,逆天而行,自然要付出代價。”陸離的目光裏倒映着看不透的哀傷,“柳乘天少時與祖母相依為命,四處流浪,後來,他們流落到封陵,在這裏,結識了阮城秋,不久,他與阮城秋便産生了情愫。那個時候,柳乘天的祖母病重,阮城秋聽聞鐘道長贈與先父還生草,便告知柳乘天去求,柳乘天卻被先父拒絕,其後,他的祖母病死,他将之歸咎于先父,對陸家懷恨在心,由此,結下禍根。”
“這是你後來才知道的罷。”紫貝道。
“是。”陸離點頭道,“盡管我已經看到阮城秋與一男子幽會,但從未對她産生過任何懷疑。那時候,邊疆戰争不斷,世道蕭條,阮家生意沒落,負債纏身,不久,便徹底敗落了。我不忍看到他們一家流落街頭,便請求父親施以援手……”
“阮家上下數十口人,而我陸家身處江湖,身無長物,為父縱使有心,亦是無力啊。”
“可是爹,咱們是一家人啊。”陸離道。
“一家人?”
“爹,您難道忘了,您答應讓阮妹做我妻子的。”陸離急道。
“我是答應過,只不過……”陸父嘆了口氣。
“那麽爹昔日裏與阮伯伯的情誼呢?”陸離道,“爹一向清高自守,難道從前僅是趨炎附勢嗎?如今阮府沒落,便要落井下石嗎?”
“豈會有你說得這般嚴重?”陸父嘆道,“爹何嘗不想幫他們?你若是有心娶那阮丫頭為妻,為父自然不會阻攔。以後若是結成了親家,自然會對阮家施以援手,只是再想過從前的日子,怕是難了。”
“既是江湖中人,又豈能匡于世俗,在乎那榮華富貴?”陸離笑道,“爹,我就知道,您是好人。”
“當我告知她我們的婚期時,她沒有拒絕,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但是也沒有我想象中的喜悅。”陸離道,“如果那時,我不是那麽單純,不是那麽自信,不是那麽愛她,或許,我便會察覺到那一場早有預示的陰謀;或許,我便不會請求父親下聘;或許,我便不會喝下那一杯毒酒……四月初九,黃道吉日,卻成了我靈月山莊的祭日。”
“占蔔之術,防的是天災,防不了人禍。”紫貝道,“正如天時地利人和,若無人和,縱然天時地利兼具,亦是枉然。”
陸離垂下眼簾,凝視着酒中暗青色的還生草,十指環繞着青色的草葉,漸漸合攏,握成了拳頭。
紫貝若有所思地望着陸離,不經意間,還生草在他的指間冒出新芽,暗青的芽葉纏上他的手指,驀然間,酒壺迸裂,烈酒噴濺到紫貝的臉上,那還生草在他深厚的內力下灰飛煙滅。
紫貝用袖口掩面,拭去臉上的酒漬,她望着陸離臉上伴着汗水垂落的酒滴,心下黯然,問道:“你費盡心思,重回封陵,便是為了毀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