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洞深地道

那日的不歡而散很快被時間抹去,他們在一種和諧但冷漠的氣氛中相處數日,陸離口中雪山真正的冬季便來臨了。

寒風呼嘯着席卷山上每一個角落,紫貝自幼生長在南方,未曾經歷過這般寒冷,不日,便染了風寒。幸好她通曉醫術,便自行抑制病情,未令陸離察覺。他二人多日以來的關系,令她意識到不該被這一場風寒而打破。

一日初醒,正見陸離用岩石堵住了洞口。紫貝坐起身來,仍是頭暈目眩。

“能走嗎?”陸離背身問道。

紫貝口幹舌燥,又未理清他話中含義,一時未曾答話。

陸離于是轉身向她走來,紫貝見他走近,心中莫名驚慌,忙道:“能走。”說着,便掙紮着站起身來,然而尚未站穩,便腳下一軟,身子向前倒去。

迎接她的,不是冰冷的地面,而是陸離溫暖有力的臂膀。

紫貝未敢擡頭,她感到陸離順勢将她抱起,朝洞穴深處走去。她的身體在他的懷裏變得僵硬,唯有慶幸黑暗掩蓋了她通紅的面頰。

漆黑的長道盡頭是一扇破舊的石門。陸離擡手叩門,門未開,腳下卻開出一條地道,陸離便抱她下去。進入地道的剎那,頭頂的道口随即關閉,溫暖伴随着深深淺淺的燈光向她溫柔的襲來。

陸離将紫貝放在一張藤椅上,并未察覺到她面色的異常,只道:“你若需要什麽藥材,告知我,我去取便是。”

“不,不需要了。”紫貝的舌頭微微打顫,定了定心緒,方道,“小病,不礙事的。”她自以為隐瞞的很好,卻始終未曾逃過他的眼睛。

陸離看着她垂下的面頰,無聲一嘆,轉身向後走去。

紫貝這才敢擡起頭來,發覺自己已身處一間典雅的房間之內,四面挂着八卦陣圖,桌上擺着筆墨紙硯。與這份整潔雅致極不相稱的是,牆角的一尊棺木。

紫貝望見陸離走到那棺木前,凝神片刻,低聲道:“情非得已,打擾您了。”

待陸離轉過身來,紫貝方才問道:“那是誰?”

“他,算是我半個師父罷。”陸離道。

“半個師父?”紫貝問道,“紫微鬥數,是他教給你的?”

“是我從他那裏學來的。”陸離道,“但他從不收徒。”

“聽來像是個絕世高人。”紫貝猜測道。

“不過是個服了還生草的苦命人。”陸離嘆道,“有個算命先生,三十來歲,身患重症,聽聞雪山由還生草能醫百病,有起死回生之效,便跋山涉水來巡,歷盡千辛萬苦,終于采得還生草,以為可大病痊愈,不料當場吐血而亡,再醒來已是三年之後,骨碎不能直立,寒毒攻心,命不久矣。”

紫貝意識到,這個算命先生不只是棺木中的那半個師父,亦是他自己。

“他在痛苦中茍延殘喘了三年,終于在這個地道裏發現一本殘存的古籍,其上載道:還生草,醫百病,解百毒,置之死地而後生。服下還生草,先用三年經歷死亡,重獲新生後,再用七年經歷煉獄般痛楚,寒熱皆懼,骨折難以站立,唯有爬行度日……其後,方可重生如常人。”

“那他為何?”

“所有服過還生草的人,均是死于十年的痛楚與等待。”陸離道,“但他不是,他活過了那十年,在此地建了這間屋舍,以便在寒冬取暖。”

紫貝這才知曉這屋舍是為取暖所建,難怪一進來便感到異常溫暖。

“他既如此堅強,為何仍會……”紫貝愈發好奇。

“這世上沒有平白無故的生,亦沒有平白無故的死。天道輪回,當死偏生,有如逆天,又豈可長壽?” 陸離道。

紫貝感受到他語氣中暗藏的無奈與悲戚,心中酸楚,卻無可奈何。她不曾親身經歷,但那三年的身死與七年的折磨,換來的卻只是一個早逝的結局,着實令人心悲。

“他後悔了嗎?”紫貝問道。

“他後悔了,悔不當初。”陸離答道,“所以,他沒再回家,而是在此,平靜地接受他本該接受的宿命。”

“他事前不知,所以後悔。”紫貝道,“而你,事前亦不知嗎?”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後悔。他早已向我言明一切,我亦曾親眼見到他毒氣攻心,不能直立的慘狀,但我依然選擇和他同樣的路。因為,我不甘心……”他的眼睛閃爍着憂戚的光,“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的父母,我的弟弟,他們均是為我而死,我不能放棄這段仇恨!我要活着,不管是十年,還是二十年,我都可以等,都可以忍受,只要活着,活着去親手殺了我的仇人。”

紫貝默然,這一刻,她的心底竟無一絲反駁與勸阻之意。她仿佛真切地體會到了那種心情:只要活着,一切都值得!只有報仇,方死而無憾!

燭火搖曳,模糊了紫貝的視線。她隐約看到燭光的另一側,陸離孤寂的背影,他的手中緊握着一件物事,久久不肯松開。紫貝驟然想起的,是那塊破碎的青玉。

封閉的地道仿佛将他們與歲月隔絕,但随着燭火的更替,紫貝心中仍泛起屢屢的不安。

陸離不常練武,大抵是這房間太小的緣故,又或許是他不想用殺氣驚擾故友的亡魂。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安靜地坐着,摩挲着那塊殘存的碎玉。

一日,紫貝終于忍不住問道:“這塊玉,可有什麽故事?”

“故事?能有什麽故事?”陸離的眼睑低垂,不知在思索着什麽,“至多,只是過去留給我的一個念想罷了。”

“是你的親人嗎?”紫貝道,“你還懷念着他們?”言罷,紫貝意識到這話問得多餘,至親如何能不懷念?她夜夜夢回,不仍有父親的身影?

“我的年少輕狂,不只害了自己,更害了我的家人,最無辜的,當屬我的幼弟。”陸離輕輕地閉上雙眼,仿若又看見當年那一場燃遍了整個靈月山莊的大火,“當我察覺到阮城秋的酒并未入口之時,她已經奪走了的劍,我抓住她的裙角,她冷漠的神情已經使我明白一切。但我依然不願相信,我渴望她能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有一絲一毫的後悔,哪怕只是瞬間,亦将成為我的救贖。可是她沒有,她決絕地奪劍而去,待我爬出房門,迎接我的,便是無盡蔓延的大火。”

紫貝第一回不再心存懷疑,她仿佛忘卻了十八年前奪劍而去的阮城秋,便是面慈心善的柳夫人。

“這青玉,是屬于故弟的。他生來體弱,先母便到廟裏去求了塊青玉,那方丈與先母是舊識,便将這玉贈給了先母,據說,這玉是方丈雲游之時,于荒山拾得,能醫百病,解百毒。事實亦果真如此,自從弟弟佩戴了這玉,便不再似幼時般多病,身體強健了不少。”陸離的手,未曾離開過那塊玉,觸摸着,仿佛依舊能夠感知到逝去的親情,“那一夜,我飲下毒酒,毒發難以行走,又失去佩劍,只能任人宰割。柳乘天誓要置我于死地,靈月山莊的護衛為了保護我,死傷大半。我弟弟從大火裏找到我,将他一直貼身佩戴的青玉挂在我的身上……”

“哥哥,青玉能夠暫時壓制毒性,你戴着它,逃出去!”

“不,不要管我……他們要殺的是我,不關你的事,你快走!”

“哥哥,你放心罷,我不會有事的,我擋住他們,你先走,記住,一定要活着出去!”

“不,我們一起走!”

“哥哥!”

火勢蔓延的很快,剎那間已将他們兄弟二人隔絕,火光裏的凝望,竟已成最後的訣別!

“我忘不了,我忘不了,那一年,他只有十二歲。”陸離的眼睛裏泛着閃爍的淚光。

血鈴子的毒很烈,待陸離從大火中逃出,青玉已經因解毒而大半變成了黑色,縱然如此,亦不能消除他體內所有的毒素,況且柳乘天一路追殺,他早已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而後,他憶起父親曾提起的還生草,他知道那是他唯一的生機,于是,他撐着最後一口氣,來到了雪山。他方才明白,當人陷入絕境,一口氣,真的可以很長。

“那場大火,帶走了我所有的親人,同時,亦帶走了我原本的生命,如今活着的,早已非曾經那個陸離了,為了自私的愛情,斷送了無數愛他的人的性命。”陸離的聲音逐漸低沉,流露出絲絲的悔意。

紫貝深知自己不應再挑起這個話題,她原本壓抑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她知道自己此時不需多言,眼前那個飽經滄桑的背影裏,依稀仍看得見昔日的單薄少年,她多麽想給他一個溫柔的擁抱,表達她無盡的憐惜與愛戀,但那終究只是一種埋藏在內心深處,卻永遠無法實現的沖動,她唯有克制,唯有忍耐。

紫貝望着那漸漸燃盡的燭火,她忽而明白,早已到了離開的時候了。她一路相随至雪山,為的不過是心底的一絲幻想,然幻想終是幻想,不可能成為真實。她一直幻想着所謂的仇恨不過是他們兩廂情願的誤會,直至她得知這最後的關于青玉的秘密,方才真正确信了十八年前的真相,原來逃避過去的并非陸離,而是她自己,甚至乎,她所逃避的,不只是過去,還有當下。她本以為會被陸離趕走,卻不料萌生去意的竟是自己。不錯,她怯懦了,她退縮了,她沒有勇氣去繼續她本不該有的沖動,她應當回到她原有的生命軌跡中去,繼續她平淡的早已看得見盡頭的人生。

紫貝在心底深深地嘆了口氣:她生得太晚,而他又離去得太早。他們本應是對方生命裏匆匆而去的過客,卻因一場冤恨有所交集,繼而打亂了原有的軌道,邁進了另一方未知的土地。然而這剎那的錯亂注定不會持久,她不應再有所希冀,徒添痛楚。

這個冬日如紫貝的心緒一般紛亂而過,當春日的初陽籠罩在深厚的積雪之上時,她早已下定的決心當付諸實現。走出地道的陸離開始日日練武,招式行雲流水,不同于一年以前武林大會的自信,他緊縮的眉頭透露出他內心的不安與掙紮。他知道,那個日子愈發近了,他的生命将走向盡頭,他的夢想亦即将實現。

紫貝望着他揮劍的背影,問道:“你打算何時回去?”

陸離打完最後一招,收劍道:“如果我回去,會提前告知柳乘天的。”

“是這樣。”紫貝平和的語氣裏透露出一絲落寞,“或許,我不該多問了。畢竟,那是你們的事。”

陸離聽罷,心下一沉,仿佛預知了她接下來的話。

“我想,我時候離開了。”紫貝道。

陸離面上并未表現出任何的詫異,口上卻依然問道:“怎麽突然想走?”

“不是突然,是早已決定的事。”紫貝道,她的嘴角微微揚起,露出一抹無奈的微笑,“拖到如今,早該有個了斷。”

“回封陵?”陸離轉眼望着她。

“不,我不會再回去了。”紫貝道,“我會找個清靜之地,去過我一直渴望的沒有紛争的生活。”她擡起眼簾,與陸離四目相對,“我不會再回封陵,也不會幫助柳莊主與夫人對付你,從今往後,你們之間的恩怨,與我無關。”

陸離望着紫貝,心中複雜難明,良久無言。

“紫貝雖為一介女流,但話既出口,絕不反悔。”她心意已決,語氣十分堅定。

“是嗎?”陸離低聲道,“那我只能希望一切如你所願,我們之間的恩怨,與你毫不相關。這也許是,最好的結局。”

他們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這場對話如訣別般傷感,不,這本就是一場訣別,他們就此別過,永生難以再見。

雪山的初春并不溫暖,日光依舊淡漠,寒風依舊刺骨,紫貝迎着凜冽的風踏出了山洞。浩瀚的天空與綿長的大地遙遙相望,飄浮的白雲凝望着皚皚的白雪,流露出深情的目光。

紫貝停下腳步,她意識到自己仍穿着那件依稀有他的體溫的鬥篷,她擡手解下,卻聽陸離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穿着吧,行期漫長,免得受寒。”

紫貝心頭一緊,驟然泛起一陣酸楚,她強力抑制住喉頭的哽咽,使語氣保持着平靜,道:“我可以,有一個最後的請求嗎?”

“是什麽?”陸離問道。

紫貝并未回答,而是繼續問道:“到如今,你是否曾把我當作你的朋友?”

陸離心下悵然,沉默許久,終于點頭答道:“當然。”

紫貝聽罷,眼眶忽而泛酸,她緩緩轉過身去,望着陸離,道:“那麽,你可否給我一個朋友的擁抱?作為朋友之間,最後的告別。”

陸離望着她微紅的眼眶,心下震動,卻霎時又被無盡的悲傷取代。他不曾料到,孑然一身的他,仍會為一個離別哀傷。可這哀傷,分明不只屬于離別。

凄涼的對望使天地黯然失色,風中的飛雪染白了紫貝的鬓角,化成雪水,滴落在她的耳畔,卻無一絲聲響。

陸離不知何時已邁出腳步向她走來,他伸出臂膀将她擁抱在懷中,輕柔地,隔着千山萬水,只是一個朋友的擁抱,祝她別後一路順風。

紫貝将頭深深地埋在陸離的肩頭,感受着他如生命一般沉重的心跳和那份冰冷中的暖意。陸離感到胸前一片濕潤,那淚水仿佛已穿過衣服流進他的心底,他情不自禁地收緊了手臂,深深地擁抱懷中的姑娘。然而他從未忘記,他們之間,只能緣盡于此。

萬般不舍亦有盡頭,紫貝直起身子,離開這個渴望已久的懷抱,轉頭離去,她不應再有一絲留戀。風中揚起的裙角,是她無聲的決絕。

陸離的目光随着紫貝的背影一路遠去,那熟悉的鈴铛聲亦漸漸消散在風中,終于,雪山重歸平靜,失去了那個人,雪山依舊是陪伴了他數十年,煉獄般的雪山。而這一個冬季的歡愉,不過是一場夢幻。

作者有話要說: 陸離弟弟陸青的故事詳見《塵心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