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江知書2024

當聽到托爾斯泰的名字,沉默無語的除了秦戈,還有林記和陳小娴。

陳小娴放在桌子底下的手在林記大腿上緊緊抓了一下。林記痛精神了,又不能叫出聲,抿着嘴跟坐在身邊的陳小娴對上一眼,就裝模作樣地繼續吃菜,但其實全在偷偷觀察秦戈的反應。

“他、他去了矽谷。”陳栖葉微笑着,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免得多生事端,直截了當地告訴江老師,那個名為“萬物算法”的軟件被收購後只有他一人把全部的股票套現,其他始創人員則繼續研發人工智能。

“诶呀,蘇聯這幫小夥子後生可畏啊。”江老師的用詞也很有年代感。但他活到老學到老,退休後接受學校的返聘回來教邊緣化的思想品德課,多和年輕人接觸,就是不希望自己人生最後的歲月和這個日新月異的時代割裂開來。

但這個時代變得太快了,快得他被越來越便捷的高科技拖慢了腳步,像個孩子不知所措。如果說計算機科學還在他的認知範疇內,那麽時下最熱門的人工智能就完全是科幻作品裏的概念。

“馬思睿沒來真是太可惜了。”陳小娴打圓場,說馬思睿就是搞算法的,但至于這個算法到底是什麽,為什麽要搞,不專業的她和林記也說不清。

而就算馬思睿真的在場,他也未必能用江老師聽得懂的語言解釋清楚。陳栖葉一臉愛莫能助,實則藏起鋒芒,安安靜靜不搶任何人的風頭。

然後陳栖葉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陳栖葉并未理會,他兜裏的手機随後又震了一下,貼着他的皮膚觸感明顯。

他只得拿出來。在酒局上看手機很不禮貌,他正要随手放到椅子後面,秦戈看似無意地眼神剛好和他交錯上。

陳栖葉動作頓了一下,點亮屏幕,接收到兩條來自陌生人的短信:【怎麽不說話?】

陳栖葉之後看向秦戈的眼神特別直接,露骨得差點要湧上淚。他這些年多在國外,國內的號碼不常用也從未換過,秦戈的號碼換了,卻沒删除自己的聯系方式。

秦戈發過來的第二條是一張陳栖葉在發布會上侃侃而談的新聞截圖,附兩個字:【別裝。】

陳栖葉記得那場演講舉辦于三年前,瞬間錯愕,再望向秦戈,秦戈還是沒什麽表情,如果不是剛好也有一只手放在桌下,陳栖葉很難相信這兩條信息是他發的。

而這時候只要是個人都能看出陳栖葉對秦戈呼之欲出的濃烈情意。江知書依稀記得他們倆在學生時代的關系就不太單純,面朝秦戈回憶道:“你的變化最大。你讀高中那會兒啊,是最浮躁的,還會做假冒的通行證帶陳栖葉出校門,被我抓了個正着。”

秦戈也記得這事。或許是為了帶動氣氛,他眉宇間昙花一現少年時代的青春氣,篤定道:“老師你是了解我的,從來都是我去禍禍別人,還沒人能禍禍到我。”

其他人全都開懷大笑。陳栖葉唇角跟着向上揚,酒窩卻若隐若現,顯得很勉強。

然後他突然有些較勁,主動把話題又引回江老師感興趣的人工智能,耐心十足地用門外漢能聽懂的語彙科普新互聯網時代的大勢所趨,很快就成了這頓飯的主角,知識和理性的光芒蓋過所有人,包括秦戈。

那一刻陳栖葉心生快意。現在的他可以在任何人任何情景下成為焦點,何必要為了取悅秦戈而韬光養晦。他甚至會有些陰暗的念想,想聽到秦戈像以前那樣不耐煩地将自己貶損,那他就有了正當理由和秦戈對峙,而不是卑躬屈膝。

但秦戈不給他這個機會,将陳栖葉反襯得毛躁不安,不露聲色撓得陳栖葉心癢癢,急不可耐。

而江老師還在回味陳栖葉對“萬物算法”的科普。像個循序漸進的老師,陳栖葉先是提到物理範疇中的萬物理論。

有物理學家在展望20世紀的學科前景時曾評價,物理學的大廈已經落成,上面只有兩朵烏雲,即相對論和量子力學。萬物理論便是統一這兩朵烏雲的模型,但萬物理論無法跳脫出線性的時間。團隊裏那些俄羅斯極客便有更大膽的設想,他們企圖通過人工智能,找到一種能解釋一切的算法,這種算法不僅能解釋廣義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還能解釋任何現象,狹義的理解即預測未來。

“為什麽呢?”江老師不能理解,為什麽要借助人工智能。陳栖葉不是工程師,好在他不是工程師,所以他不會長篇大論實際操作,而是類比——只有機器才能對抗機器。時間的奧秘如同二戰時期的恩格碼密碼機,人類無法直接破譯,但可以發明“炸彈”。這臺由圖靈設計的轉盤機器運算量超越了人類。人工智能就是21世紀的“炸彈”,人類無法變成機器,但可以發明出機器。

這便是“萬物算法”正在從事的事業。這個軟件能被收購不是因為它背後的大數據能給消費者推送比其他軟件更精準的內容,而是投資人相信更精準的大數據意味着更接近人工智能的算法。

“可是……為什麽呢?有什麽意義呢?”江老師又發出同樣的疑惑。他教了大半輩子理科尖子班,每年的開學第一堂都會同學生強調,你們要做有文科思維的理科生,當你們在未來的某一天用科學改變世界,別忘了曾經塑造你的人文意義。

所以他依舊不解,眉頭緊鎖着,又說不出不解什麽。秦戈倒是向陳栖葉投來贊許的目光,那種肯定極為純粹,是陳栖葉汲汲渴求過的,也是從未在秦戈那裏獲得過的。如今秦戈給得輕而易舉,陳栖葉反而覺得不真實,心緒雜亂以為秦戈是在變相嘲諷,抑或是看輕自己。

“我也回答不出為什麽,又有什麽意義。”陳栖葉情緒有所波動,不複方才的冷靜和理性,“或許答案就是無意義吧。”他挺直本就直挺的後背,并未同秦戈對視,卻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和秦戈叫板,“如果未來是可以預測的,那就意味着有些人注定會相愛,又必然要分離。如果、如果冥冥中有一種更高級的算法将人生安排,那人生談何意義價值……徒增煩惱罷了。”

陳栖葉突然就将商業問題上升到了哲學層次。而一旦談論起這些,江知書精神矍铄:“那人類還有自由意志嗎?”

陳栖葉被問得霎時驚醒,顱內嗡鳴。好在一直聚精會神的陳小娴搶了話去,和江老師讨論起這個問題。語文老師還是和記者更有共同語言,兩人的交談廣泛且有文學色彩的浪漫,陳栖葉裝出一副聆聽的模樣,稍稍轉眸看向秦戈,一言不發的秦戈能察覺到他的觀察,并沒有逃避地直接對上後,陳栖葉反而潰敗地低下了頭。

陳栖葉的思維在那一瞬發散得厲害。如果未來的人工智能需要容器,此刻的秦戈必定是大道至簡後的完美模版。而他陳栖葉只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現世人類,就算冥冥中真的有種高級算法将他的人生安排,他還是會徒增煩惱,這場精心算計一場久別重逢就是他的自由意志。

陳栖葉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拿獎學金去俄羅斯之前,陳栖葉是個滴酒不沾的好好學生,他去了沒有酒桌文化的異國他鄉反而沾染了嗜酒的壞習慣,最瘋狂的時候會直接灌高濃度的伏特加,走着走着,就倒在雪地裏昏頭睡過去。

摩爾曼斯克進入春天後,陳栖葉起碼花了半年的時間才擺脫對酒精的依賴。他可不希望自己以一個醉鬼的形象出現在秦戈面前,他們重逢還不到24小時,陳栖葉的心瘾就作祟,恨不得整個人泡在酒精裏。

陳栖葉喝酒不上臉,眼神也清明——人嗜酒到一定程度後越喝會越清醒,離了酒精反而糊塗,陳栖葉差不多就在這個境界,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瘋狂運作,需要越來越多的白酒增添動力。

陳栖葉伸出手去觸碰餐桌上的轉盤,想把那瓶正對林記的五糧液轉到自己這邊來。他握住轉盤邊緣的手紋絲不動,旁邊,秦戈也和他做出同樣的動作。

秦戈言簡意赅:“別喝了。”

陳小娴和江老師無法忽視秦戈存在的停下交談。他們還能再聊個通宵,但也只有他們倆還有交流的欲望。林記無聊到都喝醉了,摟住陳小娴的胳膊,腦袋歪着枕他肩上。

陳小娴面露嫌棄,沒把林記推開。林記還算清醒,就是說話時會嘟囔出鼻音,眼睛裏有陳小娴,就不顧及外人地藏不住孩子氣。

林記問:“咱可以回家了嗎?”

陳小娴笑:“回家後你和我聊自由意志?”

林記和陳小娴在生活裏确實不會探讨這些問題。陳小娴倒是想,但林記從不配合,直男的小腦瓜裏有太多更重要的現實的東西。

所以林記特別自信,就算沒喝酒,也會像現在這般篤定:“陳小鴨,你找的呢,是老公。”他拍拍自己的胸膛,“而不是那什麽、什麽自由意志。”

陳小娴想說老公和自由意志毫無可比性,談何矛盾。她突然從林記醉後的依戀中明白些……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東西,那東西能超越語言上的思辨。

“确實不早了。”陳小娴說的和其他人想的一樣。這頓飯結束後,她和林記打車離開,江知書和秦戈住的小區很近,秦戈和陳栖葉就一起送老師回家,走到住宅樓下,江知書一反常态,不跟學生們客氣請他們上樓進屋喝個茶再聊會兒,而是堅決不讓他們再送自己。

秦戈和陳栖葉只好站在大門口目送。江知書扶着樓梯,步伐緩慢又穩定,走到拐彎處即将再上一層樓之際,他望着底下即将看不見的學生,說:“自打我老伴去世後,我很久沒這麽開心了。”

江老師沖年輕人揮揮手,不再留戀地繼續往樓上去。有些路只能一個人走,路的另一頭終于只剩下陳栖葉和秦戈兩個人。

秦戈先開口,邀請陳栖葉:“再走走?”

陳栖葉沒有拒絕,和秦戈一起離開江老師的小區。他胸膛裏萬語千言,他盯着秦戈,又一句話都無法訴諸于口。

秦戈也一言不發。他仰頭,今晚晴空萬裏。

然後他垂眸,掏出褲子口袋裏的煙。白煙嘴的萬寶路被他銜在齒間,打火機“咔熾”一聲,他吸了一口,又輕輕吐出煙霧。

陳栖葉依舊挪不開眼,癡癡盯着秦戈的一舉一動。

秦戈于是把煙盒遞過去,意思是陳栖葉如果想抽可以自己拿。陳栖葉沒跟他客氣,夾煙的動作很娴熟。秦戈正要把打火機也給過去,陳栖葉湊近,兩指扶着那根煙,煙尾抵向秦戈的那一頭——

陳栖葉半眯着眼,近乎貪婪地長吸一口氣,借着微弱的星火點燃自己的,兩人由此完成了一個間接的吻。

煙霧越來越稀薄,欲蓋彌彰消失在月明星稀的黑夜。一切都剛剛好,他們的情話卻不再是含蓄的“今夜月色真美”。

“教教我……”陳栖葉等不及了,主動地再度靠近,貼在秦戈耳邊不震動聲帶的撩撥,“成年人要想和久別重逢的前男友從頭來過,接下來應該幹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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